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道馆是一座密闭的建筑，家喻户晓却鲜少有人亲眼见证其间的残酷。道馆外偶有穿着红色道服的风云弟子进出，他驶着车，稳稳停在门口，一眼就看见了清新秀丽的她，与这里的冷血无情格格不入。
　　“你的老相好。”副驾驶座上的尹秀冷冷一笑，不见分毫感情。
　　方廷皓撞上戚百草的眼神，又不由自主的躲开，“不过是一个仇人罢了。”
　　尹秀自是无心管这档子恩怨情仇，下了车打量了百草一眼，丢下一句“我在道馆等你”，就匆匆离开。
　　廷皓犹豫片刻，推开车门的手显得有些艰难。哪怕面无表情甚至说是冷漠，行走间些微的不知所措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的复杂心绪。
　　说起来，岸阳一别，这是三年来他们的首次真正意义上的会面，“来找我干嘛？”
　　三年的失联，没有客套的寒暄，反而比三年前更为直白，但好像他们又更生疏了。
　　百草小小的纠结了一番，才勇敢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想跟你谈一谈。”
　　“有什么好谈的？”方廷皓直视她的双眸，眼中的柔情和温润不知所终。他似乎是在嘲笑，嘲笑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糟糕过去。从如出生旭日冉冉升起的阿波罗男神，到退居幕后各地相随的幕后男友，他的骄傲和自尊被她一点点的践踏。
　　“你为什么要来风云？”
　　举止有礼，落落大方。这确实是他听说的戚三小姐。
　　所有人都不知道百草去了何处，可是他知道。他顺藤摸瓜，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了她的去处，又一次次按捺不住心中的念想，在剑桥、在康桥自顾自的“偶遇”了她。
　　“廷皓前辈，你为什么突然之间变化这么大？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对不对？”
　　“我有什么苦衷啊？我一直都这样。”
　　戚百草肯定地摇了头，“你不是的。”
　　“呵！”方廷皓自嘲一笑，不欲与之深谈这个话题，“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你不应该是就算我死在这儿了，你也不会正眼瞧我一眼。”
　　“不是这样的。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好朋友，因为我把婷宜前辈踢伤了，而且你又说过讨厌我，不想看到我，所以……”
　　那是她漫无天地的黑暗里唯一的一束光亮，她原以为他会是自己的救赎，却因为自己的自私将他拖入了地狱。
　　“所以赶快离开这里，我真的不想见到你。”说完转身欲走。
　　百草赶忙叫住他：“廷皓前辈，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真的想好好找你谈一谈。”
　　呵！
　　廷皓向她逼近两步，带着满满的压迫感。
　　“好，跟我走！”
　　“去哪儿？”戚百草从英国跨越大西洋飞过来，一下飞机就导航来了风云，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有落脚的地儿。
　　“想要找我谈，就跟我走，不要问去哪儿。”
　　百草深深看了他一眼，毫无顾虑上了他的车。他与她之间，哪怕不曾是最亲密的恋人，也曾是最信任的伙伴。

　　车停在海港，她又被廷皓带着坐上了游艇。
　　以前茵茵好像问过廷皓前辈会不会开游艇来着，当时她还想要他教自己呢！
　　这是这艘游艇……
　　“这艘游艇？”这么想着，她也就把心里的疑虑问了出来。
