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1）
几千年前，一柄剑穿透脊背，将我禁锢在这方寸屋脊之上。从此我被迫给凡人看家护院，守着这一方土地几千年。
后来有个风水先生看出这股龙气，便怂恿天子建了个行宫。兴许是皇帝太过勤政，一共也没来过几次，久而久之，这行宫便荒废了，我乐得自在，一睡便不知又过去了多少日月。
直到那天，我被一个稚嫩的声音吵醒。
深秋骤雨后，有宫女牵着个不过总角的小孩子，走过一地黄叶的银杏树下。
那孩子仰起头来，指着屋檐上的我问：“姑姑，那是什么？”
宫女看不见我，敷衍道：“是龙。”
“龙不是神吗？它的背上怎么插着一柄剑？”
“小殿下，别管龙了，快些走吧，您连自己都要管不了了！”
而后不由分说，拉了那孩子便匆匆离去。
我在身后哼了一声，心想这朝的人可真没文化，连鸱吻也不认识。
过去人间有个说法：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
这是好听的，直白点，就是龙王的九个儿子都不争气，个个长残。
很不幸，我就是那第九子鸱吻，平生好吞又好望。
几千年前我年轻气盛，又馋嘴好奇，想咬一口屋脊上的琉璃瓦尝尝鲜，一个不小心便被凡人一柄封印了法力的剑穿透脊背，以一个尴尬的姿势永久禁锢在这里。
所以我讨厌凡人。

壹（2）
没想到过了几日，那小家伙又来了，站在屋檐下仰着头看我。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才在这里受罚？”
我哼了一声，“怪我交友不慎，遇上个坏人，被他给骗了。”
“我没见过坏的龙，只见过坏的人，所以我信你。”
他的笑容很温柔，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人一样。
如此，一连好些天他都过来找我说话，看样子是在没个人影的避暑山庄憋坏了。
后来他胆子大了些，就顺着琉璃瓦偷偷爬到屋檐上，坐在我的身边，从怀里摸出个小包袱，里面都是人间的美食。
“我给你带好吃的，你给我讲讲外面是什么样子，好不好？”
身为一条活了几千年的鸱吻，居然要沦落到给一个凡人小孩讲故事，可我抱怨归抱怨，看到那些好吃的，口水都要流下来。
趁我在吃，那孩子便抱膝打量我，他长得很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可惜那眼睛总是空洞无神，不知在看哪里。
许是被我盯得久了，他小声说：“唔，我的眼睛不太好。”
原来是半个小瞎子，这么想着，我便猜到他是谁了。
听说先帝有个宠妃，生下小儿子后在宫里无法无天，甚至下毒去害先帝的长子清泽，后来清泽捡回了一条命，却在眼睛处落下了病根，看东西只有个模糊的影子，等到先帝病重，宠妃把持朝政时，便被送出了京城。
还真是个命苦的小皇子。我刚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伤，他便来了句：“我可以摸摸你么？”
这孩子忒自觉，没等我矜持地拒绝，一双小手便伸过来，小心翼翼戳到了我的脸。
“原来，龙就是长这个样子吗？”
他掌心温暖，神情认真，竟让我不忍心告诉他，其实眼前的“龙”名不副实。

贰（1）
自从清泽把我当真龙看，便来得更勤快了，常常倚坐在我的身侧，向我打听四海八荒的稀奇事。
后来他学了书画，便雀跃地来给我献宝。
我本来有些欣慰，待看到那画卷上的我时，却只想仰天长叹。
“画得不像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一口老血卡在嗓子里，我尴尬地咳了两声。“像，太像了！”
简直和我那不苟言笑的爹一模一样。
清泽得了褒奖，终于欢喜起来，拉着我的袖子说：“人间有个画龙点睛的故事，你听说过没？”
他眉飞色舞把整个故事讲完，道：“画龙点睛，其实是心诚则灵，若有一天你也能从我的画里飞出来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带你去云游四海，把你讲过的地方都一一走遍。”
我笑了，还云游四海呢，孩子你还是想想法子，怎么游出这避暑山庄吧。
年复一年，清泽长到十几岁的模样，老皇帝似乎忘了这个儿子。
我便对清泽说，凡间的皇子到你这年龄，早该文韬武略样样得意了，多亏有我这个龙神来教你，还不算晚。
那之后，我将心法所得一一讲与他听，晨起看他在银杏叶下挑出漂亮的剑花，入暮听他盘腿坐檐下朗声念一段书简……

