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长发抓起，露出一小截衬领贴系的脖颈，细腻瓷白，裎在白昼下点晕出朦胧柔光。规规矩矩站在主席台下，只望着对面顶上的礼堂灯光，被厚重的气流给封裹着，在半空中曳出了长长的、永无尽头的梦境。
　　　　礼堂里轻轻飘散着的音乐、新生窃窃的低语声、台上被音箱扩传而缥缈的演讲声、间或的掌声悉数揉成一团，卷入不知疲倦的旋转中，匀速缓慢地朝着一个模糊不明的方向移动推进。应试教育、学校，在那儿用剃刀刮去学生的神经。从小到大，数不胜数的开学典礼，早已麻木了惊喜，却又在那儿渴望着不同，他们在台下左耳进去熟稔陈旧的讲稿，右耳出去新奇未闻的校园生活，台上冗长的几个钟头，只有某些时刻，数百双眼才会纷纷朝这时新的开学典礼集而来。
　　　　她承认她有些紧张，朝掩在袖口里面的腕表瞅了一眼，指针精准切下十二分之一块蛋糕，停留在表盘上。快到了，她低头抚顺裙摆上最后一隙褶皱，也顺便将这份渺茫的紧张感丢入记忆云端，再后扬头，澄亮的灯光一个趔趄跌入了她细软的发里——
　　　　“有请新生代表，高一九班的沈宴同学。”
　　　　轻灵的话筒金属声混着沁凉的空气，荡开了早秋晨际。
　　　　“尊敬的领导、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我很荣幸代表全体高一新生在这里发言……”
　　　　“……一中有着悠久的教学历史，有美丽的校园环境，有一流的教学设施，有精良的师资队伍，有文明的校园风气，我们应该为自己能在这里学习而感到无比骄傲与自豪……¹”
　　　　“……我们肩上担着过去，而双眼注视着未来……希望我们能不假思索地拼搏着，期盼着，奔跑着，创造着……世界剥破犹如新橙蘸新雪……昂首阔步……将乌有之音写为真实之诗……”
　　　　“四季临漾，不负韶华。”
　　　　飘落的尾音从台麦中散出，连同漏出的青春一同泼下。一瞬间的轻松，就仿佛杜鹃掠过天空，穿过雨阵，奇异的色彩只晃了一下，终归沉静，只流淌成一地瑰丽足迹供人咂摸。未来是淋漓之笔，自磨为墨，云海从额发开始舒卷。她展颜微笑，一束灯光高浮着，被眼睫漾碎，抚扪着双眸，清亮明快。
　　　　再后致谢鞠躬，下了台，裙摆轻扬，青鸟又来。
¹改编自网络(我吹不出来dbq

高朗的晴光莹耀在校园步道里，渐次醺染着寸寸亮青和灰色步砖。仿佛一树青椿的高挑身姿，闲闲漫步在秋色白昼里的绿荫道上，走马观花，投向灌木堆的眼睛，又流盼到了旁殷嫣的秋海棠。
实在无法打发冗长的午休时光。一中闻名许久，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地透过细枝洞眼去窥视这里的岁月，如今她已校服披身，便怀抱着满心满眼的好奇，像闯荡的青骓，踌躇着要看遍长安的花。
信马由缰吧。自行车轴轮的轱辘声、三三两两学生的交谈声，来来往往，袭来散去。她插上耳机，隔断多元的声音，舒曼的双簧管浪漫曲平缓流溢着，质朴的旋律线条，歙开重重花香的深巷，温柔难言。悠扬缱绻的调子，日晖里漫步的光阴，一一都涌成了卡斯蒂利亚的泉水，催动着本难以捉摸的灵感。十指虚拢，指尖轻动，仿若在音键上滑动，她低低和着旋律，细细轻轻的像若悬若断的丝线。
再过最后一个延长音，戛然而止。与现实隔着的薄膜开始褪淡，思绪回潮，她带着点惺忪，抬眸四顾这无意踏入的绿荫，应该是植物园附近，绿意葱茏，阳光透过青叶罅隙，影影绰绰。她白皙的指尖拂过因风吹乱的碎发，别在耳后，顺道看了眼腕表，有些尴尬的时段，不算富余也不算仓促。轻叹一声，一只脚踟蹰磨着地面，犹豫着是否进去走走，再找回方才霎然闪现的那点灵光。

