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走出老远后也松了一口气,她提着酒推开一扇酒馆的门,这是间距离调查兵总部军营外两英里的小酒馆,几乎所有调查兵都认识这儿的调酒女郎,酒馆热闹非凡,宪兵和调查兵挤在一块喝酒发疯,珍和几个认识的士兵打了招呼,艰难地挤过人群,径直走上二楼小包间,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宪兵正坐在包间里,她金发棕眼,长得清秀可爱,软软的小手紧握着,嘈杂的环境衬托得她像只小兔子,她跟前放着一杯牛奶。
珍放下风衣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轻轻甩了甩头发,对女宪兵说,“计划开始了,我想那家伙今晚会过来热闹一下的。”
“让那个叫莱纳的调查兵爱上我,就这么简单吗?”女宪兵试探地确认着。
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抬眸,望着她的眼睛,“这个任务并不简单,不是喜欢你、对你感兴趣这么浅薄,你要想办法让他爱你,同时保持你的冷静和忠心,这期间如果有困难,随时来找我,虽然我不会教你如何吸引男人,起码能教你冷静。”
“爱会毁掉一个人,是麽?”女宪兵轻轻地笑了,猫咪一样的棕色瞳仁里波光流转,“约克上尉,你是个坏女人。”
“谢谢,我就当夸奖了。”
“你一定爱过别人吧。”
“是啊。”
“结果呢?”
“差点儿要了自己的命。”
“那么恭喜你活过来了,能被你爱上的男人恐怕也是狠角色,你一定很难忘记他吧?”
“莫蕾,你这么八卦,我开始后悔交给你这个任务了。”
“千万别,”女孩从小窗里打量着底下玩得呼天喊地的士兵,弱柳扶风的嗓音从她的唇角逸出,“因为我看见莱纳那可怜鬼进来了,长官,我先下去。”
珍默许地抿了口酒,莫蕾精灵一般消失在包厢里,珍闭上眼睛,享受着短暂的独处时光,享受着酒精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散开来,这一天终于快要过去了,在明天来临前,请允许她放松一下。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能享受酒的味道了,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一杯放倒,一步一步走到了千杯不倒,不过那些踉踉跄跄走来的路,她一点都不想回忆起来。
毕竟那全是噩梦。
她深呼吸,这个地方真够乌烟瘴气的,但和地下街的乌烟瘴气天差地别,楼下热闹极了,互不相识的士兵们勾肩搭背、鬼吼鬼叫着唱歌,那撕心裂肺的劲头仿佛所有人过了今晚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似的。珍倏然睁开眼睛,利威尔近在咫尺,他坐在她对面。
“宪兵,我看你做梦做得挺投入,不忍心打搅你。”
熟悉的、低沉而戏谑的声音传了过来,像穿过四年的漆黑隧道呼啸而来,珍感觉到舌尖干涩,这才意识到自己微微张着嘴,意识到这个的时候她条件反射地做出一个微笑,然而在利威尔的眼里,这个笑容多余且虚伪。
“不想笑可以不笑,我没那么多礼节。”
“利威尔兵长,你也来喝酒吗?”
“埃尔文找你。”利威尔对四周的嘈杂感到烦躁,他有些强横地说,“鬼知道他找你干什么,那家伙是不是看上你了。”
“好问题,你去问鬼,我来问他。”
利威尔嗤笑了声,手臂搭在椅背上望着她,珍顿时在心里捏了把冷汗,她的反应恐怕是太随心所欲了,可紧接着利威尔的话更令她咂舌。
“我听说你在内地挺受欢迎的,事先提醒你,少打埃尔文的主意,虽然他对女人没什么经验,但我们很忙,没工夫在夺回战以外的事情上花心思。”
咂舌归咂舌,但珍并没有立即回应,她想了想,利威尔的警告情有可原,珍和埃尔文没有正面接触过,接下来也没有任务联系,可她一到调查兵团埃尔文便私下来酒馆找她,旁人很难不想到这层关系上。珍握着酒杯状似发呆,直到利威尔不耐烦地“喂”了声,她才编排道,“我有男朋友的。”
“噢?换了新环境还打算继续么。”利威尔不相信她会在男女问题上死心塌地。
珍慢条斯理地抬起头,微微蹙起眉,“利威尔兵长,你有没有发现……”
“什么。”
珍正襟危坐,语气冰冷地对他说,“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管得太宽。”
竟然被这女人说教了。利威尔表面上没什么情绪,“聊聊罢了,我不太擅长找话题。”
看来这家伙还在记仇她被召到调查兵团这事。
尴尬的气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下来了,利威尔的脑袋转向窗外,珍慢吞吞地为自己倒着酒,底下的士兵正在嘶吼着听不出旋律的歌,珍听到歌词是那样的【注1】:
“How many years can some people exist
人要生存多少年
Before they’re allowed to be free
才能最终获得自由?
