从小到大，每年时代节的祭礼都不曾落下，虽然生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踩着木屐挤在观看游行的人群里却总是异常神勇。
将外婆留下的手袋紧紧搂在怀中，唯恐被人挤坏了线让内中之物遗漏出来。挤在人群里远远望着，神游的队伍还没有来，热闹期待的气氛却将原本的忧伤驱走了大半。
虽是入秋，京都却一如既往的温暖，外婆还在世的时候曾说过，海风带给日本安宁祥和。院子里的枫叶将红未红。蓝天微微风，无际鱼群漾秋空，露积霜意浓。眼下还没到起霜的季节，和风倒是抚面温柔。
生在京都，养在京都，每一条路都如此熟悉，每一张面孔看起来都如此友好。虽也有不少游人在其中，也不乏从外乡回来的游子。自小外婆会抱着一张古旧的照片唱着说，故乡呀，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而后她就摸着我的脸颊，笑起了满脸的皱纹，像手袋上细细的针脚：每个游子心里都有这么一朵花，而你啊，又会是哪朵花上，舍不得拔去的刺。我凑过去仔细看那照片，照片上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子笑得如春风般和煦，像三月里盛开满城的樱花。
外婆走的时候，樱花已经谢了。站在庭院里远远望着堂上她凝固的笑靥，握着她留下的照片，骨节微微发白，攥得掌心生疼。人们打着乌黑的伞，穿得一身乌黑齐整笔直，气氛庄严肃穆。整个院子里忽然变成了黑白的底片，让人感到惊惶压抑。外婆一定不喜欢这样，但他们不会听她的。雨碎在瓦片上，像是京都在哭。
人群忽而拥挤起来，还来不及收起遐思，才回过神来之时，手袋真的被挤掉在地上，慌慌张张去拾，一双清瘦的脚停在自己面前，小小的木屐，干净的衣角，抬首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大波浪卷的金发，大大的墨镜遮住半张脸，桀骜的身躯裹在精致的和服里看起来有种异样的和谐，许是来看游行的游客。
“抱歉，挡了您的……”
眼瞳收缩，话音在她摘下墨镜时戛然而止。
带刺的花，从来都不是我，外婆看着我，眼里映出的却是她。熟悉的面容，陌生的气质，舍不得拔去的刺，在什么地方悄悄生长。

五岁就被父亲带去了英国离开了故土，该不该庆幸年纪太小很多事都不记得，所以渐渐也就习惯了这个常年下雨的国度，也习惯了豆子罐头和培根煎蛋。
只有很少很少几次，会梦到春天的日式庭院，和另一个自己坐在走廊上一起吃三色团子。自己总是偏执地认为粉色团子更好吃，总想用自己的白色团子去和她换，当然，每次也都能如愿。只是梦的结局，永远都是被父亲牵着离开那个樱花烂漫的屋子。门边似乎有一个小小的自己在告别，也似乎没有。
从不质疑父亲的疼爱，只是随着一天一天长大，他看着我的神情开始变得越来越悲伤。敏感又早熟的我渐渐知道，我肯定长得很像母亲。于是我把齐腰的黑发染成金色，化妆风格也变得欧美起来，本身就不内向的性格让自己融入的很好，就像本该如此一样。
直到有一天，我带着一个漂亮的英国姑娘回家，兴高采烈地告诉父亲她是自己的女朋友。完全没想到我面对的居然是摔门而去。不知所措的我在安抚好小女友之后，和深夜才回来的父亲谈话到天亮。对于母亲，早已没了印象，甚至对于她离开的消息都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她的性向，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性向从来都不是疾病，更没有什么遗传之说。至少20岁的我认为，这是两个灵魂独一无二的共鸣，我爱她，仅此而已。
