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枝坊里栽种着一棵桂树，好些个月明风清的夜，小阿萝就撑腮坐在香闺的雕花木窗边悠荡着双足——从那扇推开的窗望出来，正巧能窥见桂树的树冠。她幻想自己是玉桂蟾宫里嫦娥仙子怀中的小玉兔，不愁吃穿，只须得蜷在仙子怀里撒个娇，旁的什么也不用管了。
回过神来，他已抱着满怀的桂花落在了小阿萝眼前。她伸出一双小手圈住客人为她摘的满满一捧金枝桂花，低眉去嗅怀中甜腻香气。她老是觉得，这个小厨房里的蜜饯儿是一个味道。
「够是够了的。」
小阿萝偏着头，回答的好生认真。
小桃枝坊里栽种着一棵桂树，桂树上还悬着一只秋千，那是陶瑰为她扎的。她捧着桂花坐在秋千上，双足微微踮起来，幅度十分轻微的摇起来，鹅黄色的裙子有些像被吹散的蒲公英。小阿萝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但是小哥哥说要摘月亮便不许耍赖，须得在坊里待到月上枝头才行。」

（他随意倚着粗糙的树干，将一片卷起的枯叶拈在指尖，去摩擦指上的老茧。他其实总是能遇上各种各样的美人，从苍南到漠南，从江南到西南，纵横过这大地辽阔，有时候为的只是一句佳人的俏语。若说稚气如孩童的，那上官雪儿算一个，她的世界还没有烂漫又暧昧的情愫，只是天真又执着的，模仿着亲近之人的动作。）
（而眼前人——是已然喂熟的一枚果儿，即便看起来青涩，却也透着芬芳。）
“陆小凤的话一诺千金，不过要留下一个滑不留手的酒鬼，就要看小娘子这儿，有没有醉人的佳酿了。”
（他摸了摸唇上的胡子，两撇小胡子修建的整整齐齐。眼角眉梢都是懒洋洋的笑意，只有脊背永远是挺直的。）

「有的有的，你随妾来呀。」
是真的有的。流苏阿姊嫁给晚先生的时候，套楼张灯结彩十里红妆。阿萝听花厅里表演的舞伎说，上一次十里红妆出嫁的还是灼华榜上的红袖妃子——也是在流苏阿姊出嫁的那天，玉蝉阿姊给小阿萝藏了几坛好酒，一些在银河浮槎里，一些在小桃枝楼里。
小阿萝把他带到厅堂里，迎面是一张白桦木圆桌，铺着一张妃色暗云纹的绸缎。她唤蓁蓁去拿酒来，而后自己抱着满怀的桂花枝，寻了一只素净的白玉长颈瓶把它们安顿起来。
「这是妾的阿姊出嫁时候的酒呢……」
小阿萝一壁斟酒，一笔碎碎念起来，忽而又顿住，眨着一双好看的眼瞧他。
「你娶过小娘子吗？」

小阿萝其实十分不胜酒力，蓁蓁说她上一次喝醉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肯安静的呆在小桃枝，非要赤脚冒着雨去藏剑山庄寻陶瑰讨个抱抱，怎么也拦不住——最后还是流萤儿把人请过来，她才肯乖乖睡下。而此时她抱着一只酒盅放在琼鼻前头嗅嗅香气，小舌伸出来蘸一点酒。
嘻，浅尝辄止。
「可是女儿家不都是温温婉婉的吗？」
小阿萝不曾见过母老虎的。话本上的女儿都温柔的似西湖水一般，更遑论嫁为人妇的流苏阿姊。倒是总有人说玉蝉阿姊性格泼辣直爽，可是小阿萝分毫也不曾觉得——玉蝉阿姊同她讲话的时候总是轻声细语的。他抬眼大量眼前的人，同从前来小阿萝屋子里的客人都不一样，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分明都是两只眼睛一只鼻子呀。她伸手掐了花瓶里的一朵桂花，丢进他的酒盅里。
「那你若是一个人无聊，大可多来瞧瞧妾——呀，月亮出来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把玩着手上已经空置的酒盏，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给小娘子唱起两句荒诞不经，字字不在调上的曲子。这样好看的月色，还有金桂香气扑鼻，配上这谁也挺不顺耳的歌声，就像是一场意外做得的梦境。于她不知是不是，于小凤凰，却真真儿是了。）
（他叼了一朵桂花，小小的，双手背在脑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骨头缝都嘎吱作响。）
“这月亮落在酒里，我赠姑娘一杯酒，是不是就算把这月亮摘下来了。”
（他原是该多情而怜爱的去说这句话的，却因为眼前稚嫩的脸庞，硬生生当了回叔叔的摸样。）