　　方廷皓看着她的眼睛，语气稀松如常，心里确是波涛汹涌，“是我的。这三年，我比谁都清楚你去了哪里。你拖着一条伤腿来这里找工作，可你腿那样，谁会给你工作？所以我就安排你做我游艇的专职护理，每个月的薪水由我来发，你那个时候腿伤还没有好，游艇协会没有办法给你安排其它的工作。话说回来，这艘游艇也被你擦了两个月了。”
　　是的，两个月，所有的浪潮汹涌淹没了她整整两个月。她常常在夜里梦见方廷皓说恨她、讨厌她，眼里的绝望心碎的在脑海里无限循环；她一遍遍的道歉、一遍遍地揪住他的衣袖，却一遍遍的不被原谅，一遍遍地被他丢下；她哭着醒来，只有守住无望的黑暗。
　　两个月后，她回了北京，接着又去了剑桥。
　　所以，他一直都知道。
　　“廷皓前辈，谢谢你。”
　　“不要谢我，我没有帮你。你把婷宜害成那个样子，我恨你都来不及，你觉得我会帮你？不过你躲着正合我意，你把婷宜害出了元武道，我多么希望你也能退出元武道，一辈子拿着抹布在这里擦游艇。”
　　“对不起……”
　　“别跟我说什么对不起，我听太多了。”
　　可是，除了对不起，百草沉默，她现在还是说什么呢？
　　似乎是看穿了戚百草心中所想，方廷皓也不欲多说，明明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结果的事儿，何苦强求？
　　“上船。”
　　“去哪儿？”戚百草又问了一次。
　　“你不是要跟我聊吗？要跟我聊就上船。要不然，你就自由了。”
　　她是相信廷皓的，无论在哪儿，都不会弄丢她。戚百草有一次毫无顾虑的跟他上了游艇。
　　游艇在一座海岛边停下，他伸出手牵过她的，“小心点。”
　　他始终是温柔的，百草有一瞬间的微征，就好像他们之前从未发生过其他，他一如既往地待自己好。
　　终究，她没挣开他的手。
　　“廷皓前辈，当初我没有听你的话，硬要去参加世青赛，把婷宜前辈踢伤了，是我不对。婷宜前辈的伤，我负很大的责任，我一定会陪着她、照顾她，直到她康复的。可是婷宜前辈受伤，跟风云道馆的训练也有很大的关系。风云道馆就是灌输队员强者生存的思想，让队员为了胜利不惜突破身体的极限去比赛，婷宜前辈的身……”
　　方廷皓站住脚，“你自己查的？”
　　“嗯，我……”话尚未说完，就被方廷皓打断。
　　男人揽过她的肩，微微斥责，“上车啦，下雨了。”
　　百草被带到了一座别墅，方廷皓给她倒上一杯红酒，又端起酒杯，漫不经心地与她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百草则是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ipad，将世青赛婷宜受伤的视频给他看，尽管已经下定决心要忘掉在岸阳的一切，百草依然是不敢正式婷宜倒下的一瞬间。
　　“其实她在参加世青赛之前就已经受伤了，而且我后来也看了她那段时间所有比赛的视频，还有风云道馆里也有她训练受伤的资料，这些都是可以查到的。”
　　方廷皓只稍微瞥了一眼就转开视线，不只百草，他更是无法正视那些血淋淋的、被他忽视的致命伤害。
　　“风云道馆的训练方式就是不断的放大人内心的怨恨，去激发戾气，然后去突破极限。所以婷宜前辈她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状况，去采取那种极端的训练方法，就像以前的星耀！”
　　没来由的烦躁。方廷皓又倒了一杯酒，到底是没有忍耐住脾气，重重地将酒瓶磕在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百草从未见过方廷皓这般怒气，眼神由震惊转为惊恐，无措地望向失控的男人。
　　“你以为跟我说星耀，我就会离开风云道馆，是吗？”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吓到了百草，方廷皓收敛了愤怒，轻声问道。

　　“婷宜那些事，你都知道，你觉得我会不知道？”
　　宛如一颗炸弹投入百草心底，她不可置信道：“这些事情你都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留在风云道馆？你还要在那里训练学员，难道你这不是……”
