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锦夫妇】《枯藤老树昏鸦》

是夜，黑色的幕布覆盖了整块天空，点点星光一闪一闪，无力又脆弱，洁白的昙花在盛放，微香随风而来，又混着点儿潮湿，飘向远方。
庆云殿内，几支白烛的火舌随风而摇，烛光随了这摇动亦是忽明忽暗。润玉手支着头坐在案边，闭着眼，但那眉却是蹙着的。案上是散落的奏章，墨汁已在玉笔尖凝结。他似乎是睡着的，但似乎又没有，只是在沉思。圹露守在一边已沉默了许久。她曾想用法术让这大殿亮起来，但陛下却摇了摇头。她又想用红烛替了这白烛，是啊，白烛，太清冷了，陛下本就长年一身白衣，再加这白烛，虽说这让他气质更加清雅，但圹露总感到心痛。陛下亦不许红烛，说是扰了他静心。千余年前，旭凤堕入魔道，百余年前他昭告六界，风光迎娶穗禾，五十年前，陛下娶得锦觅归。
圹露本以为，陛下会开始属于他的幸福，从此入温柔乡，儿女承欢膝下。但却发现，陛下那俊美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凝重，他几乎不再笑，在庆云殿处理政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整夜不回璇玑宫。圹露问起，陛下只道政务繁忙叫她休得多言。但陛下哪里又是政务多，不然，他又为何常常对着窗前那抹葡萄藤的孤影发呆?“陛下，子时已至，不如早些回宫歇息。”犹豫半晌，圹露还是开口。这样坐着睡着，只怕是要惊风着凉。
突然被惊醒，润玉的身体不自觉的抖动了一下，险些碰到手边的墨汁，但他马上又恢复常态。淡淡朝她一瞟：“无妨，你先退下。”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又远了。大殿又恢复了安静。润玉方才彻底转过神儿来。望向窗前的葡萄藤，说来也怪，天界一向是风调雨顺，再金贵的枝枝叶叶也开的灿烂。但唯独这葡萄藤，他日日精心以灵露浇灌，但总是枯黄不见起色，他几度以为这藤叶活不过这个冬天。
许是刚才真的睡着，这会儿只觉得周身一片冷渗，但头脑尚是清醒的。倦意再次涌上来混着有如潮水一般的记忆，将他淹没。旭凤大婚，魔界大庆。锦觅却完全垮了。她几乎不再进食，封闭自己于水神谷中。眼窝深陷，骨节突兀，让人害怕动她会被扎到了手。她甚至不能承受锦被的重量，侍女刚为她盖好，她粗重的喘息声便布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气若游丝的开口：“拿下来，我憋得慌。”伴着清泪涌出。水神风神十二芳主都来了，日夜已灵力相护，才让她不至于冻得发抖。
润玉从不知道，她的心会在看到她时那么痛，痛从心房涌出，扩散到四肢百骸，他几乎站立不住，险些就在这群臣面前失了天帝威严。他摆摆手让他们平身。他知道旭凤大婚，她会很痛，但没曾想到如此地步，竟让她恐有性命之虞。他不许。她只知道旭凤是她的命，却不知她也是他润玉的命。

走上前，一把把她揽在怀里，却一眼瞥见那支暗红色的凤翎，即使昏迷，她也把它握在手心。——真的，就如此重要吗？觅儿，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心中抽痛，但还是抱她大步向前。水神拦住他，却又言又欲止：“陛下，这怕是不妥。”“你若想看觅儿此生都这番模样活着，那便只管拦着。”水神沉默了，与众人让开一条路。润玉语调软了些：“本座与觅儿早有婚约在先，带她回宫休养并无不妥，待觅儿大好，自会接水神前去探望，水神不必挂心。”语毕，携锦觅化光而去。
水神不语，事到如今，大概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吧……
