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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勇续】石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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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猫大男主。


1楼2020-07-22 20:59回复
    第一折手把红旗旗不湿
    钱塘江也无非是这样,浩浩荡荡东流,挟裹几多江南尘土而去,五年如此,五十年也如此,哪怕江边摸鱼的孩童老成垂钓孤翁。
    这日江边小店生意甚好,掌柜早有预备,多进了些酒食,才不致无菜待客。江浙武林凋零多年,这三台阁大比自也尔尔,全凭昔日虹猫赢得比武,得净元珠救治五侠而名扬天下,后来竟成江湖一大盛事。如今将近比试,又逢大潮奇观,各路人马纷至沓来要瞧热闹,这一代的酒馆驿站人满为患。
    日头渐西,日暮时分,店里走进一条大汉,步子急躁,落座时他背上的长剑在剑鞘里撞得铮铮然,似有雷鸣。
    江南人士多秀丽雅致,这般雄赳赳的汉子并不多见,当下便有人细瞧他。只见他一身蓝衫,洗得发白,露出半边肌肉虬结的肩膀,那剑十分长大,但挂在他跟座铁塔似的身子上,倒还显得平平无奇。
    他要了一大壶酒,宾客满以为有一场豪饮可观,不料他掀开裤腿,小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望之骇人。这大汉喝一口,吐一口,喷在血肉模糊处,当此剧痛,亦不吭一声。
    他一面喝酒,一边消毒,到第七口时,旁边始来了位紫衣少女,看模样是他同伴。她腰悬长剑,那剑形状怪异,末端分作三岔,颇似短叉。
    “我的天,你路上遇着谁了,伤成这样?”她蹙眉,左手夺过酒壶,将残酒尽数淋干净,右手已取出绷带去包。
    “教训了几个地方恶霸,不碍事,我受了伤走不快,还以为要最后一个来了,没曾想却是头一个。”
    紫衣少女叫了酒菜,支颐而笑:“没想到你是第一个来。大家约定酉时碰面,他们还没个人影,不如我们点上一大桌子菜,我们先吃些,他们后面来了,再上新的,回头结账分摊,我们可大大占一波便宜。”
    忽听一声笑吟吟:“谁说你第一个来,我已在楼上喝了老半天茶了。”音未落,二楼跳下来一个青衣公子,折扇轻摇,毫不客气夹起刚上的酒菜,紫衣少女便拿筷子去拦,一似游鱼,一似网眼,竟将剑法化在竹筷之上,较量起武功。
    “你来得早,也不点好菜等我们,害我现在饿着肚子等上菜,是什么道理?”“我呀——可不占便宜。”话在说,手不停,啪啪两声,又拆三招,谁也没赢谁。青衣公子赞道:“你的紫云剑法又精进啦。”紫衣少女回敬:“你的青光剑法也不赖嘛。”
    二人斗法这会儿,客店预备好菜肴,蓝衫大汉招呼二人快吃。三人有说有笑,吃到酉时,小二掌了灯,他们未能等来旧友,一场计划外的暴雨却不请自来。
    紫衣少女急道:“怎么还不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又过了会儿,进来些客,惊色犹在,极言今夜暴雨,钱塘大潮势逼天地。
    紫衣少女已不愿再等下去,“去看看罢!”青衣公子摇头:“再等等。”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雨幕里钻进来两个浑身湿透的剑客,形容狼狈,但烨然亮灿,这白衣秀士倒还罢了,那蓝衣少女却自有一段风姿,一时间满屋人目为之夺。
    紫衣少女便上去迎他们来坐:“可等了你们好一会儿了,怎么才来!”“路过钱塘江口,有小孩子落了水,我们忙着救人,才耽误了。”她从背包里拿出一瓶酒,“从玉蟾带来的,特意给你们解馋!”紫衣少女又叫了热菜来吃。
    “玉蟾佳酿,我可好几年没尝到这味道了。”蓝衫汉子倒了五杯,众人同饮。一桌人尽皆畅然。酒楼食客不由侧目,好一群出色的少年!因见人人佩剑,剑又不凡,有人便生结交之心,正欲相问,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逼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身形瘦小的少年往里头跑进。


    2楼2020-07-22 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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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进来就靠在门边,脸色惨淡,身上多有破损,伤口被雨水洗得红鲜鲜的。喘了老半天粗气,他才捡了最角落的座位与人拼桌。客人闻见他一身血气,皱着眉避开。
      “小二,上些肉菜,要快!”他摸出几枚大钱,一面说一面扫视周遭的人。菜一上,他就吃,似是饿得很了,连碗边粘着的碎肉也舔干净。他吃完以后,径自步出门去,那血也流了一路。
      “他伤得很重,这么出去会出事吧?”蓝衣少女望着他的背影,“我们跟着看看吧。”
      还未等其他人反应,一阵金戈声起,踩水的声音哗啦哗啦,雨脚如麻,风势更急,大有古人言“卷我屋上三重茅”之威。那少年居然又折返回来,带入一股混杂鲜血、泥土和草木的潮气。
      不顾或惊或嫌的目光,他直奔柜台:“来壶酒!”摸荷包,却得了个空。他于是放声问道:“有哪位肯借小弟几杯水酒,来日必当奉还!”
      “接着!”蓝衣壮汉已扔了坛子酒坛过去,少年接过就喝,也不道谢,默默靠在墙边。
      他喝了阵子,靠近大门的食客忽觉脸上一凉,一摸,是雨水,然后一支冷箭便射入,击中酒坛,酒水流了满地。那少年努不可当,骂了句娘,用衣裳下摆兜起一摊子碎片,大步流星走出去。客店里的人还没来得及去瞧好戏,外头雨声、碎片落地声、咒骂声和吃痛声一道响起来,好似开了个锣鼓齐奏的戏台子,勾得人淋雨也要一看!
      只是那少年片刻间又回来了,这回他伤得更重了,眼中锐气却愈盛,他走到蓝衣壮汉面前,说:“大哥,我老家绍兴桃花村村头第一户人家,灶孔里有些银钱小弟本该亲自取来奉还,但此刻命不久矣,只好劳烦您亲自跑一趟。”
      “小兄弟,你遇到什么人了,我第一个为你出头!”