又过了几年，从那天之后更加沉默苍老的父亲告诉我外婆也走了，他希望我可以替他回去看看。嗯，我记得，那个慈祥的老妪在离开时给过我一张照片，一张我藏在抽屉底层的照片。
另一个我，是存在的。
时隔多年再见，梦中的房子还是那样，似乎从来没变过只是这个季节没有樱花。会流泪吗？会有血脉相连的感觉吗？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公式化的微笑，然后用英语和她打了声招呼。学着她的样子将金发盘起，穿上和服就好像是真的变成了她的亲姐。学着她的样子向每一个前来凭吊的人鞠躬，在一片黑压压的人里，金发的自己像是完全不属于那个世界，仅存的联系，只有和我拥有同样面容的她。
葬礼结束，婉拒了她的好意自己找了酒店入住。离开了那种日式庭院，似乎压抑的气氛也散了。舒服地在酒店大床上打滚，和自己的爱人视频。远在英国的她很遗憾没能来，因为过两天就是日本的时代节。听了无数个honey之后，在她的撒娇恳求下，才答应多留几天，还同意了要穿和服拍照给她看。
和所有外国游客一样，只是穿了和服，站在街边举着相机拍摄游行的队伍。完全无法融入这样的喧嚣里，突然开始后悔留在日本。人很多，很挤，这时想要离开似乎不太容易，脚上的木屐也纯粹只是好看，走了一会脚底都开始疼痛。心情一旦不好，人也跟着急躁起来。身前突然有个身影蹲下，彻底挡住去路。不耐烦快要溢出来，摘了墨镜去盯她。
“...千秋？”
她的全名还是父亲告诉我的，只听过一次，但是此刻却脱口而出。而她蹲下的原因，是一只手袋。上面的刺绣图案，在那个屋子里也随处可见。离开时她也给了我一个，我只当是见面礼，塞在行李箱里都没拿出来。

花开院千秋，对应的，我的日文名是花开院千春。生活在异国十多年，这个名字对我的束缚力几乎为零，从灵魂上就没有联结。在我的世界，我是Sherry，我的父亲，我的爱人，我的朋友，我只是他们的Sherry。
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和素颜的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孩，心想着如果不是被父亲带走，自己是不是也和她一样，可以穿着和服像三月里盛开满城的樱花。
正想着怎么道别，大雨忽至。不知道日本的秋天是不是容易下雨，这冰凉的雨幕瞬间让自己以为还在英国，眼前安静的女孩突然鲜活起来，抓着我的手带着我奔跑避雨，木屐踏在石板上声音清脆又动人。英国人总是习以为常竖起风衣领子在雨中加快脚步，而这样带着着急一路小跑，从一个屋檐到另一个屋檐，是我从未体会过的。雨水将她发上的粉白小花打落，奇异的感觉从心头涌起，加快了步子与她并行，抬手用宽大的衣袖为她挡掉些雨水。
这突如其来的雨不仅打断了祭典，也打断了我回酒店犯懒的计划。
这个姑娘某些方面和自己很像，她也一样固执，带着我去买伞，带着我去吃团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妥协又妥协，挪着酸痛冰凉的脚跟着她走了很远。
雨天的团子店没有太多客人，和她坐在店外的长凳上，两个人中间是用茶色小碟盛着的三色团子。粉色最上，中间是白色，下面是绿色。按照用餐最基本的礼仪，应该是将一整串都吃掉，但是才咬掉粉色的那颗，竹签就被她拿走。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小秋，我用其他颜色换你的粉色团子好不好？”