天帝携水神之女归来，天界众仙议论纷纷。虽说这天帝与锦觅早有婚约在先，但此一时非彼一时，锦觅与旭凤当年的爱恨纠葛闹得声势之浩大，六界皆知。此番旭凤大婚而锦觅又虚弱至此，众仙虽都未挑明但也是个个心如明镜，皆知这背后缘由。倘若陛下执意要遵上神之誓立水神之女为天后，实在是不知这以后又是怎样一番景象。锦觅固然身份尊贵，但柔弱至此，此番回天界定是陛下强求得来的，能否顺利为陛下诞下子嗣尚且是未知数，更何况六界皆知这锦觅性子要强，万一以后定要追随旭凤堕入魔道，那天界颜面何存?又如何让六界甘心臣服?众仙虽心中怨意连连，但谁都不敢在明面儿上多说一个字。他们更知道，锦觅是天帝的命，之前她受伤便已引得陛下施血灵子，宁可折一半仙寿也要强行为她续命。若没了她，不知陛下还会干出怎样疯狂的举动？之前仙魔一战仙界虽大占上风却也损失惨重。如今百废待兴，急需休养生息，再也经不起大的折腾了！如此一比，陛下既要执意立锦觅为天后，那便随他立吧，大不了以后多立几个天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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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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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天界有史以来，不，是六界有史以来最简单的大婚，说是未来天后身体虚弱，经不起长时间的折腾。
着雪白华服，戴华贵凤冠的天后不是自己走进大殿的，是被天帝抱着进来的——她尚无气力下床，坐坐已是勉强。叩天地，叩水神风神，皆由润玉拥锦觅完成，他搂着她，满眼疼惜，像捧着一件爱不释手的珍宝。当他屈下膝盖时，那双手却微微向上，不愿让她身上的哪怕一寸接触其实并不冰凉的地面。而她神色迷离而凄清，仿佛今日成婚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子，她不过是个冷眼的旁观者。她甚至想闭上眼睛……
这夫妻对拜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了，主婚的月下老人很识趣的没有宣布这一项。众仙也都心照不宣。月老道一声礼成，仙乐阵阵奏起，仙人们也开始向天帝天后道贺。道贺只行了一半不到，一直无语的锦觅开口了：“我乏了，想先回去。”她声音轻的近乎耳语，但却被润玉快速捕捉。他马上向众仙摆了摆手：“本座心意已领，天后不适，得先行回宫调养，诸位爱卿如无要事便先退下。今日是我天界大喜，在场者人人有赏。”仪式草草结束，人群潮水一般来，又如潮水一般退。
众仙其实都发现，那天大殿的地面，很热，即使隔着履也感到一股股暖流在脚下流动。
他知道那天要携她跪天地，担心即使有他抱着护着她还是会碰到地面。于是，前一夜便用灵力将这地加热。他也知道，拜天地只有一会儿功夫，天后华服又厚重，她又如何会冻到哪怕分毫？但他还是担心。
润玉知道，这大婚，是他强求来的。
初带她回宫，他日日衣不解带亲自照顾，连汤药都要亲自试过无妨才喂她服用。她双眼无神，不睡的时候，便盯着宫墙发呆。若不是那双目偶尔眨动两下，他都以为她已经失明。曾经那样美的眼睛，黑白分明，亮闪闪的光芒点缀其中，睫毛密而长，梢部卷屈，温柔如水。如今成了这般模样，他很怒，但不知该怨谁——他又怎舍得怨她？喂她什么，她便吃什么，从未反抗。抱她洗澡，她便顺从的跟宫娥进去。岐黄仙官为她施针，她疼的咬紧牙关却一声不吭。
觅儿，我不怕你闹，我只怕你永远这般乖巧……

她渐渐好起来，能坐了，虽然并不能坐很久。那一日，她又躺着发呆。突然听到宫娥的声音——“参见陛下”。然后是两种交错的脚步声，细碎急促的是宫娥退出的声音，沉重安稳的是他走进的声音。她忽然觉得，后一种似乎让她莫名心安。她想假装睡去，正欲侧身，却被他拉住手臂。身上的锦被骤然一紧，他在她身边坐下。“觅儿，你近几日已是好多了。我们一月后便大婚，可好？赶在大雪之前，天还不太凉。”她沉默了，心中起起伏伏，她想说是不是太急了，自己还未考虑好，她想说自己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她想说她现在还站不起来呢！但她什么也没说。说了又有何用？他语气温和，小心翼翼，但却是对她最大的命令。说到底，她还是亏欠了他，逃婚，血灵子，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对他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损坏，若那一个成婚的仪式，一个锦觅天后的名号能弥补他些，她倒也乐意。至于旭凤，她虽挚爱他，为他吐出陨丹，但如今又能如何?她也认了。