贰（2）
我忍不住同他玩笑，“不如你认我做个师父吧。”
“不行不行。”没想到他一口拒绝。
“他们都说，谁当我师父，谁就会倒霉。”
此话不假，从前有个凶悍庶母盯着，他师父不是被找借口赶出宫，就是被一纸污蔑下了狱。
“他们是人，我是龙，凡人能把我怎样啊？”
“那你是怎么被钉在这儿的？”
“……”
养大的徒儿不中留，又提我这桩伤心事。我赶紧转了话头，道：“小皇子，我和你打个赌如何？”
三日后，漫天纷飞的银杏叶里，清泽缓缓解下眼前的白绫。
一双清亮的眼睛看向我，轻轻笑了，“原来你的长相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师父。”
我用古方治好了清泽的眼睛，他终于心甘情愿认我当了师父。
既然收了徒儿，我便更真心实意地待他，很不得把毕生所学都拱手奉上。秋收冬藏，寒来暑往，不知人间多少年轮，我看着眼前的小童一日日长大，出落成沉稳秀气的少年，心里便有种实实在在的欢喜。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长，直到有一天他潇洒地收剑，长身玉立在漫天银杏叶里问我：“师父，我要回宫了，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一瞬间，我蓦然想起当年那个人对我说过，你作恶多端，活该如此，除非将来有谁愿意信你，心甘情愿拔去这柄剑，否则你只能永远被禁锢在此赎罪。
所幸清泽做到了。
宝剑抽离的那一刻，我沉睡了几千年的身体腾云而起，遨游在天地之间，带起的风几乎将整个山庄掀起，我终于自由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等着一个时机，如今那把囚禁我的宝剑已经不在了，我得以解脱，可就这样走了实在不讲义气，所以我还是决定陪清泽进京凑凑热闹。

叁（2）
当时我站在清泽面前，听来使禀报一通今年所纳为何物，希望中原借他们多少钱财修一修被震坏的皇宫。
这数目对国库来说微不足道，我便爽快地替清泽答应了，还热情地嘱咐他们在中原吃好玩好，谁知那来使感动得热泪盈眶，直接就走到我面前扑通跪下了，有模有样叩首谢万岁。
我赶忙挥挥手，说：“误会误会，万岁在那儿坐着呢！”
本来没多大点事，可周围的气氛却有些微妙，那些老古板一个个痛心疾首，看我的眼神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我觉得好笑，便去看清泽。他显然也看到了群臣的反应，却没再默契地对我笑，反而有些愠怒地站了起来，一挥袖子转身走了。
我讨了个没趣，只觉得无奈。这么大人了，还是小孩子脾气，那些个番邦小国懂什么啊！和他们计较！
那次清泽并没有和我置气太久，很快又一口一个师父叫着了，只是他也不太和我亲近了。
我当他还是那个喜欢听故事的小皇子，哄一哄便好，就整日里变着法儿逗他开心。
直到有一天，我和清泽并肩走在去御书房的路上，正唾沫横飞给他讲着共工怒撞不舟山故典，他突然打断了我，“师父可听说过人间的霍光和李林甫？”
我问了声啥，一头雾水地摇头。
清泽笑了笑，“这两个人都没什么好下场，不过既然师父不知，那便罢了。”
而后他对我说，觉得近几日，自己的眼睛有些酸疼模糊。
我心里诧异，却还是像他年少时那样摸了摸他的头，对他说，有师父在，无碍。

肆（1）
从前我那些哥哥们总说，兄弟九个里就我最蠢，才会上了一个凡人的当，被一剑钉在这屋檐上。
如今我认了，几千年过去，我还是蠢得可以。
那天清泽的话分明是刻意在试探，我却浑然不觉，以至于御林军持着长剑刀枪闯进金銮殿时，还在百官面前滔滔不绝的我，一下子哭笑不得，尴尬得很。
黑压压的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站出来，对着我义愤填膺，罪状列数几十道，道道当斩。然后臣子们纷纷跪下，痛哭流涕，仿佛都和我有着血海深仇。
直到最后，那个龙椅上的少年向我走来。
他说：“这世上根本没有龙。”
有风轻送，拂乱他冕旒上的流苏，褪去年少稚气的脸上多了几分坚毅和冷静。
他的声音同样冷静，“我与你相识十余年从不知你是何居心，拥有无上灵力却屈为人臣，明明可呼风唤雨却只醉心于把持朝政。”
“师父，你到底是谁？”
那年银杏树下，我曾遇到那样一个孩子，他有着世间最清澈的一双眼，有着世间最温柔的笑容，而今他负手立在我面前，问我这十余年，是何居心。
我突然又想起了几千年前的旧事，同样是朝夕相处我所信任之人，只因听信无稽之谈，以为我是作恶伤及凡人性命的妖兽，便骗我欺我，最后趁我现出真身之时，亲手用利刃将我钉在屋脊之上。
后来他受万人敬仰，说是为民除害，封印住了恶兽，只是这几千年来我一直想问问他，既然不信，当初又何必予我信任？
信任真是脆弱的东西，人类是这样，神兽也一样。
罢了罢了，我突然觉着累得很。
他说我是天子之龙，我便是龙，他说我是罪恶之兽，我便是兽。