　　“这不是什么？”廷皓打断她，观察着她脸上由目乱晴迷转为震惊失望的表情，淡淡吐出，“助纣为虐吗？”
　　被看穿了心事，百草默不作声地低头，反倒有些欲盖弥彰。
　　方廷皓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中带了几分邪魅，“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吗？你真的很天真。”
　　那你在乎的是什么？
　　百草不错眼地盯着方廷皓，想要在他冰冷漠然的脸上揪出一丝松动。
　　方廷皓执起酒杯，大口喝酒，他极力掩饰住哽咽，艰难吐字，“当我知道婷宜受伤真相的时候，我很愤怒，非常非常的愤怒，我恨不得把风云道馆夷为平地。可后来我渐渐的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为之痴迷、疯狂。曾经我以为我是元武道的巅峰，我拿到了全国甚至全世界数不尽的冠军，可是我后来发现人生没有了挑战，那是多么无趣的一件事情。”

　　茫然顺着郁郁葱葱的林木穿梭，直到她环顾四周发现不见来路不明归途，百草才意识到自己跑出别墅的行为有些冲动。
　　方廷皓瘫软在沙发上，整个人很是颓唐。
　　“你对我很失望吧？失望就对了。”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希望借此缓解焦灼的疼痛，可惜效果甚微，便干脆给自己又倒了杯红酒，“从今以后，我就是个坏人。无论我过去为你、为松柏付出过什么，都忘掉吧。不用再对我愧疚，不用担心。”
　　百草酒杯里的酒几乎没有动过，男人透过它见着少女清秀的容颜，于是与之碰杯，然后独饮，借酒消愁，这应当算是睹物思人。
　　不多时，岛上下起了短促的急雨。
　　方廷皓看着窗外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逝，有几秒的失神，然后心里蓦地升腾起巨大的恐惧：百草还在外面，她没有办法离开这座岛！
　　来不及拿伞，他不管不顾地冲进了滂沱大雨中。
　　“百草！百草！”声嘶力竭的呼喊声被噼噼啪啪地雨声所掩盖，显得格外细微恍惚。只在一声惊雷之后，他听见了少女惊慌的尖叫。
　　“百草！”他终于找到了她。
　　“廷皓前辈！”大雨如注，似银河倒泻，此刻的戚百草全身湿透，披散的长发淌着水贴在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见是廷皓，她毫不犹疑地向他跑去。从前，他向她走99步，她便往后退99步，一句“不可能，不喜欢”横亘在他们中间整整四年。而唯有这次，是属于他俩的双向奔赴，雨雾缭绕，皆是伏笔。
　　雨水冲刷过后，松软的土地支撑不起繁重的树冠，就在他们旁边，一棵巍然大树向他们砸来。
　　“小心！”方廷皓赶忙拽过戚百草，将她紧紧地护在怀里，“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拍了拍女孩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的肩膀，轻声安慰道：“走吧，没事！”
　　回到别墅后，百草已经昏睡了过去。屋子里长期没有人居住，一应物什均没有，方廷皓只得将她安置在沙发上，又找来一床厚厚的毯子给她盖上，然后用毛巾一缕缕的给她擦干湿漉漉的头发。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百草不安分的转了转脑袋，纤长的睫毛轻微颤动，尽显苍白破碎。
　　方廷皓见状，调节了一下之前在雨中的局促和心碎，张口又是冷静，“你醒了。”
　　“廷皓前辈。”百草半阖着眼，用虚弱的嗓音回应他，却难以说出再多的话。
　　刻意伪装的冷静在此刻分崩离析，再开口时又是柔软和担忧，“睡吧！等雨停了能出海了，我就送你回去。”