      “我自己的事,是生是死与旁人无关,不要你们插手。”
      “好你个姓许的,有点骨气,留你个全尸。”外头一人应道,紧接着他就进来了。这人气息匀停,步子沉稳,一望即知是个一流高手,他身旁也有一人,武功亦不称弱,后面三十多名武士鱼贯而入,均是练家子。
      蓝衣少女一行初涉江湖,经验既缺,认不出这是什么人物,但几人对视了下,纷纷摇头——他们打不过这两个人。
      许姓少年冷哼一声,说:“你家家主被我杀了,其后你从绍兴一路追我到这里,我杀了共计十四个人,赚了,哈哈。”他年纪虽轻,豪气比起多少武林成名人物也是不输的了。他抹了抹嘴角的血,又道:“有劳大哥帮我计个数,等会儿我倒了,在我闭眼睛前告诉我我杀了几个人!”


      3楼2020-07-22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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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他就是一个月前刺杀程家家主的许朝!据说许朝年幼被程家灭门,十年后报仇,铤而走险潜入程宅,成功手刃仇人。无怪程家出动精锐追杀他至此!那两个领头的肯定是功名最响的程三和程五。
        许朝咬唇出剑,几名武士和他斗在一起。他似浑不觉痛,越战越勇,血流满身,蓝衫壮汉一行再也忍不住,纷纷拔剑助战。程三和程五见有人蹚浑水,也不多问,此行只为报仇,不为声名,当下兵刃齐出。
        酒楼里的客人尽数躲去后院,倒方便他们施展。双方斗了半个时辰下来,许朝这头伤势颇重,程家伤亡十多人。蓝衣少女忽道:“我们出去打,别耽误人家做生意。”说着身子一斜,掠入雨幕。其余人跟上,外头雨水不断,蓝衣少女和同伴两两相望,她腰身一劲,大喝一声:“冰魄剑——”
        “旋风剑!”
        “奔雷剑!”
        “青光剑!”
        “紫云剑!”
        “五剑合璧——”
        五股剑气合作一体,绝类潮来天地、巨浪席卷,又似大风卷蓬、火烧四野。程三大惊失色,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绝迹江湖多年的七剑!当即横刀去挡,那剑气来势汹汹,那把一尺多宽的钢刀啪地裂开。
        蓝衣少女面现得色,正要收剑,突然,那钢刀中射出无数银针,细如发丝,又兼光线朦胧、事发顷刻,他们六人一时难避,全部中招。——这刀里面竟有暗器夹层!
        “针上有毒!”
        程三道:“我不与你们七剑为难,只拿这小子贱命!”蓝衣少女一行内力全失,各被武士所制,有心相救,却无法施援。一名武士雪亮亮的刀就往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许朝身上招呼,他们有心折辱,并不一刀毙命,而是先对穿了他一双琵琶骨,许朝哇呀痛喊,武士又待去割他舌头,谁知他猛地一颤,只见小腹插着一把匕首!许朝面如白纸,吃力拔出,大笑道:“又多杀了一个,这回赚大发了,哈哈哈。”程五看手下伤亡,怒气冲天,一把暗器掷出,若漫天花雨。
        正当此时,夜色忽被一抹赤红烫开一个豁口,一柄比骄阳更炽的长剑飞将过来,剑气纵横,也不见如何闪烁,那些暗器全都给屏住,刷刷掉下来。如果说那暗器纷飞如雨,这剑气便是夏日正午的骄阳,破云而出,哪里还见得到半点雨丝儿?
        七剑的少年们欢呼道:“长虹!是师父来了!”


        4楼2020-07-22 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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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斗笠蓑衣,手中剑把两尺内的雨点都照亮了。虽然尚看不清他的脸,然而那确是虹猫无疑,刚才那一剑,这个世上只有他使得。
          众人都现出激动的神色来!这就是那个武林中人已经引为传奇的长虹剑主!就是他,二十年前在三台阁惊天一剑,此后人都说,钱塘海潮不足看,须知倾城有虹郎。是如何了不起的剑术,才当得“倾城”二字?
          程家兄弟微变脸色,道:“原来虹大侠来了,我等料理了这个小的,再请您一桌水酒,只是这江湖仇怨,许朝与您非亲非故,还望虹大侠袖手。”
          “他是我徒弟,哪里非亲非故?”虹猫把许朝扶起,“叩头吧。”许朝有话想说,但虹猫的目光坚定而柔和,似乎把所有的哀愁悲愤从他的心上托了起来,他顿觉心头一松,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喊了声“师父”。
          蓝衣少女等人迷惑不解。他们岂会晓得,这就是虹猫新寻到的弟子。许朝还未拜师,就偷跑出来复仇,以期不连累师门。
          虹猫轻拍他的肩膀,又对程家说:“许朝幼时满门三十七口遭屠,现今你们损失共二十一人,总可两两相抵,此外你们程家为恶不少,若是执迷不悟,今日有许朝,明日还会有李朝、黄朝。”程五不服,想要辩驳,但程三扯住了他的袖子,耳语道:“撤吧,虹猫的武功深不可测,你忘记他当年的事了?”程五不听,持刀而上,虹猫身形未动,周遭却隐有暗流,程五只觉所有的力气都被什么东西收住,如石沉大海,心下震惧。
          “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时至今日,虹猫武功登峰造极,谓之“逍遥游”。既然“翼若垂天之云”,寻常高手内力来袭,自然如同朝菌见之蟪蛄。
          “舍弟多有冒犯,改日得空,必将罚酒三杯请酒,现在先告辞了。”程三扯了弟弟回来,意态恭谦,留下解药,自领着一干属下冒雨离开。
          虹猫把徒弟们带回客店,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须发微白、遍染风霜的脸。一直躲在大堂观战的食客们略微失望。这个江湖的传奇,应当得起“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然而他的形容离“传奇”这样的字眼儿差得太远,无法让人把他和二十年前几乎亮彻半池西湖的剑光联系起来。
          客店的厢房里。
          “功夫不到家,平时偷懒了罢?”虹猫接过弟子奉来的茶。
          “我们都照剑谱练着,只是弟子们资质愚钝,一时无法堪破奥妙。”
          虹猫道:“这也难为你们,什么都没有,空对着剑谱——不过你们的师伯师叔们,基本也是靠自己练出来的。欢欢,你学得最早,武功比师弟师妹们都强,该当好生指点他们一二。”欢欢自然称是。
          他又看伤口包扎完毕的许朝,道:“让你别轻举妄动,这回是运气好,没给人家杀了。”许朝闷声道:“弟子知错。”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孤身一人被魔教追杀,也没好到哪里去,血淋淋地被麒麟拖到玉蟾宫门口,遇到你们二师叔,才捡回一条命。后来要不是你们卧底魔教的六师叔识破猪无戒的诡计,我也是凶多吉少。程家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你以后要勤学苦练,师父没办法护你一辈子的。等你有所小成,师父就把雨花剑正式交给你。”
          许朝道:“多谢师父,我一定用功。”
          蓝衣少女问:“师父师父,你们要是遇到今天的情形,人家使坏放毒,会怎么应对啊?”
