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千鸟与木雕
冷风如刀,斫天地生气。飞雪如泥,埋万物骸骨。
风雪交加之下,平日看来简直像是几块破木板随意拼凑起来的简陋客栈,也顿时显出温暖的可爱来。此时的客栈饭堂中,少年擎着空酒坛,蹬蹬蹬几步跑到后厨。不多时,又蹬蹬蹬几步跑回大堂柜台前,就此倚在桌旁不再动弹,一双眼睛只顾看着坐在柜台后的老人。
“雷电怎么可能被斩断?”
“我付你薪水,不是为了让你傻站着闲聊的。”
“你付我薪水是让我跑堂的,现在已经没有客人,我自然也不用跑堂了。”少年吐了吐舌头。
老人不说话,只抬了抬下巴。不用回头,少年也知道他指的是那个趴在最角落桌子边的男人。毕竟,从昨天傍晚到现在,统共也就来了这么一位客人。而他自今晨喝了几瓶酒后,便倒头伏身,不知是睡是醒了。
“等他开口吩咐我,我再去做事不迟。”
老人似并不在意少年的无礼,只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口道: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斩断过雷电。但若说这世上有一个人可以斩断雷电,那么那个人一定就是他了。”
少年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想象着怎样的一刀,竟能有斩雷之势,半晌后才问道:“那把千鸟,现在在哪里?”
“自然是在他那里。”老人理所当然的语气,显得少年的问题极其愚蠢。
“可,可我以为你说过……”
“我说过他是一个传奇人物,却没有说他已经死了。”
“但一个人要成为传奇,岂非往往是已死去多年?”
“如果有人在十三岁时已自创成名招式,二十岁前已融会千种刀法剑招,二十五岁前刀下已添百余亡魂且无一无名之辈,又在三十一岁时杀了自己的救命恩人,并肩作战十八年之久的朋友,那么他多半不必等死后才能成为传奇人物的。”
少年面露讶色,但还不及开口,老人又道:
“你在我这多久了?”
“三年。”老人郑重其事的口吻,让少年也不像方才插科打诨,认认真真回答起来。
“那时候正闹饥荒,饿殍遍地,我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收留了你,你说要报恩,我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
“你说:‘那也简单。东头第一间房里有一口棺材,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埋在后院杨树往北十步的位置。’”少年心中惊疑,声音已有些发颤。
“你慌什么。我也未必今天就会死。”老人慢慢站起来,将目光投向那个似乎不省人事的男人。“你说,亲手杀死最信任自己的朋友,是不是该死?”他靠在椅子上时,弓腰耸背,看起来跟任何一个普通老头子没什么区别。可这一站起来,却仿佛整个人突然涨大了一圈。他伸手往面上一抹,揭下薄薄一层面具,露出一张可怖的脸来。
那少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张面容,他呆呆盯着那如死人一般的脸色,空洞到似乎没有瞳孔的双眼和两排尖利的牙齿,几乎要转身逃跑。但毕竟两人多年相处,几与亲人无异,心中的担忧终究是盖过了恐惧。
他突然意识到,正是在眼下这位客人进店坐定后,“老人”才突然说起那些“传奇”故事来。他缓缓转过头,盯着角落桌子上那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漆黑刀鞘,像是要辨认那是不是就是传说中斩断过雷电的名刀——千鸟。
“我只奇怪一件事。”那客人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来,一双眼睛亦是牢牢钉在“老人”面上,“为什么你们这些人不管做什么,总要找个好听的名头。”
“你错了。虽说我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你,但若非想到能为带土报仇,未免只是一桩索然无味的任务罢了。”
“好。”客人慢慢握住刀,站了起来。“多谢你,鬼鲛。”
这一声谢字说得奇怪,被叫做“鬼鲛”的“老人”却没有显露半点讶异的神色。他左手一拳打破了柜台下的隔板,右手一抄,少年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一柄巨刀已扛在他的肩头。
没有说书先生口中高手对决前的套话,连一个“请”字也没人说出,只有骤然卷起的风昭示了厮杀的开端。
少年呆呆看着大堂中央,人影、刀光仿佛无处不在,却连一星金属碰撞声都未发出,堂中摆设也没有一处乱了位置。那客人也罢了,鬼鲛这般高大的身材,竟然也有如此身法反应,更能将一柄如此大刀舞得灵动自如,没有一次误砍中梁柱桌椅之类。
终于,少年在飒飒武器破空之声中听到了一声不同的声响——轻微而致命的,利器刺入血肉之躯的声响,两人的身子也随之站定。片刻后,鬼鲛的喉间喷出一股鲜血,身子直直地后仰倒下。
少年身子一软,亦要瘫倒在地,却被一只手稳稳拉住轻轻一带,顺势坐到了最近的一把凳子上。他木然抬头,看到案山子的脸,不知为何,那面上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竟满是疲惫之色。
少年猛地挣开那只扔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用手背重重地擦了擦眼角,跳下地扑到鬼鲛身旁,徒劳地捂住他脖子上的伤口。眼见那身体是气息全无,少年也不抬头,声音发着颤:
“你要是要灭口的话,至少让我把……把他给埋了。”
“你能搬得动他吗?”
少年怔了一怔,一咬牙:
“你帮我。你已经杀了他了,难道不该让他入土为安?”
这话说得实在没有道理,案山子却很干脆地说了句“好”,便走过来双手托起鬼鲛的尸身,跟着少年走进那“东头第一间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