How many times can a man turn his head
一个人能回首多少次
and pretend that he just doesn’t see
假装他看不见
How many times must a man look up
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
Before he can see the sky
才能仰望蓝天?
How many ears must one man have
一个人要倾听多少次
Before he can hear people cry
才能听到人们的呼喊?
How many deaths will it take
要牺牲多少条命他才知道
Till he knows that too many people have died
太多的人已经死亡?
Then answer, my friend, is blowing in the wind
答案自在风中,我的朋友,
The answer is blowing in the wind.
答案自在风中。”
“这是禁曲,宪兵,你就当什么也没听到吧。”利威尔倚着椅子,淡淡地看着窗外沥青般稠密的黑夜,他没有动作,但那倦怠的声音却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浑浊空气,遏制了对面人的呼吸。
利威尔余光里瞥见珍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约克队长,久等。”这时埃尔文到了,他一本正经地坐进这狭小的包厢,原本两人制造出来的尴尬气氛顷刻烟消,埃尔文笑道,“约克,这是我们士兵在休息日常来娱乐的地方,我想你刚到这里,正好四周都熟悉熟悉。”
埃尔文点了些饮料,询问利威尔时,对方摆了摆手。
“埃尔文,什么时候这么有兴致了。”利威尔试探道。
埃尔文和珍对视了下,珍无奈地移开目光,埃尔文问她,“你那边暂时解决了?”
珍点头,“至少我能活到下一次壁外远征之前。”
一丝异样之色从利威尔的眼底掠过。埃尔文继续道,“韩吉有事不能过来,有什么情况利威尔会传递给她,约克,是莱顿教授托你给我们一些信息么?”
“是这样的,女性巨人的真身被硬物质封锁后,莱顿教授前去考察过,昨天他得知了我会来调查兵团支援,他托我带给你们这个信息。”珍用食指沾了水,在桌上写了一个“WALL”。
“你的意思是,莱顿怀疑硬物质和墙有关?”很快,利威尔反应过来。
“不错,莱顿教授说,阿尼以巨人形态制造的硬物质和目前已知记载在册的物质都不同,教授忽然想到,三座城墙也是十分坚硬且结构神秘的硬物质,可是教会禁止国人研究墙壁,因此很难取样研究,但从研究者的角度讲,墙壁是有调查必要的。这话,莱顿教授不方便亲自对外传递,只能拜托我来帮这个忙。”
“如果能凿碎墙壁取样,指不定就能搞清楚巨人硬质化究竟和墙壁有没有关系,还有那群壁教徒的秘密,也是时候和我们抖一抖了,”利威尔转向珍,“情报不赖,宪兵,接下来就靠你解决守城警备了。”
“利威尔兵长,”珍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我只负责传达莱顿教授的消息,卖他一个人情,你们想怎么做和我没关系,您可不要强人所难啊。”
“不要难为情了,约克,我看你还是有副热心肠的,”利威尔平静却不容置喙地说,“埃尔文,那就交给我吧,”他站起来,发现这位宪兵小姐依旧眉头紧锁,思想斗争激烈,利威尔对她说,
“趁着天黑,宪兵,我们去带些石头回来。”
珍如梦初醒地瞪着利威尔,“……你说什么,现在?”
利威尔拿起她的外套朝她抛去,“行动计划我想好了,路上和你说,”他看了眼时间,“你还有十五分钟可以回去戴好立体机动。埃尔文,没意见吧?”
“早去早回。”埃尔文回答得很快,仿佛已经猜到了事态走向。
在调查军官的两面夹击下,珍不好在明面上跟他们撕破脸,她一边绞着风衣一边踌躇着,“这事不能急,我想想,我先想想怎么和城墙警戒交涉……”
“想什么,给你个建议。”
“什么?”
“揍晕他们。”
“利威尔兵长,你怎么不喊一群流氓跟你去砸墙?”
第三次撕开她伪装面具的时候,利威尔察觉到她已经忘记装淑女这回事了——他的意思是,暂时忘记。她在他的目光底下磨磨蹭蹭地穿好外套,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到楼下去向士兵借装备。利威尔不是看不出来她一到调查兵团整个人都显得松发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在这里,她说话做事不用顾虑太多,也许因为宪兵志愿军真正的苦难还没开始,但利威尔清楚,他让她过来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他给她带来的是危险。
【注1:歌曲出自Bob Dylan《Blowin’ In the Wi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