          虹猫笑道:“你四师叔号称‘神医’,有他在,怕什么毒药?估计反手几包药粉丢出去,人家反过来求他要解药。还有啊,今日若是你二师叔在,这么大的雨水,正好用‘冰天雪地’,冻住一批敌人,你怎的忘记用这招了?”
          蓝衣少女吐吐舌:“我们哪来师叔们厉害,师父尽取笑我们!回头要不要给小师弟买几本医书看看呀。”
          虹猫摇摇头,喝了口茶,忽的问蓝衣少女:“小佩,玉蟾宫那棵梨树怎样了?”
          小佩续茶的手一抖。当初合璧后,七剑曾在玉蟾宫小住,虹猫听闻蓝兔喜欢吃拔丝雪梨,特意种了一棵梨树,说是过几年大家春天看梨花,秋天打梨子吃。后来岁月倥偬,师父无暇故地重游,心上却一直挂着,每次遇见都要问问。
          小佩只得叹气:“不知道怎的,去年冬天死了。”
          “死了?”
          “嗯……”
          小佩看见师父神色迷惘,念叨:“好好的树,怎么就死了呢?”
          不过虹猫就沉浸了一小下,“后天的三台阁大比,你们也上去试试身手吧。”正值酷暑,天气炎热,虹猫展开折扇,驱赶热气,那扇子已经很旧了,扇面多有修补痕迹,连累字迹模糊,只依稀辩得有个“闲”字。他望了望街道,钱塘是个热闹的城市,即便夜色把周围城镇侵袭,它犹自借万家灯火为自己留住鼎沸人声、悠长吆喝。
          于是虹猫起身出门去。
          “这么晚了,师父还出去干什么?”
          虹猫回头端详了下几人形容,“过几天就是你几个师叔师伯的祭日了,我去买些纸钱香烛,你们早点歇息,明天别起晚了,练功要勤。”


          5楼2020-07-22 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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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折 半江瑟瑟半江红
            东坡居士诗言:“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此言当真,次日西湖晴朗,天光素净,犹是一阵无比风华,又逢夏日莲开,游人如织。
            三台阁前古木森森,人头攒动,比武台上已有骄儿竞技,刀来剑往,赚得一阵叫好声。
            虹猫昨夜歇在灵隐寺友人处,是以来得很早,混在人群中,略略易容,正是“万人如海一身藏”。几个弟子在比武儿郎中候着,旁边凤凰武馆的弟子正试图与他们攀谈。
            昔日虹猫武功全失,有赖凤凰武馆收留,后来力压群英,赢得魁首,武馆本应与有荣焉,但此后双方竟再无交际。虹猫如此行径,难免招惹非议,不知什么地方传出来消息,说是虹猫在凤凰武馆受尽折辱,最后取胜也是凭借长虹剑法之威,别人不晓得,龟九九夫妇再清楚没有的了,又怎好意思厚起脸皮摆虹猫师父的威风?议论也就渐渐消停。
            如今,龟九九夫妇归隐江湖,膝下独女水叮当云英未嫁,撑起武馆门户,此番正是她携徒而来。看她妥善嘱咐徒弟的模样,也当得起一代女侠之名。
            水叮当见了小佩一行人的佩剑,即知其身份,遂问:“你们师父呢,听说他也来了,在哪里?”
            “家师身体不适,在旅馆休息,说是好些了就来看看。”
            “哦哦。”她嘴上应着,目光却在黑压压的人群中逡巡。还未等她看遍,便听一声长哼,一场比武已分胜负。
            轮到凤凰武馆上场了。水叮当不再分神,赠以弟子一个鼓励的眼神,那弟子狠狠一点头,飞身上台。
            三台阁大比,与者繁多,分成数组,取各组优胜者决之,及剩二人,再一场比较,胜者即得净元珠。
            是以大比日出开始,一路斗到向暮时,才迎来最后一场较量。其实时至今日,哪里会有人稀罕净元珠了,全为在这场盛会上拔得头筹,跻身武林年轻一代佼佼者罢了。白天里各路少年英才八仙过海,各展神通,看得人目不暇接,更不用说这决胜场,台上双方各逞英豪,台下看客眼睛都舍不得眨。正在大家伙凝神闭气之时,一个黄牙老人嘀咕:“没劲,没劲得很,不看了不看了,回家!”
            有人看不过眼,驳道:“老头子怎么说话,难道这样厉害的少年英雄还入不得你老人家眼?”
            黄牙老人打着哈欠,一边笑一边往三台阁出口走,“小子少见多怪!你是没看到过二十年前虹猫大侠在这里比试的那一场,嗬,看见三台阁下边的西湖没,最后他的剑光把半池子水都染红了,那才是刚如旭日、劲如长虹的一剑!啊,说起来冰魄剑主蓝兔真是天仙一样的人,老朽只当年见过她一面,然而我敢讲,在场所有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她!”