　　挨不过脑袋的昏沉感，再加上有方廷皓在旁边守着，她也就放心地入睡了。
　　不过须臾，百草的呼吸渐趋沉稳，方廷皓知道，她应该已经睡着了。看着女孩恬静的睡颜，唯有此时，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放任自己满眼的柔情，才可以娓娓道来自己的娟娟心事。

　　回到别墅后，百草已经昏睡了过去。屋子里长期没有人居住，一应物什均没有，方廷皓只得将她安置在沙发上，又找来一床厚厚的毯子给她盖上，然后用毛巾一缕缕的给她擦干湿漉漉的头发。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百草不安分的转了转脑袋，纤长的睫毛轻微颤动，尽显苍白破碎。
　　方廷皓见状，调节了一下之前在雨中的局促和心碎，张口又是冷静，“你醒了。”
　　“廷皓前辈。”百草半阖着眼，用虚弱的嗓音回应他，却难以说出再多的话。
　　刻意伪装的冷静在此刻分崩离析，再开口时又是柔软和担忧，“睡吧！等雨停了能出海了，我就送你回去。”
　　挨不过脑袋的昏沉感，再加上有方廷皓在旁边守着，她也就放心地入睡了。
　　不过须臾，百草的呼吸渐趋沉稳，方廷皓知道，她应该已经睡着了。看着女孩恬静的睡颜，唯有此时，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放任自己满眼的柔情，才可以娓娓道来自己的娟娟心事。
　　“每次我都想恨你，恨你把婷宜害成那样，恨你不听我的劝。可我每次见到你，却怎么也恨不了。”两年里，他知道她赛后流落在外擦着游艇干着最脏的活以此来惩罚自己；他知道她回到北京与家人协商后去英国念书；知道她在英国最喜欢去哪家咖啡馆和哪家书店；也知道她总会在日暮后的黄昏坐在海边黯然神伤。一个月，他总要去看望她三四次，却从不敢教她知道。从美国到英国，跨越一整个大西洋的距离，却硬生生让他飞出了心向往之的感觉。
　　男人替百草掖了掖被子，又探手摸着她的头，是在女孩清醒时从未有过的亲昵，“我真的不希望你继续练元武道了，毕竟你的腿受过伤，再练下去对身体也不好。更何况，我真的不想跟你、跟松柏在MVP的赛场上见面。”
　　方廷皓是了解戚百草的，就算她现在是退出元武道，那在松柏道馆生死存亡之际，她还能继续冷眼旁观吗？
　　不可能的。
　　她最重情重义了。
　　“我要让沉舟无条件地相信我，我要让他感觉到我是死心塌地地为风云做事。但是我会让他亲眼看到他失去一切的样子，失去最强者的荣誉，失去风云道馆，失去职业联赛。我要让他创造的一切最后都落在我的手上。”
　　“我绝对不能允许风云道馆的体系占领了整个元武道，更不会让婷宜的悲剧重演。”这是在回答戚百草最初的问题。
　　似是承诺。
　　方廷皓牵过百草的手，用两只手紧紧握住，感受她手心的温度，“我知道这条路走起来很艰难、很累，多希望你能陪着我一起走下去。”
　　他自嘲一笑，“但我知道，你要的幸福不在我这里，那我又何必让你为了我徒增烦恼？”
　　累极了，方廷皓就趴在边上休息，没有多时被戚百草掀被子的动静闹醒，又任劳任怨地替她盖被子。他懒懒地伸手探了探女生的额头，手背灼热的温度赶跑了他最后一丝的慵懒。
　　“怎么发烧了！”
　　他心下烦闷，在别墅里翻箱倒柜也没找到药，掏出手机却发现服务也没有，最后只得采取传统的物理降温方法，想着雨停了立刻带她走。

　　百草再一次醒来时，雨终于是停了。她脑袋昏沉，反应明显有些迟钝，“廷皓前辈！廷皓前辈！”见男人
只是脱了淋湿的外套，穿着短袖趴着自己边上，她便上手轻轻晃他。手一触碰到他的小臂，发烫的体温令她一阵心惊。
　　“廷皓前辈！”她努力提高音量将男人唤醒。
　　“你醒了。”晕沉着脑袋，方廷皓醒后立马用手去试百草额头的温度，“怎么还这么烧？”
　　“你是不是也发……”
　　方廷皓抓住百草探向自己额头的手，无甚轻松地打断她的话，“我没事。”
　　手臂滚烫的温度是切切实实存在的，哪能说没事就没事？
