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杀人者,界青门极光。”
极光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章,俯身沾了沾血印在墙上。他默念口诀,尸体随后挨个排列在了血字下方,他吹了声口哨,拍拍手,示意愣在原地的小绿上车。少年长袍染血,苍白的面容微微颤动。
不过是劫车的散修,顷刻间就身首异处。
小绿顾不得弄脏衣物,单膝跪地,阖上了一名强盗双目。他正要为另一位整理仪容,身上的禁制突然收紧,小绿动弹不得,只得被极光整个人扔进车里。
“诛妖师有不少败类,他们从不自己去找,只会蹲在路边杀人越货,这几个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血,放着不管只会祸害更多人。”马车驶远,极光才解开小绿五感,慢慢解释,“要不是暗卫帮忙,我们怕是也要栽在那里。”
“都是恶人?”
“无一例外。”
说这话时,马车离剑阁只有半天的车程,到了那儿万事都能回归正轨。极光收起传书,压住心头心悸,给启明报了平安。
车内小绿半晌没有吭声,酝酿好半天才问道:“当真?”
“我拿天下剑灵的名声担保,当真。我是门主的佩剑,沾过的血比你吃的灵丹还多,恶人的气味就像糖葫芦,我老远就能闻得到!”极光生了气就开始嘟哝,一会什么“小破孩”,一会“惊世名剑”,就差掀开帘子揪着小绿衣领问“你信不信莫失剑的威名?”
“可你是剑灵,筑基期的剑灵,和莫失剑不能混为一谈。”小绿实诚道,仿佛没注意到极光气急败坏的语气。
极光掀开车帘,立在踏板上大声反驳:“怎么不是了?就算我是缕傍上莫失剑的灵,那也是莫失剑乐意选我!我,剑冢守剑人,莫失剑灵,当之无愧!”
除却不用进食,由于灵气薄弱,极光的状态与筑基期修士并无差异。说他是剑灵,极光没有剑灵神秘强大的气场,可若要开除他灵籍,极光又的的确确是莫失剑中苏醒的。
小绿单手挡住阳光,“哈哈哈”地笑着,他缓缓揩去眼角泪水,抛出第三个问题:
“晚辈还有一事,望前辈指教。”
“要说就说。”
小绿凭空画了个框,原先墙上的血字被还原在了空中,他指了指上面的大字,又单独裁出印章。“莫失剑灵”他念出声,没忍住,又是嗤笑。见极光气得要收起禁制,小绿捂住嘴,咽下笑意。
“怎么留了名字?前辈分明是界青门中之人。哪怕天下尽知此事是界青门所为,你们也绝不会留下一丝证据。这是门派的规矩,也是行业默认的定则。”像极光这样的绝无仅有。
“门主出行在外,难免忍不住出手,或是接了单子却就此放过,这是你所说的坏规矩。因此,只要多管了闲事我们就会留名,表明大可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冲少门主和我来。方才那帮人,尸首下我还垫了些银钱,启明吩咐的,说是……说是……”极光歪了歪脑袋,憋不出来的话成了一个“切”字。
“省麻烦?”小绿坦然接道,“我不是很懂俗世做法,但师尊说过,人大多逃不过三样东西。”
极光单膝抵地,右手支在膝盖上,身子往前探,翡翠色的眸子眼神亮晶晶:“什么东西?”
两人身影拉得很近,几乎要贴在一起。晃荡的马车中极光的发梢起起伏伏,似是要探进光里被晚阳点燃。忽而间车轮碾过一颗石子,极光惊呼着倒向一边。
斜阳刺目,没了遮挡当即慌不迭地洒在小绿身上,他眯起眼睛,笑了笑:
“财、权、色。”
极光挑眉:“你说的这些,启明一样都不沾。”
“晚辈不敢妄加猜测,还望前辈见谅。”
“我又没叫你猜。总之你要记得,启明是当之无愧的仙师,本剑灵愿意选他是见他气度不凡有登仙之姿,那些糊弄凡人的玩意他不可能沾。”极光眸色暗了暗,低声问道,“你怎么不好奇,身为门主,外人寻仇为何直接找上他而不是界青门?”