            众人听得分明,连台上的打斗也不看了,“老爷子,您给讲讲呗!”许朝见师父神情平静无波,也不去凑热闹,安静待在人群里。黄牙老人脏褐色的脸上有一层层的皱纹,他报以众人神气的一笑,那些纹路有的便舒展开来,从前镌刻在岁月的记忆似乎一一浮起,隔了二十年,再度和这鼻尖可嗅的不远处的湖水腥气相逢。虹猫平淡的眉眼现出一点脆弱的神情,二十年已经非常久远了。


            6楼2020-07-22 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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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的西湖亦是碧波淼淼模样,那日却只见着曦光,午后雨淅淅沥沥,落到地上、湖面,是一张张小小的嘴巴,发出呐呐声,为台上汗水淋漓的少年助威喝彩。如今在场不少人的父辈也踩直了脚背,或许有的把孩子架在肩膀上,教育他见贤思齐,长大后也要成为令人夸赞的英雄。
              决赛前最后一场比试结束,凤凰武馆的虹猫胜出。虹猫雨汗湿衣,如洗的脸庞上眼睛亮晶晶的,长腿一翻,跑到在一旁观战多时的粉衣姑娘身边:“蓝兔,只有最后一场了!”蓝兔嫣然一笑,要替他擦汗,水叮当的帕子却先递了过来:“虹猫,你擦擦汗,好好休息一下,最后一场要加油呀。”
              “虹猫,你身体还吃得消吗,要不要吃点什么补充体力?”小狸刚买了热乎乎的烧饼回来,虹猫吃了几口,又喝了水,然后就静静倚在蓝兔的肩头,闭目小憩。虹猫上一次有这种千斤重承于一身的感觉,还是昔年他重练长虹剑法后,去找黑小虎的路上,那时他觉得天上的弯月像发光的镰刀,悬在他头上,他一路走,它一路跟,似乎随时都能找着机会掉下来,马蹄哒哒似砍伐的节奏。
              虹猫养足精神,身子绷直,上了台。对手叫彭陵,是用剑高手,虹猫自入凤凰武馆以来,全心学习拳脚功夫,白日里胜的几场,就是抢夺了人家兵器,一举得胜。蓝兔在台下,越看越惊。只见彭陵剑招频出,大开大合,跺脚,转身,抖腕,剑尖奔了虹猫的破绽去,虹猫腿一弹,滚地遁开。啪,啪,削掉栏杆两横。剑一偏,旋着,又搠去。三四十个回合下来,蓝兔已经瞧出虹猫的武功远不如彭陵,全赖心口一股刚健之气硬撑着,身上挂彩四五处。
              看客们叫好,胜负就在眼前,个个伸长脖子。虹猫心急如麻,这数月习来的武艺使得愈来愈乱,到后头更是毫无章法,水叮当急道:“糟了,他连起码的招式样子都使不出来了!然而他糊里糊涂一番施展,反而躲开好几次攻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虹猫不晓得,蓝兔目不转睛盯了这会儿,眯眼皱眉。记忆的蚕茧里有蛹在拼命往前咬,那厚障壁散得仅剩一层薄薄的丝,一个白衣少年舞剑的影子在丝缕之外,气势如虹,与眼前台上的虹猫相重合……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她忽的胸口剧烈起伏,手臂肌肉都绷紧,只听她道:“借剑一用!”拔出就近一人长剑,朝台上喊:“虹猫,接着,用长虹剑法!”
              原来虹猫自幼苦练长虹剑法,又仗剑江湖数年,长虹之神已入他血肉,此刻危急关头,他被逼到绝处,别无怙恃,那血液里的招招式式,活泛起来了!
              虹猫接住宝剑,经她一点,福至心灵,抖剑便攻。这一下,局势陡变,彭陵出剑更快,然而长虹之威,世无可当,即使虹猫不复昔日功力,也可和彭陵形成分庭抗礼之势。观众瞪圆了眼,把身体提得又高些,生怕错过这当世一绝的长虹剑法。水叮当大喜,连连抚掌,可她拍了几下,就拍不下去了。
              奇哉怪哉,虹猫的剑招有模有样,些许疏漏也不打紧,只是他每每出剑,去刺彭陵手腕,差了两寸,要拍彭陵肩膀,又远了半截——总归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眼见虹猫大汗淋漓,却始终差那么一点儿,台下人看得捶胸拍股,恨不能冲上去帮他把手伸长些、抬高点。
              虹猫自也察觉到这点,他练长虹剑法已臻化境,怎会跟个初学者一般拿捏不齐?他以为太久不用,有所生疏,遂一面拼力,一面努力回想招式的精准,彭陵抓住他的弱处,身形转移,一个剑花一个剑花接得紧。二人相斗,却听蓝兔急促的声音:“你年纪变小了几岁,身子也跟着小了!”虹猫恍然大悟,原来他受不老泉影响,回到十二三岁的形体,手脚自然较之成年短了一截,出剑也就跟着差了一点!
              只是即便知道原因,这些起势收招印在他脑子里,又岂是一时半会儿改得了的!
              “不准出声提醒!”三台阁的主持出声打断,叫停了比武,“换个地方打,就我们三个人在场。”于是二人收手,主持领着两个人去了湖边一间平日用来储存干柴的木屋。
              他们三个人进去,门就关上了。三台阁的僧人把观众们拦在一丈以外。看得见的时候倒好,知道怎生个情形,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观众心里像有蚂蚁在爬。有个高个子踮得高了,后头好几个把他扯到后头去。湖上那些因了下雨看不成雷峰夕照的游人也往这边涌。


              7楼2020-07-22 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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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折一星如月看多时
                一阵锣响,三台阁今日比武已分胜负,胜者是冰魄剑主小佩。老人的故事业已讲完,众人忙不迭祝贺这位女中英豪,赞其不失先代宫主蓝兔之风范。一伙儿子人凑一块,许朝却在注意他的师父。
                将才老人将那“半江瑟瑟半江红”描述得无比动人,许朝的心随之激动沸腾,然而他转眸一看,故事的主人公眉目萧然,神情中流动一种痛入骨髓的哀恸。
                外人看来是传奇,在师父看来,只是“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罢?他想起早上他们从灵隐寺出来,师父穿过佛殿,特意在燃灯古佛前屈膝下拜。
                香烟袅袅,他那时候就在猜,师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许朝轻声问:“师父,你当时怎么转败为胜的?”