长叹一声，没有回答。只有润玉的尾音在宫中回荡。“觅儿不说话，可是默许了?”他的声音激动的发抖。仍没有回答。
次日，天帝大婚的消息传遍四海八荒。
润玉明白，觅儿并非真的心甘情愿，她的无言，是他曲解了，但他愿意这样曲解。邝露建议他等锦觅再好一些，但他不愿。其实他是担心，担心锦觅能跑能跳后便会离他而去，他要用一场六界瞩目的大婚把她锁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也好。他觉出自己的可悲。一阵清风从敞开着的窗子吹来，带着深夜的凉气与潮湿，润玉听到葡萄藤枝叶发出的沙沙声。
心中一动，拧了一个诀，古朴的深棕色发簪伴着银光出现在他的掌心。他轻抚着发簪上的每一根纹路，冰冷与威严从他脸上渐渐消逝，面容变得温暖平和与轻松，甚至一丝笑意闪过，这连他本人都没有察觉。
从回忆的洪流中抽身而出，他今夜突然格外想回璇玑宫，格外想见到她。
自他大婚以来，夜间总是在这庆云殿的时候多，回璇玑宫的时候少。纵使是回去，也常常是夜半，静静的凝望她沉睡的脸容，他感到莫大的满足。足够了，这已经足够了。这样守着她，看着她，再多，是不是就是奢求了呢？也罢，也罢。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朝堂上压制着天后无所出一类的风言风语，还要设法不让这些话传到觅儿耳中。他五十年来尚未碰过她一分一毫，就连她沐浴都是由宫娥一手打理，如此这般，她又怎会有所出？
他不是不想碰她，只是不愿，不愿强迫她与自己行这夫妻之事。曾经那么想拥有她，如今真给了她天后的名分，他本可以理所应当的做一切他想做的事，但——他反而格外胆怯起来。怕伤害她，怕她不愿。锦觅的吃穿用度样样都是这宫中最佳，贴身伺候的仆人个个机灵乖巧——他花了一周时间挑选。他爱的，实在太小心翼翼了。仔细将发簪别好，轻叹一口气，他起身向门外走去。
夜已深，但并不黑，星光将整座天宫包裹在一种银色的柔和里，树影婆娑，随风微动，周围静极了，时不时传出几声啁啾的鸟叫抑或是虫鸣。他听见自己有力的心跳声，觉出一种踏实和舒服。今夜，似乎是个回宫的好时机。

守门的宫娥还睡着，姿态不甚雅观的仰卧在门柩旁，他不打算叫醒这小宫女，轻手轻脚的便要开门，但这小仙娥却惊醒了——“陛下恕罪……”
他迅速抬手止住她还要说的话，两道浓密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他显然恼了，怕惊醒了锦觅。“退下”。宫娥又跪了好一阵儿，方才回过神儿来，踉踉跄跄的走了。反正今夜，这里是用不着她了。
觅儿没有睡着，他一进来就知道，觅儿那匆忙的翻身声以及枕头抬起又放下的声音暴露了一切。他慢慢走进她。“这样晚了，还不曾入睡，莫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他的声线柔和至极。
没有回答。
“觅儿似乎放了什么东西在枕下，给我看看可好？”
她两手紧紧压着枕边。眼神中除了冷漠，还有惊慌。
一双苍白修长的手握住她的手，四两拨千斤的将它们拉起。
她痛苦的闭上眼睛。
凤翎，是那根红色的凤翎。
火红的颜色，刺痛了他的眼睛，更刺痛了他的心。
若是往常，他是不会执意查看她枕下有何物的。但今夜，或许是那无边的回忆给了他一丝信心——他如此真心待她，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丝效果，觅儿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在那抹棕红现身的前一刻，他还固执的相信，或许是别的东西。打开就是崩溃，将他的自信与自尊击得粉碎。她真的就如此念念不忘?