　　百草挣扎着要起身，方廷皓见状赶忙扶住她，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去给你找药。”她现在烧得难受，一点劲都没有，说话喉咙也特别痛。
　　“我已经找过了，什么都没有。”
　　这怎么办？
　　百草顿感无措。
　　方廷皓扭头看了眼窗外，接着说，“雨停了，我带你去医院。”
　　方廷皓自己也是个病号，开起车来无力又虚浮，却在看着副驾驶座上的戚百草时，爆发出无限执着的力量。
　　不能让她有事儿！
　　“真的希望自己能够自私一点。百草，你知道吗？我多希望你能跟我永远在一起。”
　　他轻声鼓励已经快要失去意识的百草，“坚持住，你不会有事的！”却在与此同时，方廷皓慢慢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往常有力的手已无法掌握方向盘，渐渐垂下，然后车失去控制，最终不可避免地撞在了树干上。
　　尹秀寻到这儿时，正巧目睹了这场车祸，她拉开车门，冷眼看着车内无力瘫倒的男女，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方廷皓在她的手要触上百草时清醒过来，即使是意识昏沉，也不容许任何威胁靠近戚百草，他一把推开了尹秀的“魔爪”。
　　尹秀倒是毫不介意这般冷待，“才半天时间，你就把她害成这个样子。”
　　方廷皓看着旁边被吵醒后，呢喃着“廷皓前辈”的心上人，头一次在尹秀面前服了软，“我俩的事以后再说，赶快送她去医院。”
　　有趣，明明自己也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了，还第一个考虑戚百草。

　　病房里，两行身着黑衣负手而立的风云弟子守在方廷皓身边，男人眉头紧皱，睡得并不安稳，“百草！百草！”
　　憔悴，破碎。
　　六年前的方廷皓是元武道届最年轻的世界冠军，那年，他意气风发、春风得意，怕是从未料想到此后他会为了一个女孩子万劫不复。
　　两年前的方廷皓喜欢戚百草，是整个岸阳、整个元武道届都知道的偏爱；两年后的方廷皓喜欢戚百草，只有他自己知道。
　　漫长的医院过道，方廷皓随意穿着凉拖在两名风云弟子的陪同下徐徐走向百草的病房，偶尔身体实在是吃不消了，也只是扶着墙喘一下气。
　　明明都是风寒，病房却隔了这么远，好像是天意都在劝告他“他俩不合适”。
　　推开病房，方廷皓却在门口踟蹰着不敢进去。
　　戚百草因为受到了惊吓，然后受寒、感冒、着凉，所以高烧始终退不下去。她睡得很不安稳，一直在发抖，脑袋埋在被子里直往看护她的护工怀里钻。
　　方廷皓悲从中来，也许自己不该搭理她、不该和她见面的，她已经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迹，若不是因为元武道，他们之间本来也不该有交集。人海里匆匆相遇，而后背向而驰，只有他自己停留在并不完美的回忆里，逃不开昨日种种。
　　百草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她微眯双眸，还有些懵懂，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戚小姐，您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女护工说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文，将百草扶起来靠在枕头上歇息。
　　“Excuse me，do you know where the man I'm with is？”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后，戚百草第一件事就是找方廷皓。
　　她对他心怀依赖。
　　“Yeah，he has been discharged from hospital.”