肆（2）
一道剑风就要向我迎面斩来，我认得那剑，扇形的，曾经千年的岁月里，长长久久禁锢我的那柄神剑。
清泽却突然握住了那侍从的剑柄。
偌大的金銮殿里，他的声音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都踩在我的心上，“国师谎称龙神欺瞒朕，借此把持朝政，实在罪不可赦，岂能如此一剑便了断。”
我怒极反笑，重伤三日后天坛祭天，再以神剑封印，我便再也逃不脱了，当初我当玩笑说给清泽听的，如今竟一语成谶。

唔，第一遍看到这里真的

伍（1）
我是鸱吻，平生好吞又好望。
几千年前，一柄剑将我永远禁锢在这方寸屋脊之上。
几千年后，一柄剑还未出鞘，却将我戳了个千疮百孔。
同样的剑，同样是我最信任之人。
那一日天子祭天，要将妖兽永世封印。我还没有蠢到等死的地步，使了个小术法，便轻易脱身。
这一路前尘往事听到了不少，听说我逃跑后，清泽一双眼睛彻底瞎了，大怒之下命人按我的模样塑成妖兽，刻于檐角雕梁，一柄长剑穿透脊背，长长久久为凡人看家护院，又听说百姓都怨怼他是个无情的帝王，性情暴虐，一时怨声载道。
当年治好他的眼睛，是用我的血为契，后来他与我疏远，便觉眼睛酸涩模糊，如今天各一方再无音信，那血契自然也就不作数了。
可惜我就是死脑筋，都被人恨成这样了，还是放心不下他。所幸顺了他的意，潜身在这一路的檐角雕梁上，每一眼，都是一段守望。

伍（2）
岁月一晃而过又是十个年头。
自家的徒儿从来不省心，我都快看破红尘决心再不问人间之事了，他又给我捅了个篓子。
许是清泽暴戾之气太重，竟引得各路人等揭竿而起，纷纷向京师攻来。
有人说城破那日，顺帝清泽在高阁之上撞了长鸣钟十八下，而后化身为龙而去，不知所终。
义军将整个宫阙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他的下落，只好放了一把火，对世人道，顺帝已葬身其中。
避暑山庄，银杏树下，我听着这些各怀心事的谣言，守着眼前的人已有好些天。
那一日漫天火海里，我看到熟悉的身影端坐案前，蘸足了笔墨画着丹青，突然便想起那时他说过的故事，画龙点睛，其实是心诚则灵。只是这次他画得不是龙，而是鸱吻。
“若有一天你也能从我的画里飞出来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带你去云游四海，把你讲过的地方都一一走遍。”
年少不经事时的承诺，猝不及防触上心头。
那天我不由分说便把他带离火海，回到这荒凉僻静了无人烟的山庄。
清泽醒来之后，什么也不多问，因我早已抹去他那些尘世里的记忆，余下的日子里，我只想让他记得自己是清泽。
只可惜血契只能用一次，我再不能让他重见光明，却可以将这人间的雪月风花一一讲与他听。
那段日子，我像从前一样教他心诀，看他在银杏叶下舞剑，给他讲诗书礼易，天下之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恍惚间我以为，一切都不曾改变过。

伍（3）
直到有一天，他倚在我身侧睡着了，醒来时对我说，他做了一个梦。
梦到一个小皇帝，势单力薄，外有各路诸侯觊觎着皇位，朝堂内还有大臣对他不满，明里暗里让他从国师那里夺权回来。
后来几个臣子谋算着将国师暗杀，被他拦下了，谁知几日后他们串通好，竟要在朝堂上娶他性命。
小皇帝只能将计就计，说是要三日后将妖兽祭天，其实是想找机会让他逃走。可他一直很害怕，害怕他最信任的人不肯原谅自己。
听完，我习惯性地摸了摸清泽的头。
这真是个很长的梦。
故事讲完了，清泽突然仰起头来问我：“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午后的光阳穿梭在琉璃瓦之间，庭中银杏疏落有致的影子，轻轻覆上他的眉眼。我看到清泽的唇角轻轻上扬，宛如那一年久久立在这里，仰起头来看向我的小小少年。
他说：“你的样子和我梦里一样，师父。”
那笑容温和如三月的春风，柔软了我望不到尽头的一生。

呼，终于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