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铜胎作底,密贴翠羽,丹砂珠贝为缀,一双青葱柔荑轻巧地制作耳坠。亲绘的图纸在旁,然已臻完成,看不看也无所谓了。
虽然是仿点翠,翠羽不是真正的翠鸟羽毛,而是将禽羽捻出丝线再染色而成,手艺精巧便瞧着无异,倒也毋须为了争胜斗奇而扑杀生灵。
庄生梦,庄生梦蝶,蝶梦庄生?
昔日是梦,今日是梦?
※
大雨滂沱的夜,那个男人将十岁的他掳进一幢绣楼。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她不再是你娘了,我是你爹,我是你爹!从此你就跟我,不许再想她了!”男人咬牙切齿,发疯似地将绣楼里的绣架花瓶等摆设砸个稀烂,恨声道:“她以前住这里的,这里全是她的东西,每一个都是她,每一个都有她……我不要见她,不见!滚──!”
他小巧的身子颤抖着,稚嫩的声音也是,却不知为何裹着胆子冲口而出,虽有惧色却异常冷静:“是见不着了,你方才已经杀了她了。”
男人闻言怔愣,喃喃:“……对,我杀了她了,哈哈,哈哈!我终于杀了她了,我终于……呜……是她对不起我,我为她起了绣楼,她却离开我,用易容之术躲了我十年……呜……她死得好,死得好啊!哈哈!”哭笑难分,衣上发上是漉漉冷雨,眼里心里看不出有无潸潸热泪。
“娘喜欢自自在在的,才不想要什么绣楼。”
话甫毕便遭了一记热辣耳括,力道之大直将他打扑在地,嫩白小手压上一地碎瓷,他忍不住痛叫出声。
男人揪住他衣领粗暴地将他拎了起来,一双脚离地乱蹬。
“不许喊她娘,她不是你娘了!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他紧抿唇瞪视男人,不愿应承,然而面对风暴盛怒终究不敢再出言挑衅。
就着苟延残喘的微弱火光,男人细细打量他,喃语:“你像她,太像她了,真好……不,不好,为什么不是像我呢……”
之后的碎语再听不真切,男人将他弃物般丢在地上,恍惚走入雨中,守在门外一直不敢作声的门人这才小心开口:“敢问门主,现下……如何处置?”
茫然的男人在空中接下一片让雨给打落的树叶,在掌里痴然摩娑,缓缓道:“把楼锁住,别让他逃了。”
“是。”
往前行去,男人头也不回地:“从今以后,他就是你们的少门主了。”
他蜷缩着哭了一阵,略微平复心情后不禁庆幸那人没将自己丢在那堆碎瓷残片上。
忍着疼将双掌按压在衣上,但衣上湿漉,无法止血也对伤口有害,就着火光四下看了一圈,执起烛台沿着木梯上楼,是间秀丽精巧的女子闺房。衣柜里整齐放着干净的女子衣裳,也有几件男人衣物。他褪去湿衣,随手取了件女子衣裳穿上,对他来说太大了,但干爽便好。再拿了男人之衣拧去发上雨水,以男人腰带裹起手上伤处。
幸而只是些皮肉伤,要是伤筋损脉了,以后绣花便不灵活了。
思及止息在血泊中的母亲,他又狠狠地哭了起来。火光终于寿终正寝,世界归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从此黑暗的不只是绣楼,还有他未来的十年人生。
那个男人将他锁在绣楼里不见天日,饭食总是按时由门上小拉窗送进来。绣楼不允许门人擅入,唯一会进出的只有那男人。那男人总是携着一盏灯火幽魅而来,在火光掩映下教他武艺。
“你是我的孩子,无忧门未来的继任者,我要将我会的全部教给你,轻功、内息、穴技、暗器……我会的,全部!只要你喊我声爹。”
“爹。”他平淡得毫无挣扎。心中再痛恨,没有本领想逃出去只是妄想。
男人欢喜疯癫地笑了。
男人离开便也带走了火光,白日里还有些许光线自无法开启的窗棂射入,入了夜就是一室漆黑,初时会怕,怕久麻木,麻木之后便是习惯,能在黑暗中行动自如。
他没有开阔场地可练习轻功,便在楼内壁虎游墙,楼上楼下爬窜。
他学着控制喉咙肌肉和丹田之力,模仿记得的人声,鸟兽的母亲的旧街坊邻居的,仿腻了就随兴改变声线,常变幻数个声音自己对话。
无聊和睡觉时,他便练习男人所授的吐纳之法。
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他便坐在窗棂前沐浴日光或聆听雨声,重温母亲说过的乡野传说和教过的诗句文章。
他在脑海里描样,他的手拈着绣花针轻灵地绣花。
约莫过了一年,直到他内息有了些进展、五感更为敏锐之后,他才发现有个人不时悄然来到绣楼窥视自己。那人进到楼内,是微弱呼息出卖了行迹。然而在他察觉另有他人存在的同时,一个男声乍然响起:
“门主的孩子,嗯?”