　　“Well，thank you.”难以掩饰心里的低落，戚百草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有些低沉。
　　但她依旧没有放弃，“Did he ever come to see me？”
　　护工瞧见女孩眼中跳跃的希冀，有些不忍心开口打碎这份美好。她轻轻摇头，沉默代表了一切。
　　戚百草眼中的光瞬间消弭，取而代之的是破碎的忧伤。这是第一次在她需要方廷皓的时候，他不在，心里像被刀子在割似的，钝钝的疼。

　　马场里，刚出院的方廷皓坐在窗边一口接一口的喝着酒，他神情恍惚，眼神不知是在透过前方看向何人。
　　“祝贺你啊。”
　　独处的心不在焉被打断，方廷皓有些不耐，“祝贺我什么？”
　　尹秀微微一笑，幸灾乐祸道：“祝贺你和我一样，身边没有别人，只有自己。”
　　“我跟你不一样。”自己怎么会和她一样呢？方廷皓可不是那些被胜利冲昏头脑的风云机器。
　　“过去可能不一样，但现在呢？”尹秀倚靠在沙发旁，对方廷皓的所作所为进行中肯客观的评价，“不过我很佩服你，我是被所有人都抛弃，而你是推开了所有人，你比我更狠。”
　　“不过你做得没有错，你已经走上了这条不被人认同和理解的路，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跟他们纠缠不清呢？像我们这样的人，不需要朋友，只需要敌人。朋友只会让我们变得更加软弱，而敌人才会让我们变得更强大。”
　　这套“唯仇敌论”还是她敬爱的长安教官教给她的，只是长安在离开风云后被松柏道馆收留，被戚百草感化；而她不一样，她没有人收留，更没有人给予爱和包容。谁要那群傻瓜、弱者的爱与包容，最强者从来都不稀罕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尹秀给自己倒了杯酒，说是庆祝，“干杯！”酒杯碰上方廷皓紧握着瓶身的手，男人没有任何反应。
　　“既然不能被爱，那么仇恨，总比遗忘要好得多。”她的心里承受能力足够强大，丝毫不介意方廷皓的忽视和冷待，反而是大方地对他进行开导，或者更应称之为“唯仇恨论”的蛊惑。
　　方廷皓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现在的他仿若是行尸走肉。尹秀绕过他手握住的地方，杯身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让我们各取所需。”
　　窗外的风静悄悄地，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他最爱的和最爱他的人，都在离他慢慢远去……
　　这都是他不曾有过的孑然一身，也是他从未尝试过的孤注一掷。
　　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照射进这间静谧温馨的病房，微风抚动轻纱的窗帘，墙上挂着别具匠心的画作，床头柜、茶几上的马蹄莲开得娇艳。
　　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唯独病床上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女，笼罩在一片枯枿朽株中郁郁寡欢。
　　月亮女神方婷宜好像被抽去了全部的生机与活力，她依旧高高在上，只是清冷的没有生气。黑色的毛线帽子遮住了她因为多次脑手术而剃掉头发的脑袋，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换了一套又一套，始终没有穿上好看的裙子和心爱的道服。现在的她太苍白也太脆弱了，经不起刺激，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波动，好像一不小心她就会破碎而消散。
　　“怎么样？马蹄莲好看吗？”他们的母亲最喜欢的花就是马蹄莲，他的妹妹也是。每次来看望婷宜，方廷皓都会去花店里买一束马蹄莲。
　　“你为什么要加入风云？”尽管每次方婷宜都会质问他，廷皓却始终没有给予过正面回答。
　　“你不用管这些，好好养病。”
　　“外公把贤武关了你都无动于衷，你到底为什么要加入风云？为什么？为什么！”方婷宜情绪起伏得很厉害，歇斯底里地逼迫方廷皓回答她的问题。
　　这种情况发生得多了，方廷皓也就见怪不怪、无动于衷了，“你冷静点儿。”