                “老黄历,不提了,你们瞧热闹吧,好好玩,尽可以晚些回来,钱塘蛮好玩的。我先回客栈了。”虹猫淡淡道,一人离开。西湖畔有排排柳树,枝干生得古怪,全无雅致之态。虹猫只瞧着,瞧着,越行越远。
                天下之富,莫过钱塘。长街上有各式铺面,人流如汛季河水。虹猫瞥见一家卖扇子的店,进去拿出他那破旧不堪的折扇。
                “老板,能修不?”
                老板接过瞧了片刻,啧啧道:“不是我说,这么旧了,哪还能修,买把新的吧。”
                虹猫无言,收好走了。
                黄昏时分的城市带着橙红色调,夕阳将一日之中最后剩余的金粉揉碎在家家户户的瓦片上,行人偶一望檐角残余的半个太阳,便觉凄凉中有脂粉气。夜色吞没金碧,半个月儿从山坡爬上来,照着街市的行人。
                几个七剑少年勾肩搭背,摸进一家瓦肆听本子。无巧不成书,说书先生在讲虹猫集齐七剑的故事,这都是说话行里的旧纸堆了,原是没人听的,但今天三台阁大比,长虹剑主昔年风采又被人拿出来津津乐道,是以临时讲一折。众人听罢,已有了几分悲意,便回客栈。夜很深了,城市继续寻欢作乐,灯火影影绰绰,夹杂着吴侬软语的调笑声从各家窗台溢出,远远地瞧见一个白色人影孤零零立在桥边,头顶繁星数处,他就望着那远在天际的星点,一动不动,也不知有什么好看。
                那人正是虹猫。他看星子入神,倒觉它们和明月的亮法是一样的。终于注意到徒弟们的脚步声,虹猫漾开一抹笑:“玩好了?”
                几个弟子嗯嗯作语。
                “玩了什么?”
                小佩捡着机会,叽叽喳喳把众人吃吃喝喝连并去听话本的事说了,虹猫好笑道:“讲我的本子?那有什么好听的?”
                “哪有哪有,师父的故事最好听了,我们听得酸梅汤都忘记喝哩!恨不得多长两个耳朵,把字字句句听个清楚!”小佩过来,很自然地把一包蜜饯给虹猫,脸上笑得天真无邪。
                虹猫吃了一颗,说:“很甜。”然后又静默片刻,说道:“你们是不是很想听师父当年怎么赢的?”
                几人面面相觑,多少年了,江湖上都好奇虹猫当日在木屋里的情形,但是彭陵闭口不言,虹猫又从不提起,他们几个追着师父问了好久,无一例外是徒劳。怎么他今日竟肯说了?
                虹猫看他们的反应即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便说:“我那日进了木屋,当真是万分艰难,我虽然记起来大半长虹剑法,但吃亏在身量尚小,所谓一力降十会,对方是成年男子,是以我左支右绌……”


                9楼2020-07-22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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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话半点不错。其时彭陵剑势锐不可当,一剑一个血口,虹猫渐觉剑柄滑不可握,力气也随之损失。——不对,不对!长虹剑法冠绝天下,怎么可能输给眼前这个以前在武林都排不上号的人物?
                  虹猫竭力控制全身每一寸肌肉,每一招都多用一点力,规避身体带来的短处。然而这种战斗,分毫差不得,仓促间进行的修正到底太迟。这时候,在虹猫身上出现了一种极致的不和谐,他身子瘦削,脸庞带婴儿肥,稚气未脱,手中剑因是借来,极不称手,配合他还未长成的身高和左逃右让的姿势,滑稽得像行当中傅粉小丑。与之相反的是,他一双眼睛却俨然成年人神色,凝重,痛苦。
                  彭陵抓住时机,一剑递出,长虹剑法中本有一招“赤虬出笼”可与之对,可惜虹猫手臂伸抬过甚,彭陵剑从他臂下空当钻过,直中肋下。虹猫痛呼一声,彭陵一击即中,稍退一步,剑复窜来,虹猫纵有精妙剑招,然那破绽实难克服,如此几轮下来,他身上血口淋淋,额前汗水涔涔。
                  彭陵明明能胜,却戏耍他一番,要耗尽他勇猛之气后而败之!
                  虹猫明白,却无计可施。
                  他像个暴躁至极的孩童,身怀名器却为其所缚,残缺的长虹剑法,是抽掉筋骨的龙,空有躯体,神魂俱去。
                  彭陵打落他的剑,一踢,把他踩在脚底。
                  “虹猫,认输不?!”
                  少年身子微微颤抖,地上一滩滚落的血珠。
                  “不认!”
                  彭陵脚下加力,听得虹猫喘息,又问:
                  “虹猫,你认输不?!”
                  “不认,老子不认!”
                  他一双眼睛胀得通红。
                  这双眼睛,见过许多旧时风景,是三四月湿润润的天,烟雨蒙蒙的江南,人声喧闹,逗逗在街上排队买零食,他个子小,快要被人流淹没;达达在挑选送给欢欢的扑满,唯恐不结实,手指轻弹耳朵凑上去仔细听着;大奔在赌坊劝人别赌,莎丽揪着他的耳朵要去买时兴的胭脂;跳跳在人最多的店铺凑热闹,摸起一把最时兴的折扇;他自己端着刚出锅的拔丝雪梨,一路小跑,楼上那姑娘闻着香气,老远把窗门打开,笑眼莹莹:“真的甜吗?不甜我不吃哦!”她小辫子一晃一晃的,好像伸手就能捉到了。
                  他在下面仰头答:“很甜,我已经尝了一个了,小蓝你肯定喜欢的。”
                  要带他们回去啊,不能输啊!蓝兔在外边等他,兄弟们在凤凰岛等他!虹猫身往左滚,从彭陵靴下走脱,站起时,成了个血人。他呼吸急促,一抹唇边血,祭出“长虹贯日“,状若疯狂,彭陵在他剑上一弹,人如箭来,剑中虹猫右肩。
                  “虹猫,你败了!你败了!”