“觅儿啊觅儿，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用血灵子为你逆天改命的人是我，折去一半仙寿的是我，你失望落魄，陪着你，照顾你的人还是我。但这一切，为什么都抵不过你与旭凤那一场水月镜花似的情缘，你在这半夜抚这一支凤翎，满腔柔情，可知我抚那葡萄藤发簪时是怎样一番心痛。你只知关怀旭凤，可曾问过我那血灵子的伤口可还会痛，你今夜，究竟是何意?”
忍耐了太久的话从胸腔喷薄而出，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锦觅也瞪大了眼睛。他一向都沉稳安静，今夜却忽然变成这般疯狂的模样。
他几近疯狂，爱，委屈，不解，太多的感情交织起来，他已经忍了许久，突然的爆发让他彻底失控。
眼神凌厉，面露狠色，两只手狠狠把她扣在床上：“天后的虚名以太久了，今夜，我便让你变成名副其实的天后！”疯狂的解开她的衣服，一件，两件……她痛苦的低呼：“不要，不要。”
眼见一切便要覆水难收，她绝望了，最后叫一声“小鱼仙倌”，等待痛感的降临……
但许久，什么也没有，她感到手臂上一阵轻松，她睁开眼。
他满脸是泪的坐在床榻上，又怜又恨的看着她，眼中尽是血丝。
好像几个世纪那么长，长到锦觅觉得自己要晕厥，他忽然拿起她的手，狠狠地咬下去，她吃痛的惊叫一声，却没有再反抗。咸腥充斥了整个口腔，他也咬破了自己的舌头，有血涌出来，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半晌，他放开她，向宫外走去，“觅儿，这不叫痛。”
这一次，竟有了回音——
是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对不起……”

润玉再次回到庆云殿，他没料到会回来的这样快，他本想着且在璇玑宫歇息一夜，第二天直接去上朝的。
他的左半边头剧烈的痛，牵动的眼睛也痛起来，口里是一股废铁生锈的味道，唇边的血迹还未擦去。
“陛下”邝露见他这幅模样，吓了一跳，焦急又担心。“陛下可要去唤黄岐仙官儿来?”眼睛头部的疼痛让他有些晕眩，他用一只手撑着头：“不必，传我口谕，今日本座不适，众仙家不必上朝。”他这幅样子若再去上朝岂不是让众仙又多了些嚼舌根的油头？
不多时，邝露便归来。润玉已然恢复了常态，一袭白衣纤尘不染，黑发一丝不乱，只是脸色更加苍白。
“邝露，过来。”他声音低沉。案几上是精致的托盘，一碗水，一颗丹……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你将这东西端去给天后，就说，本座在她昏迷时强行带她回宫，是本座的错，这两件礼物，就当赔罪。她选一样服下后，你便去请水神来，让他带天后回去。”“陛下这是为何，我天界怎可一日无后？”“我何时让你问我？”他的声音威严起来，不容反抗。邝露端起托盘，往外走了两步，却又回过身来。“陛下，这可是忘川水与浮梦丹？”他选择沉默。“陛下，只是这样一来娘娘恐怕会把一切都忘了的。”“忘了，不是更好吗？她不会忘了全部的，我已作法，服下这些，他只会忘了我。”声音缥缈又虚空。“陛下……”“退下”。
痛苦的到在椅子上，忘了吧，还是忘了吧。
润玉再次回到庆云殿，他没料到会回来的这样快，他本想着且在璇玑宫歇息一夜，第二天直接去上朝的。
他的左半边头剧烈的痛，牵动的眼睛也痛起来，口里是一股废铁生锈的味道，唇边的血迹还未擦去。
“陛下”邝露见他这幅模样，吓了一跳，焦急又担心。“陛下可要去唤黄岐仙官儿来?”眼睛头部的疼痛让他有些晕眩，他用一只手撑着头：“不必，传我口谕，今日本座不适，众仙家不必上朝。”他这幅样子若再去上朝岂不是让众仙又多了些嚼舌根的油头？
不多时，邝露便归来。润玉已然恢复了常态，一袭白衣纤尘不染，黑发一丝不乱，只是脸色更加苍白。