“后生怎敢恣意猜测,恳请前辈海涵。”小绿换了个几个字眼,又是刚才的回答。
即刻,小绿身上的禁制再次加重,极光将他丢进车厢深处,拉下帘子坐在了马车边沿。他单脚垂下,鞋尖刮过路面掀起尘土飞扬,风沙穿过极光时隐时现的躯体,只留下一腔北风寒。
“无人不知,界青门门主形同虚设,不过是派系斗争的棋子。”
7
巴蜀剑阁,地势峥嵘,乃官家要道。此地聚集的既有凡俗之人,也有云游四方的修士,鱼龙混杂,熙熙攘攘。因有两派坐落于巴蜀,剑阁虽暗流涌动,但也维持住了表面安宁。
一道漆黑的影子在启明周身盘旋,随着哨声响起,黑影探出爪落在了启明肩头,它抖了抖羽毛落下一支铜管。车轮滚过地面的声响从里传出,间杂着哈欠声尽数落入启明耳中。马蹄声愈来愈响,一声长啸过后,铜管消散。启明向城门望去,极光正骑在马上冲他招手。
“事情办好了?”极光接过莫失剑,负在身后,又凭空拉出一把长剑递给启明,“睚眦,你的。煞气太重,抱着它我浑身不舒服,不知道有了剑灵会是什么样。”
“不会有剑灵。”
启明拉着马车又要往城外走,他顾不得极光连珠炮似的问题,穿过对方的身体握住莫失剑,强行带着极光离开。
半辆车出了城门,启明刚要翻身上马。悠扬的笛声倏而从城门顶飘出,四匹凡马听不得迷魂曲,相继昏睡过去。一白衣修士手持长笛,翩然而下,待到脚尖点地,十指颤动,转瞬间曲调轮换,杀意四起。
睚眦出鞘,纵然启明已在城门外,剑阁守卫也纷纷握紧了长矛。
白槿睁开紫眸,望向启明身后:“不想死就交出莫失莫忘。”
话音刚落,剑影翻飞,启明一个突刺,擦着白槿的衣摆而过。森寒剑气刮过地面,草屑汇聚成刃,转而袭向白槿。
笛音竟被狂风吹散。白槿避开草刃,刹那间拉近了与启明之间的距离,玉笛顺着剑身一路往上敲击。
——“噹,噹,噹。”
黑烟般的气息从长剑之中散逸,那是积攒在睚眦中的怨,一经释放便争先恐后冲向启明。
“还我!”
白槿单脚踏地,向后掠去,葱葱玉指按住笛身,这一次是操魂之曲。
笛音哀怨,似嚎哭,似咆哮,似诉说,似呓语。霎时,看似风平浪静的剑阁上空,一点墨色初现,再然后铺散开来,笼罩天穹。云中银蛇蠢蠢欲动,隆隆雷声惊得四下行人躲入屋中。
启明扭头:“跑。”
要往何处去?
极光摘下莫失抱在怀中,他迈不动脚步。
护城大阵自城门关口齐刷刷落下,在黑暗中泛着金光。冤魂从地底爬出,大半飞向启明,少部分贴上了护城阵,它们模糊不清的面容上两个空洞纷纷对准瑟瑟发抖的极光。
一只如此,个个如此。
“前辈,你可是剑冢守剑人?”小绿掀开车窗,车门露在阵法外,已有恶灵掀起帘子冲里张望,他不便出去只得趴在窗上探出手碰了碰极光。
“是……”
剑冢有剑名为莫失,莫失有灵,护剑界青。
天地恶念俯首称臣,荡平冤魂,镇守山门。
极光双肩止不住地颤动,他跪坐下来,莫失“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你们只知剑冢,不知我恍惚度日。直至被带入界青门,两百年的记忆都是空茫茫一片。我为什么只有筑基期?因为先前我只是一缕没有意识的灵……”
说话间,极光身躯消散,融入剑中。小绿从车窗翻下,捡起莫失,他看向城外,只见漆黑的魂萦绕在启明四周。剑光飞舞,影影绰绰,他再一凝神,发觉那团影中似乎有两个人。
暗卫。
嗅到空气中陡然浓郁的阴戾气焰,小绿讪笑,传闻里描述的莫失剑灵果真不是极光而是门主暗卫。
这可怪不得他猜不中极光身份了,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剑灵是这个吓晕过去的小筑基。