                  他正欲抽离,虹猫猛地往前一纵,以骨肉为鞘,血牙为夹,封住那剑,然后左手抢过右手剑,往前一刺。
                  这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打法了!
                  练火舞旋风时,他“心中无我,故能无欲无求,无畏无惧,无怨无悔,谷能收发自如,人剑合一”,那曾经是他武学的最高境界!但是,现在他每一步都承千钧力重,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10楼2020-07-22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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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来无欲无求?!
                    何来无畏无惧?!
                    从一开始就错了,为什么一定要精确地还原长虹剑法?到底是他使长虹剑法,还是长虹剑法操控他?去他的长虹剑法罢,剑招若死,抱残守缺反倒碍手碍脚,深陷泥潭,不如眼观局势,剑随眼动!
                    虹猫想到此处,精神大振,尽管伤口血如泉涌,他身上却气力更多,不再想如何使好剑招,只顾应付眼前敌手。他生长在西海峰林,那里树林遮天,虹猫曾见着一棵参天老树,枝叶茂密,老大一片土地都是它的根筋,乱七八糟地长,时而疏阔,时而纠结拧巴一大团,狠狠巴住黝黑的土地,任他涝,任他旱,任他行人来去踩。
                    你见过依照规矩生长的树根吗?
                    没有,老树根是为了求生!
                    而虹猫此战,不像彭陵求胜,他亦是求生!是一人求七人的生!
                    所以要什么剑招,把压积在生命中这些时日的绝望、屈辱、苦痛、渴求尽数使出来就是!
                    彭陵惊觉虹猫出招再无迹可寻,如唐人言“羚羊挂角”。虹猫早年名震江湖,一路长虹剑法气势如虹,潇洒自如,彭陵虽未亲见,但耳闻之下也心向往之。但虹猫自那不要命之击后,剑法陡变,一招一式古怪丑陋,流转一股贫瘠枯涩之意,剑意近乎杜子美“沉郁顿挫”之风。
                    再无剑招,唯剩他这人他这心所化的剑意。
                    虹猫遭变以来,受尽折辱,早不复当日心境,大凡物不平则鸣,穷尽隐忍之下,剑术今非昔比。横,切,刺,劈,搠,砍,斩,拍,打,挑……最普通的剑势而已,彭陵使尽浑身解数,招招连绵不绝,呼吸之间,已将虹猫罩在剑幕之中,但无论他如何费力,终与虹猫有一掌之隔。
                    彭陵眸光狠厉,剑上光华转盛,肌肉紧张,跃起,一剑而下!
                    虹猫在中间蛰伏。
                    剑光映红他亮极的眼。
                    剑已入神。
                    一刹那,所有剑幕粉碎,一瀑火红冲天而起。
                    窗崩塌,天映红,云染霞。
                    浴血长剑寸寸断裂。
                    这一日,虹猫突破长虹剑法极限,由火舞旋风外又开新境界。


                    11楼2020-07-22 2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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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冲出木屋,和人群里粉衣少女的目光相触。虹猫真的最后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神色激动地跑来,哪怕周围人山人海,她仍抱住了他。
                      主持宣布:“虹猫是今日魁首,明天正午,净元珠一结,我三台阁便正式收他为徒。”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水叮当、小狸、寒天一齐拥上来,小狸怀里还揣着那吃剩的凉烧饼,虹猫抓过就啃,蓝兔一点一点地给他擦血迹,末了,没擦干净,倒把她的衣裙染红了。两个人衣衫鲜红,只差喜烛一对,立马拜堂成亲。水叮当心口一滞,她凝视虹蓝须臾,终是把自己那方手帕放入包袱。
                      许多人想上前问里面发生了什么,虹猫摇摇头,蓝兔知他十分疲倦,不想再留在这里,但她连劝几句都无效用。那边,寒天等人在拦阻人流,虹猫贴着她耳朵小声道:“蓝兔,我们逃吧。”
                      蓝兔微惊,打量他身上伤口,“你走得动吗?”眼见人们团团偏来,她恼怒这些人打扰她与虹猫的独处,也对虹猫耳语道:“我背你,我俩跑吧!”说着双手顺过他膝弯。
                      “快别挤了,虹猫蓝兔跑了!”
                      少女背着少年,晚风吹过他们的头发,她几下子到了岸边,把虹猫放在舱里,点开船,浆一磕石岸,船儿滑出岸一尺宽。虹猫全身放松,说道:“我以前背过你那么多次,今天换你背背我。”
                      “从前你有背过我吗?什么时候,给我讲讲。”
                      “奇怪,明明次数多,怎么我现下一次也想不起来。”
                      蓝兔哼了一声,掌心吞吐气流,正用御物之术令船行得更快。暮色消退得干净,西湖上只有些画舫,水光使得灯盏朦胧,他们随意荡舟,船儿和人宛如画中游,少年枕少女膝上,湖面映现出与他们相错的影子,且因暗流而多了一分奇幻,然而这却不是画,不然何以耳边是水流哗啦声,鼻尖是草木清香混着湖水腥气?。
                      “蓝兔,你多陪我说说话,什么都行,我怕我睡着了。我紧张了好久,一直想和你闲话。”
                      蓝兔找就近的船借了灯,灯火下能看清少年脸颊褐色小痣,“那你说说我们第一次见面?”
                      下一刻,虹猫脸颊似为火苗熏红,“不讲这个了吧……”
                      “我都忘记了,你不给我讲,谁给我讲?”
                      虹猫忽的翻过身,背对着她,嗫嚅道:“我当时被魔教追杀,昏迷不醒,给麒麟驼到玉蟾宫门口,你……你……”
                      蓝兔轻拍他的脸:“我怎么,你快说呀!”