就这么一愣神，似乎默认了什么，碟子里还有最后一串，总觉得如果再吃，她还是要拿走的，就趁着她喝茶看看手机消息。远在英国的爱人发来一串又一串感叹号，称赞着自己的和服照。头发湿漉漉的样子，哪里好看了？忍不住笑着给她回消息。
然后在爱人的干扰下，不知不觉答应了她的邀约。
晚上躺在酒店床上，才想起来搜索贵船山。枫叶，神社，鸟居道，很经典的日式景点，忍不住揉了揉发痛的脚，绝对不能穿木屐去。
这也是第一次见不穿和服的她，没了那一层精致的束缚，她似乎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乌黑的直发束起了马尾，看上去更小了。而自己，不摘下墨镜，和那些外国游客几乎没有区别,甚至和那些外国人一样，看到神社的水籤跃跃欲试。
贵船神社最有名的是水占卜，尤其以占卜爱情出名。
「凶籤」？
这张纸上还有一个二维码，扫描便可以看到签文的翻译。刚掏出手机，纸就被她拿走了。

外婆说，我们生在盛夏，母亲却以春与秋为我们命名。在发现母亲的秘密后，春与秋就变成了最哀伤的存在。她不想留在当下，不想面对这个冰冷的盛夏。父亲的爱被拦在铜墙铁壁之外，当我同我的第一个女友接吻的时候，我忽然同情起这个容颜已经模糊的男人来。
秋天的贵船，枫叶像染了血。她同无数来此游玩的外国游客一样，对一切都感到十分新鲜。川床的流水素面和生鱼片，鸟居茶屋的牡丹火锅，她摘下墨镜大快朵颐，眼神像是换了个人。支着下巴看着这同自己截然不同的神情，有些入迷。她不过也就二十五六啊，和我一样都是年轻的姑娘。
如果她喜欢，我可以每日都这样为她做精致的饭菜。她也许刚刚睡醒，嘴角还带着牙膏渍，睡衣的扣子在睡觉时被扯开，露出一隅春光。我会为她撩开挡在额前的长发，拭去嘴角的牙膏渍，沾在指头上认认真真舔净，然后笑眯眯看她享用我做的早餐。
她会提着包说，行ってきます！
我会在她的临别吻后说，行ってらっしゃい。
失笑。我是在给自己做新娘课程预习吗？
回过神来，视线落在她手里的水籖上，凶籖？心跳漏了一拍，趁她没注意果断抽了过来。
“写的什么？”她停住了摸手机的动作，探头过来看，“就认得个‘凶’字，怕不是什么好事。”
我歪着头看她凑过来的脸，真想多看几眼。
“骗你的呢，你看，旅行这一栏写的是‘よろし’，意思是，好运。”
“那恋爱呢？”
我想起了她那个可爱性感的异国女友，安慰地拍拍她的脸，用笑意藏起了吃味。
“‘他人の言葉を信ずべからず’，说的是，相信他人，则逢凶化吉。”
我念得很快，即便她根本不懂日语。
贵船神社的凶籖必须结在架子上，寓意化解凶兆不令其伴身。她不是很信这个的人，我就自告奋勇替她去系了。她只远远站在石阶下，看一路蜿蜒而上的路旁的灯笼与大树出神。
“贵船最好看的是萤火虫，不过秋天也没有萤火虫，如果千春在夏天来就好了，宫津还有花火大会。”
想和你去看萤火虫，想和你看花火大会，穿着外婆为我们做的金鱼柄浴衣，别着可爱的樱花发饰，在烟花攀升到最高处的时候，许下永不违背的诺言。
尽职的导游喋喋不休，她似乎并没有太上心，只是在听到花火大会后顿住，有些感慨地说，想看花火大会。
山里有些凉，走到离神社较远的小路，遮天蔽日的树挡住了尘世。她金色的长发被薄汗打湿贴在额前，东方人的面孔并不适合太过浓厚的妆容，她今日化的是淡妆，小巧的唇让我想起了在每个哭泣的夜晚，镜子里那个迷茫的自己。
我扣上她的手，掌心很暖，她的呼吸也很暖，唇上的触感似有似无，唇齿间还有牡丹锅的香味，将她惊愕的眼神尽收眼底。
“我带你去看。”
她不知道，她的凶籖藏在我的袖口，因手垂下而悄悄滑落在草丛里，水浸出来的字瞧得分明。
——他人の言葉を信ずべからず。
——不要相信别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