“邝露，过来。”他声音低沉。案几上是精致的托盘，一碗水，一颗丹……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你将这东西端去给天后，就说，本座在她昏迷时强行带她回宫，是本座的错，这两件礼物，就当赔罪。她选一样服下后，你便去请水神来，让他带天后回去。”“陛下这是为何，我天界怎可一日无后？”“我何时让你问我？”他的声音威严起来，不容反抗。邝露端起托盘，往外走了两步，却又回过身来。“陛下，这可是忘川水与浮梦丹？”他选择沉默。“陛下，只是这样一来娘娘恐怕会把一切都忘了的。”“忘了，不是更好吗？她不会忘了全部的，我已作法，服下这些，他只会忘了我。”声音缥缈又虚空。“陛下……”“退下”。
痛苦的到在椅子上，忘了吧，还是忘了吧。
锦觅呆坐在榻上，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她的手很痛，伤口开始鼓起发红，发肿，但不知为什么她很享受这样的疼痛。她很不情愿的承认，她觉得这疼痛是在让她赎罪。紫檀刚来问过她是否要睡一会儿，她拒绝了，她想时间就静止在这一刻，她不知道马上回发生什么 ，怕，害怕，或者说是恐慌。润玉的话字字句句像凌厉的鞭子抽打着她的心房，他是真的生气了，不是小气，而是被碰触了底线。“娘娘，邝露求见。”紫檀的声音响起。方才已和邝露提起娘娘不适不方便见她，但她坚持要见，还说是陛下下的令，只得引见。
“快请进来”，锦觅忽然异常焦急，见不到他的人，见他身边的人也是好的。
迎着锦觅惊异的目光，缓缓放下托盘“娘娘，陛下说当时强行带您回宫是他的不对，这两件礼物便当做赔罪。还请娘娘选一件收下。”那托盘里是何物，锦觅怎会不知？“陛下可还曾说了什么？”她为何如此心痛。“不曾说过。”邝露转身欲走，但忽然跪了下来——“娘娘，恕邝露多嘴，您怎可如此无情，陛下对您的心意，您难道看不出来吗，他为你做了那么多，难道都不及那魔尊一分一毫？你重病昏迷，陛下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亲自照顾，你需大补之物调理，他便为你亲自剜心头之血入药。陛下乃九五至尊之躯，以应龙真身取血，疼痛远超常人，发作起来常整夜不能入睡。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让他这样待你。娘娘，若陛下待邝露有您的分毫 ，邝露也绝不会负他。”声音里分明带了哭腔。
“这东西陛下已做了法，您只会忘了他，除此之外，一切都还安然如初。”
邝露退下了。锦觅却一阵晕眩，忘川水，浮梦丹，剜心取血，受伤的手，他绝望的声音——这不叫痛……这一切都砸向她，她措手不及，用尽全身力气打碎那个托盘，水洒了出来，丹药滚到一边，她抱头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不要，不要……”
紫檀的声音又响起“娘娘，水神求见。”
爹爹——

庆云殿——
润玉抬眼望望窗前的葡萄藤，本以为将看到一派枯死之象，却惊讶的发现那本已枯死的藤蔓上竟反出点点青色，他眼里一亮，但旋即又暗淡下来，想起在凡间的诗书上看过一个词——回光返照。深叹一口气，“到底已是强弩之末，时日无多，何必再苦苦硬撑，解脱了倒也好。”挥袖欲做法，但那手却久久停在半空。半晌，他放下手，在椅子上坐下，神色颓唐。即便已给了她那特制的忘川水与浮梦丹，自己还是放不下。他胸前的伤口尖锐的痛着，有暖暖的液体流出，一片鲜红在白衣上荡漾开来，如一朵妖艳的花。