                      虹猫豁出去了:“你为了给我疗伤祛毒,把我衣服脱得一件不剩……”
                      “谁让你说这些了,仔细推你下去喂鱼。——哎呀,你的伤口又流血了。”蓝兔细细替他上药,他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她动作轻了又轻,生怕弄疼他,瞧见那些旧疤,她怔了怔,问道:“这么多疤痕,你以前过得很辛苦么?”
                      “还好啦,我是七剑之首,受点伤没什么,倒是你,一个女儿家,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落下不少伤病。”
                      “我以前受过许多伤?对了,我胸口有快旧疤,你晓得怎么来的吗?”
                      虹猫又翻身回来,指指胸口,“是这儿吗?”
                      “嗯嗯。”
                      “从前我们被魔教少主追杀,你替我挡了一箭,那是在宝峰湖,说起来,那还是我们第一次同船共渡,黑小虎人虽然多,却被咱们弄了个‘火烧连营’,哈哈哈,不过我们自己的船也翻了……”
                      他们一递一递说着话,漫无目的,只言平生快乐事。或许说儿时戏耍的点点滴滴,或许说要再回到宝峰湖好好划一回船,或许说余杭镇上哪家铺子蜜饯最甜……虹猫又累又渴,蓝兔向附近船家买了吃食和水,她挑开炸鱼细刺,又掰一截糖藕,篷内小食盘随着船行不时哐当撞在一起。
                      “嗝,没你做得好吃。”虹猫摸摸肚子。
                      “你是觉得不够辣吧?”蓝兔嫣然一笑,给他送上清茶,又舀一盆水,洗净食具,送还船家。
                      远处画舫歌女弹着琵琶唱,歌声随着灯影散于湖上:
                      “远是非,寻潇洒,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闲水北春无价,一口茶,五色瓜,四季花。”
                      少年和少女重逢以来,一个劳命于习武,一个记忆全失,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处于一种“闲”的状态。人生像那句诗说的那样:“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匆忙之间,闲暇时光何其宝贵,有一个知你懂你的人一起闲话家常,该是多么多么惬意。
                      尽管蓝兔还没恢复记忆,尽管前路不见得就此平坦,但他们此刻在一起。虹猫心想:“等这回儿事了解,他就去玉蟾宫提亲。”蓝兔心想:“等明天记起一切,就和他一起回玉蟾宫,要好好看他们亲手种下的梨花树。”没有一个人提起“喜欢”之类的字眼。
                      不用说的,彼此心里就是知道。
                      一叶扁舟搅着夜色横在浩渺的西湖上,又有明月当空,应是有一丝“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然虹猫握住身边人的手,顿觉心里滚烫,仿佛六七月的暖阳晒过。


                      12楼2020-07-22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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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折东南西北二十年
                        净元珠十年结一颗,大比优胜者自可去三台阁后的古树林采撷。小佩起早,没见着师父。和师兄弟用过早饭,到了三台阁下。虽然净元珠无什功用,但毕竟作为神物,观者甚繁。
                        在场许多人见过二十多年前的七侠,那是铸光明剑时的旧事,而今故人长绝,新秀初成,令人长叹——时月溜走,人之一生,如隙中驹,如石中火,如梦中身。
                        有认得七剑的老人注视六个少年,抚掌大赞:“虹猫大侠收得好徒弟,七侠后人如此,名剑有主,不复龙泉壁上吟!”更多的人从未遇到上代七侠,遂无缅怀之意,但见前面带剑的人呐,身姿挺拔,目光炯炯,不得不在心里喟叹——七剑当如此!
                        时辰到。
                        小佩打整衣裙,正欲走向树林。一道白影过,留下一剑插阶前,上书:“莫来!”
                        是长虹剑。
                        虹猫来了?!昨日惊闻“半江瑟瑟半江红”之力、之美、之奇,众人无法见之,深以为憾,岂料剑客自来,本欲跟随,但他留下的字条字字重千斤,无人敢违。
                        一时,少年六剑和红尘百姓俱静候在外。
                        二十年前,七剑赴江南,七剑去,一剑扶棺归,江湖震动。即便时过境迁,虹猫有所释然,但总不至于再见净元珠而无动于衷吧?
                        他抢那净元珠做什么?
                        千年古木,森森郁郁。最大的一棵树枝若仪仗,叶若冠盖,遮天蔽日,显得人渺小起来。蓦然,一滴水珠从粗糙树皮透出,顺着干瘦滚落,接在虹猫掌心。
                        其色透明,取自高僧“释净元”之名。释净元生前海难肆虐,舍身救灾,终得圆满,坐化前曾言:“我以幻往之躯,游历人间已久,现与尘世缘分已尽,当往他处去。”这些都是虹猫后来听说的。不老泉遭难后,他一度将净元珠当做救命稻草,所作所为皆是为它。谁想一切不过“他以为”。人之一生,初为婴儿,历数十春秋,遍染俗世尘埃,净元珠令人衰老至死,重经轮回,复作婴孩,即为洗涤身心之法。盖有结残生,回归本元。
                        那小小的如同泪滴一样的珠子躺在他手心,虹猫一阵眩晕,树林骤然变幻,或为江河,或为山岳,或为荒漠……他逝去的兄弟全真真切切出现在他眼前。
                        跳跳说:“我稚龄卧底魔教,所受折辱,难以言说,可你算什么,就你运气好没掉进不老泉,所以出尽风头,现在外面人都说七剑只有一把剑是活的,其他**得很,嗯,你满意了?”说着青光出鞘,刺他一剑。
                        虹猫热泪盈眶,是了,和记忆里一样。他用含泪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跳跳,生怕他突然消失。耳边又听到蓝兔在说:“虹猫,我原以为你是个能集结七剑的盖世英雄,谁知七剑离心离德,分崩离析,我此生都不要再见你了!”他温声去抓,想要拉她回来,她却走得飞快,离他愈来愈远。等虹猫跑得气喘吁吁追上,转身过来的却是达达,他冷冰冰道:“虹猫,你好威风啊,一剑惊天下,我这种**还是隐退山林,江湖只容得下你一人不是吗!”虹猫依然没有辩解,只是把他瞧了又瞧,眸中泪光闪烁。后面是大奔、莎丽、逗逗,他们说的话伤心,他们的剑伤身,虹猫尽数承受,欢喜地哽咽。今夕何夕,梦耶醉耶?