月亮真的出来了，就挂在那棵桂花树的正上方。今天是难得的晴天，月牙儿弯弯的，瞧着十分软糯——像刚被咬了一口的桂花糕。
小阿萝偏头去看他手里空空如也的酒盏，只笑不作它声，小小的袖子却揽过桌上的温酒壶抱在怀里。她坐在桌檐，素靥上是促狭的笑意，一双好看的杏眼弯弯，也像月牙儿。
「哥哥盅里的酒都空啦，如何赠妾呀？」
一眼瞥见自己还剩下的大半盅酒，阿萝伸出手把酒盅也挪过来，袖上开的正盛的杏花在木桌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蜿蜒的痕迹。有一阵带着凉意的夜风从敞开的大门外吹进来，把小阿萝簪好的鬓发都给吹落了一缕。她歪着头，声音软软糯糯的，也像桂花糕。
「你夸夸妾，妾就大人大量，不计较啦。」

（多么可爱的要求，更像是一种甜蜜的请求。怜香惜玉如陆小凤，又如何会不应承呢。只不过他搔了搔后脑勺，一时半会想不出几句既文雅，又十分多情的诗句来。要是七童在这儿，哪里还要愁这个。可若是七童在这儿，又哪会轮得到自己愁这个。）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他从贫瘠的关于诗词歌赋的存量里翻出九歌中的这一句，听起来，应当是夸赞吧。这诗略显复杂，倒还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一句来的直白可爱了。）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这句对了，是夸人的。念着念着总不是陆小凤的滋味，咳嗽两声，讨了饶。）
“好姑娘饶了我吧，不如我带你去房顶上赏月如何。”

小阿萝知道这首山鬼，她弯着眉眼顺着眼前人起的头儿往下念，念到后面有一句阿萝曾经伏案写过很多遍的——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她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表示满意，然后从高凳上跃下来，张开双臂。她个子矮，身上的鹅黄罗裙也是小小的，如此这般张开双臂的时候，像一件挂着晒太阳的稚子衣裳。
「咿——」
等人来抱抱。
最近总是在下雨，一只绵绵不绝的——直到今天。晨光熹微的时候她睁开眼睛，看见天边有一抹金色的绒光，开心的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去晒了案台上的书。小阿萝心想，看月亮就是要这种晴天，不只有月亮，还有星星，兴许还有北斗七星和织女星。

（不同于抱起春风一度娇客的风流多情，这会儿手臂自她肋下穿过，又打她膝盖下头横抱起，打量着，跟抱一个孩子也无甚区别了。可惜陆小凤的大红披风没在身上，也不知这晚风，会不会吹得人凉。瞧来瞧去的，还是一个巧劲，把圆桌上这块妃色暗云纹的绸缎扯了下来，仔细将人裹好了，又把酒壶藏在怀中。）
（抱了两件宝贝，腾身而起，自打开的窗户跃了出去，才落地又提气纵身飞起，踏屋檐如落雪，三两步至最高处。那里凸起一截横梁，用琉瓦覆之。是极好看的，只不过坐的时候会冻屁股。这绸缎就起了用处，半垫半盖，那里都没落下。）
“小娘子陪我找找牛郎织女星，也不知道这天气，他们见了面没有。”
（扶了扶她头上簪子，哄人的话，是与以往都不同的温柔。）

小阿萝给他包粽子一般的整个儿包起来，只剩下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发髻上别着的一只流苏簪子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小阿萝紧闭着眼睛，再一睁眼的时候——夜空离自己近了很多。
暗云纹的缎子被裹在身上，小阿萝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于是就嗤嗤的笑出声来。她仰着一张小脸儿看今夜的月亮，从绸缎里抽出小手高高地举着，仿佛要抓住月亮一般，但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抓到。她指着天上的织女星，扯了扯身边的人的衣角。
「你看，织女星在那里。」
也不知到底是瞧了多久的星星。
小阿萝脑海中最后的印象，是她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得迷迷糊糊，他把她摇醒，然后抱着她从房上下来，又放到床上。临着沉沉睡去之前，小阿萝拉着他的衣袖。
「晚安啦，大侠哥哥。」

钩吻礼。

给可爱的阿萝。

猫猫礼。

小阿萝早上起来的时候阳光明媚，她觉得这么好的天儿不做些什么好生可惜，于是便央着蓁蓁同她去小公主的漆园采花儿。一路流连到晌午时分，穿了彩绸的小花篮里装了满篮的月季与绿菊，小阿萝才肯踩着蓁蓁走过的步伐往忆仙坊回来。
她把玫瑰色的月季花放在玉钵里洗干净，又一片一片的把花瓣摘下来，放在临窗的小案上晾晒——等花瓣干了，就研成粉，可以往宣纸上写字，还有馥郁的月季香气。可是秋天的白昼好短，夜色愈浓，阿萝怕花瓣儿晒不干，就伸着小手去推窗。
呀，窗外有个人。
「你是谁呀，是不是走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