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喝掉那忘川水，只是，他不愿意遗忘，不愿抹掉关于她的记忆，她留给自己的，固然是乐少痛多，但那乐，那在凡间她着一身紫衣唤他小鱼仙倌儿的时光永远埋在他心灵的最深处。是她银铃般的笑声点亮了他，让他的生命中少了那么一点孤独与惧怕。他的童年，青年皆是不幸，登帝后虽将生母漱离接入天宫但母子二人始终像隔了一堵墙，他待母亲始终温润有礼但只有自己明白这实质上有多么敷衍。
一句话，觅儿是他生命里唯一的亮色，如若忘掉，他便只能终日在黑暗中游荡。她想存下这点记忆，好像存下一点蜜糖，倘若日后实在难熬，便取上一些，仔细品尝。天宫里的夜，于他而言，实在太长。
他并不愿觅儿忘了自己，但眼下觅儿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徒增她的痛苦与烦恼，如若忘了自己能让她的痛苦少一些，那便让她忘了吧。他连命都能给她，这点小事又能算什么？觅儿，将永远成为他骨髓中的那一根刺，不碰还好，一碰便惨痛异常，那无妨，他忍着便是。
璇玑宫——
“觅儿。”是水神的声音。锦觅慌忙整理衣衫，用宽大的衣袖遮住手上红肿的伤痕。
“觅儿，可还认得爹爹？”水神的声音焦急又柔和。虽已知这忘川水与浮梦丹不同于以往，但他还是担心。
“爹爹，我并不曾服用那些东西。”锦觅答到。将水神迎至案边坐下，自己也就势而坐。
水神心里暗松了一口气。“我此番匆匆赶来，便是想劝你勿喝这忘川水。”“这是为何？”锦觅心中一动。
“觅儿，爹爹虽贵为水神但首先是觅儿的父亲，我希望我的女儿能够幸福。你大病数五十年，陛下所做种种，我虽未亲眼看到，但也是有颇多耳闻。爹爹深知你爱旭凤但是在一个爱你的人与你爱的人之间，爹爹更希望我女儿选择的是那个爱她的人啊！更何况，觅儿对陛下，难道就真的无爱可言吗？”锦觅低下头去——是啊，她爱旭凤，但如今她却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爱旭凤本身，还是只是留恋贪念一段前尘往事罢了，她说自己对润玉没有男女之爱，但为何那夜他走之后自己又是那般伤感。自己的大病一场，到底是因为真爱旭凤，还是因为仅仅是旭凤迎娶穗禾自己感到颜面扫地的不满与自尊。她一时有些恍惚。润玉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在自己心中占据这样大的位置呢？是从他施血灵子时起，还是从他带她回宫时起，再或是……她也记不得了。
水神继续说：“爹爹不愿你忘记，是因为有些人，有些事，不是遗忘就能解决问题的，觅儿，你该勇敢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然后再做决定。若是明日此时，你还想离开，爹爹再来接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爹爹都支持你。只是，你要想清楚，凡事有一而再没有再而三，陛下或许禁不起再一次的失望了。”
锦觅抬起头，她的眼睛亮亮的，有液体在闪耀“不，爹爹，你明日不必前来，我，我明白了。”
水神迈出宫门，微微颔首，自己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就看觅儿的了……
“陛下，天后娘娘，天后娘娘……”邝露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润玉心下一动，猛的抬起头，手中的玉笔因了这一动在那白纸上画出很长一到墨痕，但他没有注意。“觅儿如何？水神不是已到了吗？”“陛下，水神仙上知待了不一会儿便走了，没，没有带走娘娘。娘娘眼下正在庆云殿外跪着，说什么也要见陛下。”
他忽的从案边站起，白袍飘动起来。邝露慌忙跪下：“陛下恕罪，属下，实在是拉不住娘娘啊！”她大病才好不久，如今已是深秋渐要
入冬 ，若是再病可如何是好！他快步走至门边但却又停下，正欲开门的手抖动了一下，拳头握紧，回转头——“邝露，且叫她回去……”