                        是了,是了。当年他去取净元珠,到手之后,顺利救下兄弟们。而后变乱频生,先是跳跳等人遭到路人奚落,后是逗逗剑败于他人,武林也不知谁在煽风点火,流传一句明眼人一听就知是挑拨的话:“天不生虹猫,七剑万古如长夜!”一边是吹上云霄的炽热,一边是不屑蔑视的冷眼,七剑自此离心。虹猫痛苦到了极点,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素来亲如骨肉的七侠会零落至斯,但他咬牙撑下来,始终不忘结义之情,甚至几次被跳跳重伤也不肯反击取他性命。就在他放过跳跳的时候,一切退散,他才发现他还在古树林中。
                        黄粱一梦,原是净元珠遮目蔽心的幻境。幸好他没有为之迷惑。不过这些幻境也太真实,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此生也不愿意再来一回。
                        他那时哪里会想到,二十年后,他会亲自跑来接净元珠,只为从幻境中得见故人。虹猫宁愿他们背叛他,伤害他,也不要他们死了,不在这世间,至少疼痛真实,眼前的人也真实。
                        ——你们活着就好了。
                        ——我真的好想你们。
                        从那以后,每隔十年,虹猫哪怕在寻找长虹传人的途中,一到净元珠结日,便会出现在三台阁。他有时要穿过茫茫大漠,有时要踏过无垠沼泽,有时要行过皑皑雪山,才能来到这江南。
                        跋涉千万里,只为十年一见,十年一痛。


                        16楼2020-07-22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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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虹猫从古树林出来的时候,厚云密布。
                          小佩奉上长虹,虹猫接过,面对众人或敬或疑的目光,他报以云淡风轻的一笑。
                          他忽道:“下雨了。”他再不说话。在众人的注视中独自走入雨水,陪伴他的是几十年的长虹剑,剑穗磨损得厉害,几根孤零零的流苏末端开了岔。
                          便是有人想跟着他一起,也被那畸零拦住脚步。但见那人孤身在雨水里,明明靴子踩在水洼处,哒哒作响,然似乎天地都寂静孤单了。一种肃静在在场所有人心中升起。
                          虹猫去得远了,雨水愈来愈盛,把他的脚步声掩盖。他要去往何处?
                          他有答案的,他要继续去找寻长虹剑的传人,把心底的光和热,把那把传奇的剑交给他。一年又怎样,二十年又怎样,他曾经临危受命,集齐七剑传人,现在只不过重来,把自己这个老骨头从七剑中退出,迎一位如旭日的少年。
                          这是长虹剑主的答案,不是虹猫的。虹猫守着六把遗剑,一一传给生气勃勃的少年,不管是长虹,还是冰魄,抑或其他名字,从来不仅仅指涉一个人,千百年前,有一代代剑主,千百年后,也许还会有七个华灿如星如月的少年。然而,然而,那柄折扇、那把水火棍,那残旧褪色、再当不起惊鸿一舞的飞袖,才真正属于那些他记忆里的人们,也只有这些东西,真正属于孤独的他,可以带进棺材里去的。
                          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
                          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邪谓何?
                          一人一马七千日,东南西北二十年。这二十年飘零廓落的、非我非故的春夏秋冬啊!


                          17楼2020-07-22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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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台阁大比落下帷幕,惜无堪任长虹者,虹猫此行确乎徒然。弟子们见他白发又添几根,忍不住暗暗难过。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虹猫身虽老,心虽死,步履却不能停,他交代好弟子们刻苦练功,又说:“以后别学你师叔师伯的打扮了,他们是他们,你们是你们,不必为我高兴而这样。”
                            弟子们对看彼此衣着,黯然点头。
                            从三台阁可以望见西湖全貌,不过是潋滟水波、郁郁杨柳。六名弟子送虹猫送到西湖边,他上马,又和往常一样出发了。
                            那马儿悠悠地走,悠悠地走,少年们目送它。过不多时,便到了熟悉的那条街上,青砖如昨,人流胜昔。不远处钱塘江缓缓向东流,携两岸泪水与欢笑的故事,千百年一样地流。
                            风烟楼依旧矗立在长街尽处,虹猫心中一动,牵马停驻,点了一壶茶,临窗而坐。酒楼里上来个小丫头,执了牙板盈盈唱曲儿,音甚凄楚,直把一首《大圣乐》道得肝肠寸断:
                            “芳草如云,飞红似雨,卖花声过。况回首、洗马塍荒,更寒食、宫人斜闭,烟雨铜驼。提壶卢何所得酒,泥滑滑、行不得也哥哥。伤心处,斜阳巷陌,人唱西河。天下事,不如意十常八九,无奈何。论兵忍事,对客称好,面皱如靴。广武噫嘻,东陵反覆,欢乐少兮哀怨多。休眉锁。问朱颜去也,还更来麽。”
                            那声音落在虹猫耳中,使他心里泛起一层淡淡的迷惘,说不清是愉悦还是苦痛。便要去推开窗扇,是不是只要往外看了,就能看见那条长街上,有笑容明媚的少女,有英姿飒爽的少年……
                            虹猫推开窗户,跳了下去。闻着熟悉的味道,不自觉地走向街头店面,师傅浇一勺热腾腾的红糖去鲜嫩的雪梨上,沥干,分卖给主顾。虹猫要了一大包,用厚厚的油纸包严实,拿在手里暖烘烘的,那丝甜腻透到心里。
                            满街人山人海,如此红尘热闹。闻到这丝味道,他才意识到他是不喜欢吃甜食的。那么——
                            他移动目光,转了一圈又一圈,也不知道应该给谁。
                            这份红糖雪梨,究竟能给谁呢?
                            全文完


                            18楼2020-07-22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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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河北来自Android客户端19楼2020-07-22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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