紧接着面上挨了一记耳光,将他打跌了,他挣扎着起身,朝发话方向射出一块他从木桌脚上切下权当暗器练习的刺块儿,那人却早已换位到另一头,刺块儿噗一声落了空。
“叫──俞玉林?”
又是一耳光落在颊上,眼冒金星之际奋力从怀里取出暗藏防身的碎瓷片向前划了两划,却未伤及对方。
“我不叫这个名字,我也不姓俞!”
“我也希望你不姓俞,偏你父亲是俞门主──门主亲取的名!”
腹上剧痛,那人一脚将他踢进床铺,他抱着肚子呻吟,再爬不起来了。那人未再出手,留下一声嗤笑,来时无声去亦无息。
真是被打作狗爬毫无回击之力。他才初触武学不久,除了男人外无人可习练,男人也不是每日都来,如何进展神速?
此后那人常会趁男人不在门内时潜进楼内赏他一顿揍。那人算准了他不会向男人告状,也不往脸上招呼了,每每令他不露痕迹地吃了痛,但出手点到为止,都是几日便能好转的皮肉伤,免得让男人看出来。
他于是拿那人当作练习,从每一次的挨揍取得反思和教训,加上男人的教导亦非投石入湖毫无涟漪,终于在当了一年多的沙包后首次得以逮住了那人,不由分说便以全身之力扑在那人身上,将被锁入楼内两年多以来的憋屈愤恨尽数发泄,全然不是武学规矩。
那人在这般耍赖肉搏之下也顾不得招式,一阵泼皮乱拳之后,那人忽然咦了一声,叫道:“等等!”
他哪里理会,依然发了狂地胡打蛮揍,那人啐了一口,凌空抓住他双手,将他压制在地。那人的体格和力道远非他可比,他试了几试挣不开腕上铁箍般的大掌,索性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
“你答应了不再打人,我就放开你。”
到底是谁先打谁?“……好。”
那人才松开手,他便迅速挺起腰再度出击,那人骂了一声,干脆点了他穴道。这下只能认命地成为俎上肉,阒黑中隐隐感觉那人似乎朝自己伸出手,半途犹豫了片刻又缩回。
“你……”
等了半晌等不到下文,他也无意回问,就这么静默对峙良久,忽感身上穴道被解开了,那人也不在了。他揉着身上伤处,痛得咬牙切齿,心中却十分快活。
不是没进展的。
没想到翌日夜里那人又来了,却只在角落里待着不作声,然后离去。隔夜如此,再隔夜亦是如此……到了第四夜他受不了了,防备得心累,忍不住问:
“你到底打不打?”
“不打。”
“那你来做什么?”
“我叫宫如梦。”
“你姓甚名谁关我何事?”
一豆火光在眼前亮起,映出一张少年冷颜。
“我大你四岁,是俞门主座下唯一弟子。”
他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嫉恨我抢了你下一任无忧门主之位才来教训我的?那我可真是白挨这一年来的揍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我才没有兴趣。”
“……”
想那鬼魅般的身影,这人在武学上倒比自己更得那男人的真传,抑或只是自己根基尚浅?他忽起一念:“不如你放我走?成全你也成全我。”既可来去自如,又无开锁声响,绣楼内肯定藏有暗门,可惜他怎么也找不着。
宫如梦摇头:“门主会杀了我。你来之后他对我已不怎么上心了,杀我他不会有任何犹豫。”
可怜……可惜他同情不起来。
“况且你即使逃跑了也会马上被抓回来,你逃不出门主手掌心的。”
他想了想,“也对。”现在的他确实毫无胜算。
“……你竟不挣扎。”
“白费力气。”
宫如梦端详他的脸,道:“门主一直说你不像他,倒也不尽然。”
他不由得摸了摸脸皮,笑了下:“也许是我还没长全吧,我可还有几年的小孩好当呢。”
“以你的年纪来说,你很冷静。”
“都是激出来的,与年纪无关。不冷静如何保命?”
“……那是。”
宫如梦目光自他脸庞而下,及胸及腹,再下……若有所思,烛火忽地熄了,人也消失了气息。
他嗤道:“故作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