　　“你还要我怎么冷静？从那场比赛到现在，风云道馆关心过我吗？风云道馆有一个人来看过我吗？”她不需要哥哥的回答，各中答案她清楚得很，“没有！物竞天择，强者生存。只要你不再是强者，风云就会像丢垃圾一样迫不及待地把你丢出去，这就是风云的规则，这就是你要加入的道馆。是戚百草和风云道馆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整整两年了，我就只能躺在这儿。你还要我怎么冷静？”
　　方廷皓默不做声，只是起身将妹妹刚刚掀开的被子盖好，又握住她的手，试图转移话题，“先不说这些了，好好养病。医生跟我说了，你最近康复得不错，总有一天你会站起来的。”
　　总有一天是哪一天呢？其实他们都不清楚。这个希望太过缥缈，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好好养病，我去给你洗个苹果。”
　　刚一出门，他就迎面撞上提着果篮来看望婷宜的戚百草。帝都小公主，想查个人自是简简单单，不出几天，就有人回复方婷宜的医院所在。
　　“廷皓前辈！”方廷皓可从没在戚百草脸上见到过她遇见自己时露出这么灿烂的笑容。他上前拽住百草手腕带她往回走。
　　“婷宜前辈在这里了，对吧？”女孩语调轻松欢快。
　　方廷皓可不想听到她这么轻快的调子，“闭嘴！”他的轻声呵斥止住了百草明媚动人的笑，女孩耷拉着脑袋，有些委屈，却依然乖巧听话的任他拽着自己离开。
　　说来讽刺，她邂逅初原的乍见之欢，与若白的双向奔赴，甚至是长安的惺惺相惜，都可以是笑靥如花。如今是婷宜的久别重逢，也可以比得过他多年的矢志不渝。
　　戚百草从来从来都没有对方廷皓那么笑逐颜开、满心欢喜过！
　　直到确保婷宜无法听见他俩的谈话后，方廷皓才带着她拐到转角处停下。

　　照顾方婷宜无疑是自讨苦吃的一件差事，削个苹果也是被她奚落，嫌弃她没有切块，嫌弃她切得丑，嫌弃块大了小了，最后干脆一把打翻果盘，碎了一地的玻璃。
　　方廷皓扶额，不忍直视，淡淡出声阻止：“过了啊。”
　　“她自找的。”婷宜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许是无法直面这修罗场，又不知如何调解，方廷皓也撂挑子不干径直走了，只留下一句“你开心就好。”
　　婷宜又要水喝。
　　百草小跑着给她倒了杯水递到跟前，“小心一点，有点烫。”
　　方婷宜瞥了一眼“有点烫”的水，伸手推开它，水便溅到了百草小臂上，还伴随着婷宜的讽刺，“真善良啊。”
　　百草不做理会，只赶忙拉起婷宜的手查看是否有被烫到，却被婷宜甩开。
　　电视里正在播报元武道职业联赛的新闻，各大道馆的成败得失、积分排名被解说员细细道来，方婷宜悲从中来，道：“你知道贤武已经没有了吗？”
　　“贤武道馆是我外公亲手创立的，它威名赫赫，是岸阳排名第一的道馆。我们全家，还有所有贤武的弟子，都以它为荣。”谈起贤武道馆，方婷宜的眼中才有了光亮，“我们为了贤武可以付出所有的心血和努力，即便是在我妈妈出事那段艰难的时刻，我们也咬牙撑了过来。”
　　“可是，”泪水在婷宜眼中打转，她的愤怒和怨恨在此刻积蓄到了顶峰，“因为你，因为你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外公心灰意冷，亲手摘下了贤武的牌匾，他说从此解散贤武道馆。无论贤武所有的弟子怎么哀求，他都无动于衷。那一天，你能明白我心里有多痛苦吗？”
　　眼泪一滴一滴从眼眶中掉落出来，她没有去擦，也没有停止哭泣，“无论成败输赢，那些道馆至少还可以去参加比赛。那我呢？我再也不能参加比赛了！我们贤武的弟子连代表贤武参加比赛的资格都没有了！”
　　“你说，我怎么能不恨你？我怎么能不讨厌你！”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方婷宜声嘶力竭地哭吼着宣泄。
　　“对不起，婷宜前辈，真的很对不起！”戚百草抹去满脸的泪水，仰头试图阻止眼泪继续流出来，“我知道，我现在说对不起一切都不能重来。可是婷宜前辈，如果，如果可以重来的话，我一定不去参加那场比赛，我一定不会踢出那一腿。这两年来，我每天都从噩梦中惊醒，我多么希望那场比赛就是一场梦。”
　　戚百草握住婷宜的手，絮絮叨叨诉说着她的歉疚，“我错了，是我背离了元武道的初衷。站在赛场上，我越来越想赢，我想胜利的欲望超过了一切。可是婷宜前辈，我不敢求你的原谅，但是我求求你，让我照顾你好不好？我求求你让我赎罪好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终于，婷宜和百草都哭得泣不成声，经年累月的噩梦啊慢慢撕开了一道裂缝。
　　病房外，本该早就离开的方廷皓无助地靠着墙，心口确是松了一口气，卸下了对她二人相逢事态不可预料的挂肠悬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