　　　　　循声仰脸，对上一双琥珀竖瞳。神于树稍点燃温煦，她抬手挡些太阳，透过指缝往上瞧着，她遇见了一只猫。四目相对，它又叫唤了声，前爪试探性地挪动。诶，想下来啊。秋日的天空，浮着澄澈见底的湛蓝，柔和得就跟风一吹便会摇曳起来似的，这猫也一样，软软的嗓子如双簧管小字A组的定音，音腔被气息顶开，洇开在树荫下。
怪可怜的，不敢下来，也不知道受了什么惊，给激上去了。她后退几步，双眼眯巡打量着树的高度和粗细，又环顾了一圈周围，确定没人没监控后，她抬起脚踩踩树干，找着落脚点，再低头看看自己崭新的运动服，撇了撇嘴，另一只脚借力一蹬，环着树干的双臂同时发力——
她开始爬树。千万别被看见，她在心里祈祷了数百次。叶荫筛下的阳光烘得烫人，前额沁出几滴汗，宽松的袖子悄无声息地滑落在了柔和的胳膊上，清晰地露出的一截手臂。她攀上那节粗实的枝干，借巧劲腾上去——毕竟她也想被算半个体育生。待踩实后，她一只手扶着树干缓缓蹲下，一只手向前伸出，指节轻动，囔囔唤着些气音，示意那猫过来。彼时树影斑驳，她的眉骨轮廓被照个分明，眸瞳藏掖在睫下，让面孔更偏似一种绮丽的专注。
　　　　　“骑虎难下啊……你可千万别让我耽误了下午的课。”
　　　　　那猫抖了抖耳尖，终的一步步向她走来。待它凑近，她比划了一下校服口袋的大小，捏着它的后颈将它放进兜里，指节屈起，刮了刮它探出的脑袋。
　　　　　“别乱动，我带你下去。”
　　　　　她利索地爬下来，把口袋里的猫拿出来，轻放在地。刚爬了树，衣服手臂上就沾上了一层让人觉得别扭的薄薄尘土，并着细碎的木屑。她低拢了眉，拍了拍校服上的尘灰，宽松的校服外褂，随同振幅上下颠翻，窣窣响着。

沈宴 【1500】
一面展开的晴空澄澄亮亮如溪泉冰融，杲杲耀日一鎏的金泼洒在操场，果然逢运动会就是晴天，老天赏脸，她和贺山一同站在树荫下，来个一九会晤。没有包袱，她两手十指相扣枕在颈后，两肘向后拉伸疏松筋骨，懒懒打了个哈欠，俯仰之间，贺山那一头乱毛特别显眼。她伸手勾缠一撮，卷卷松松，细软的触感与她的指腹缠绵缱绻。这算什么，黑色羊毛吗？她匀出十分耐心帮他断了头顶几场缠缠绵绵头发情侣的苦情戏码，说：
　　　　　 “你的头发也太乱了……姐帮你梳梳。”
广播里喊着女子1500米的选手到检录处检录，结束了短暂的会晤。
“贺才子记得给我写通讯稿。匿名就好，别被你们金老师发现。”
她别好号码牌，到检录处做准备活动。少女柔美的身段裎在煦阳下，宽松的运动短裤及膝，露出纤细的小腿，浑若无骨的膝盖随着她拉伸压腿的动作若隐若现。长发抓高，她与众选手循着跑道内外站成一道弧线，曲腿，身子前压，凝神平视前方红色的塑胶跑道，待起跑枪声发响，冲出起点。
一千五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比三圈多些，四圈少一点。她在学习上最讲究策略，在跑步上却疲于规划，大脑天马行空，迈开腿就是了，终点又不会跑。一圈，两圈……马尾随着步伐一颠一颠，忠实地为她摇旗呐喊，却被她置之脑后——心脏怦怦地跳动着，细小静脉里的血液沿着内耳奔蹿的声音遮蔽了周遭的声响。放空有暂停时间的魔力，她总觉得自己几乎保持着静止，像在跑步机上卖力一般，唯有余光瞥见不断移动的周遭告诉自己并非如此。
虽然跑步用嘴呼吸不好的道理她明白，但她也不能控制自己，前行带起的风滑入喉内，所过之处拉出一条灼烈的火线，滚烫疼痛，在肺里炸开燃烧。她伸出舌尖舔过上唇，聊以自慰，都是青春，无比透亮，虽然她不想为过大的太阳歌唱。可就算是太阳偶尔也有浮云倚靠，偷一下闲，而这赛道上，只有认真比赛的她和她们，无人可倚仗。
她逐渐适应了生理不适，本紧绷着的面庞放松下来。刚感慨完，就恰恰看到了她的青春挚友贺山，她抬手小幅度地挥动了一下，朝他一笑。她笑得明艳，揉碎了亿万颗细碎灿星，洋洋洒洒，裹挟着一晌清风，兜头泼洒下一地青春。看到没，这是你暂未拥有的逼人的明媚回忆。
最后一百米，汗水捏在掌心，她开始冲刺。运动鞋踩过视野里红色的跑道，双臂摆动，两腿大开大阖地劈荡着向前——
到了。她因为惯性向前冲了几步，下意识放开双拳，腾出的指尖被空气侵占，粘着仓惶而逃留下丝丝凉意。她扶着膝盖轻喘，湿透的发丝黏在额上，面上晕红，素色衬绯。她笑着接过旁递来的水，慢慢走着放松小腿，感到肌理的细汗渗过衣层，方才跑步中所有殷勤的杂乱的热忱的心绪都慢慢溶化在其中，洇湿开来，一切归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