虽说知道她并未服下忘川水与浮梦丹，他心上曾倏忽一暖，但他终究是个不自信的人，或者说是个对她不自信的人，还是再确切一点吧，是对爱情的不自信，他如今倒也宁愿孤独终老，只是不愿再遍体鳞伤。
他遣邝露去北海为水君带信，自己拿一堆奏折在看，但如果他稍微坦诚一些，就会承认他的效率是多么低，那堆奏折半天也不见少。
他调动全身精力压制自己想要往外张望的欲望，他内心其实很希望觅儿一直在那里等他，但他不断告诉自己不可能，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他不愿自己再失望，所以宁肯一开始就不抱任何希望。
他就这样默默与自己斗争，庆云殿一向仆从稀少，这几日又少有大臣求见，没有人打扰他。北海地处偏远，他嘱咐邝露在那处留宿一夜，不必急急忙忙今日赶回。
夜已深，他已在这案边坐了太久，站起身打算去往布星台四处走走。

如今他早已不必亲自布星，但还是喜欢在那处转转，是在怀念些什么吗？他不知道。
打开门，他瞳孔骤然一紧——
那跪在地上的黛色身影，不是她还能是谁，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是否从邝露回话时就跪在这里了，一直从未离开？再也顾不得其他，他飞奔上前把她抱起来，“你这是做何？”话未说完便感到她身上高的惊人的温度——怕是一直在发烧。“该死，竟让她着了凉。”他在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声。
把她一路抱回璇玑宫安放在榻上，又用锦被严严实实裹好。这次没有宣老君或是岐黄仙官来，他运转周身灵力为她作法。
淡蓝色的水系灵力自然而柔和把她包围，她的颤抖渐渐停止，苍白的面容有了些许血色。
他刚想长出一口气，但一想到那根棕红的凤翎，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转身欲走，却被刚刚清醒的她拉住衣袖，他触电一般的停住。
“别走，求你，别走，你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想见到你吗？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见我呢？”她声音颤抖。“觅儿，……”他说不出话来，仍未回过头。“对不去，对不起，润玉，我……”语无伦次。“觅儿并未做错什么，何必要道歉，无怨的恕，说谎罢了。”“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我”“我做的，都是润玉心甘情愿的，与觅儿无关。”——
“我爱你，我爱你，一直以来，我都不够清楚自己的心，但我现在明白了，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他整个人都呆在原地
她刚才说什么？说爱他，说愿意和他共度余生？他惊讶，欣喜，但更多的，是不相信。缓缓回身正对着她，修长的手抚上她的青丝——
“觅儿可曾想过，你对我从来都只是感激，不是爱。”
“你要我证明给你看吗？”她心都碎了，他到底被自己伤到怎样的地步，才会对爱如此怀疑？
两手环了他的，头微微偏转，娇艳的红唇迎了上去，却扑了个空
他扭过头，不去看她，但那眼里分明有泪光闪烁——“觅儿，若是报恩，你大可不必这样，我从来就不需要你证明什么，你安好，那便好。在你真正想清楚前，我都不会碰你，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
他走出了璇玑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