小绿向前迈出一步,随手掏出一张符纸贴在正对着他张望的恶灵额头。一阵凄惨的尖啸过后,恶灵飘散,化作飞灰。趴在护城阵上的孤魂野鬼自动让开了一条路,紧盯着小绿手中那一叠泛着光的符纸。
“多谢各位前任仙师谦让,小辈我先行告退。”小绿鞠了一躬,目光陡然凛冽,破开护城阵走了出去。
城外,狂风吹拂,唯有白槿岿然不动。
启明手指划过剑刃,鲜血滴落,迅速被睚眦吸收,此刻,他手中的不像是兵器而是嗜血的怪物。护在启明身后的暗卫沉思片刻,从启明手中接过了那把剑。
睚眦本是他的所有物。
无需过多言语,暗卫破开包围圈的一角。启明旋即抽出藏在身后重重布条中的莫忘,擦着暗卫的背脊刺出一剑。
莫失剑出,地面顿时荡开一圈圈黑色涟漪,惊得孤魂纷纷退散。天地正气可压制邪物,汇集了无数怨念的至煞之物亦是如此。
转瞬间,怨灵不再听从笛音操控,蹚着煞气游荡而来,围绕启明形成了一个圈。
第一只跪下了。而后,由里到外,怨魂如同推开的海浪纷纷下跪。
视野一下子开阔,能站在城外的只剩下了四人。小绿贴符纸的手僵在半空,讪讪收回,他转而鼓掌,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前辈们的切磋好生有趣,晚辈情不自禁靠近了些看。”
启明冷哼,转而把剑对准了小绿。禁制收紧,小绿被当做粽子扔进了马车,莫失也从怀中滚落掉在一旁。
平地异香起。
启明瞳孔收了收。一双蓝布鞋踏在了马车车顶,小亚麻悠然坐下,掀起帽檐薄纱,嫣然一笑:
“好好说话,不要打架。白槿,回来。”
“是。”白槿收起玉笛,扫了启明一眼。
寄人篱下,哪怕一身傲骨也要收敛七分。白槿脚尖未曾点地径直飞到小亚麻身后,她带上面纱,暗卫化作灰鸦,二人皆不再出声,保持缄默。
启明心中却是跌宕起伏,他听说过白槿。——百花掌门关门弟子,亦是随白掌门同去昆仑写过护山阵法的旷世奇才。三百年前因遇瓶颈闭关,往后,白槿便杳无音讯。有人说她死在了那场灭门惨案中,也有传闻说,她被外门收留。今日一见,居然是五仙教。
冷汗从启明手心渗出,幸好白槿带着目的而来,倘若她真动了杀心,启明一炷香的时间都撑不过。
“能和炼虚期打上这么久,我算是小看你这位名不副实的界青门门主了。”小亚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清晰可辨,“走得这么匆忙,怕是要毁约?”
启明凝神,重新为莫忘绕上布条,方才跪在地上的冤魂四下散去,留下一地荒芜。他从容不迫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伸出一只手臂让暗卫落脚。
“不跑就死了。”
小亚麻仰头看了眼白槿,又瞥了眼启明,哈哈大笑起来:
“她真想杀你,你不会有机会逃到城外。有什么东西给她便是,五仙会把相应的灵石送往贵门,保证只多不少。”
“圣女不知,这不是灵石的问题,此物有关界青门存亡,断不可随意送出。”
小亚麻来了兴致,扬起唇角:“哦?”
她从车顶跳下,步履轻盈,似是一支被风吹下的羽毛。入关后小亚麻依旧身着五仙教服,只在外披一斗篷避寒,风沙掀起厚重布料的一角,枚枚银针泛着寒光。启明不觉往后退了半步,握紧睚眦。
“放心,以后我们还会有来往,今天你可以走了。不过,感谢你告诉我这么有趣的故事。白槿,赏钱。”
小亚麻招招手,一包沉甸甸的钱币落在了启明手中。启明再抬头时,她们已经一前一后消失在了城中。
他眯起眼睛,陡然间,银针刺中发冠,金属雕琢的镂空发饰自中心裂开。长发滑落,被风吹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