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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佳城》(安史之乱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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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度


IP属地:美国1楼2020-10-10 12:18回复
    唐代墓志里常以“佳城”指代墓穴,如同以“贞石”指代墓志。
    (文后会有一个被lof屏蔽的小作文。)


    IP属地:美国2楼2020-10-10 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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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城》
      在进入洛阳之前我们路过一片田野。薄雪掩饰下的村落远远看去似乎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出奇地寂静。连空气都是一种异样清洁的味道,闻不到一丝烟火气。
      独孤君拿马鞭指给我看西北边一带低矮的土丘:“那就是邙山啊。古今多少将相豪杰相中的风水吉穴。将来若能葬在那里,那可是三生之福。”
      因为兴奋,他的声音稍微大了些。旁边一个蕃将扭头过来:“什么吉穴凶穴,行军在外,少讲些晦气话。”
      独孤君连忙欠身赔笑道:“是是。下官失言了。我们这般穷酸措大,若不是随着安仆射起兵讨贼,何曾有机会这般风风光光来洛阳,难免大惊小怪。哪里像将军,早晚封侯拜相,莫说洛阳,只怕长安也有看腻的时候。”
      蕃将嗤了一声,对他的恭维毫不领情,纵马跑到队伍前面去了。
      而在他们对话的时候我一直朝北边望,看着田里刚刚返青的麦苗,朦胧的翠色仿佛是这天地间唯一的生气。
      我不知道这些顽强的植物经历过什么,又将面对什么。我只知道在它们破土而出的时候,这片土地上尚还是一片盛唐繁华。
      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带着我们从范阳出发,不到两个月就到了洛阳。这片土地已经太久没有见识过兵戈,许多府县官员想勉强抵抗一下,甲仗库里竟寻不出一件没有锈蚀的刀戟。所过之处州郡望风披靡,洛阳的攻城之战也如儿戏一般。起初我们这些属吏是被“夷三族”的威胁所裹挟,忐忑地踏上这条清君侧之路。然而行到此处,一切都太顺利了,以至于当初的种种不安疑虑都显得不值一提。这反造得太容易了,让人不得不生出天命所归的错觉。至于眼前这场和所有战争一样痛苦污秽的战争,自然很快就会结束。面对苦难,只消闭上眼睛忍一忍,再睁开眼时也就过去了。
      入城后,我和独孤君照例跟着阿史德将军和一队蕃兵,到城北诸坊中挨家挨户索要“劳军钱粮”。
      起初我并没觉得这座城有什么特别之处,配得上这沉甸甸的名字。若论那开阔的街巷,整齐的坊市,朱门高第里出奇华丽的廊檐和藻井,如今开天盛世,哪里消得洛阳,幽州随便一个府县里也不难寻。便是独孤君吹得天花乱坠的“秦陇鞍马福,燕赵衣裳福,洛阳花福”,如今十冬腊月里也只见一片萧瑟。若说真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许只有这里道路上的黄土格外厚,我们一小队人马过去,腾起的烟尘遮天蔽日,竟如塞外春旱间的沙暴一般。
      只有到了傍晚时分我才见到她的另一面。冬日西斜的阳光无限稀薄,几乎不能穿透这一片散漫黄尘,只力不从心地一一抚过仿佛在寒风里颤抖的琉璃屋脊。曾经在这些屋脊下面言笑晏晏的那些人,多半已因逃难而流离失所,勉强留下来老弱妇孺则睁着如待宰羔羊般绝望的眼睛,不知该望向哪里。
      而这时候我听到了钟声。倏尔一记铿然如怒,紧跟着丰盈而悠远的混响。如佛前侍者拈花的指尖,从容雍闲,又直指人心,一朝邂逅,终生不能忘记。不问廊庙明堂,幽岩绝壑,朱楼绮户,陋室茅檐,湖蓝色的余韵漾满天地间每一寸空隙,一声又一声,回环往复,亘古不息。独孤君说这是城外白马寺传过来的。我不太相信钟声真能传那样远,更不相信到了这种时候寺里的僧人还会留下来敲钟做晚课,然而我听得到那声音里不寻常的宁静。就连因多日奔驰而躁动的马匹都在那一刻停止了嘶鸣,鼻翼无声地翕动,耳朵转向东边凝神聆听。
      天荒地变,神州陆沉。而这钟声如一片轻盈柔软的羽毛,终将载着这座城渡向一个又一个彼岸,直到时光的尽头。
      安禄山曾笑话说,若论操守坚贞,堂堂东都比不上一个灰头土脸的平原郡。然而那一刻我荒谬地替她辩护起来:洛阳毕竟是不同的。她那样美。她是一座有尊严的城。


      IP属地:美国3楼2020-10-10 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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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美国4楼2020-10-10 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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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老妪去了,凌虚重又收拾起一脸妩媚的笑容。我在一旁看了她多时,只觉那一张鹅蛋脸虽然是浓妆艳抹,却是天然一派端严气象,如佛寺墙上画的伎乐天一般,似远似近,让人只想一把抓住她的衣裾,免得一阵香风过去就飞走了。
          正看得出神,凌虚却忽然朝我走过来,纤纤玉指点在我心口上:“我倒忘了,藏经阁上还有开元年间圣人留下的供奉。钟王的墨迹,顾长康的仕女,送去安王的宫里倒是好装点。那阁子窄小,容不下这许多军汉。不如叫这个措大随我去搬一趟。”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我忽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也没来得及细想,趁其他人还没开口,连忙欣欣然跟着凌虚走了。
          进了内院,凌虚悄无声息地闩了门。转身笑吟吟问我:“敢问郎君如何称呼?”
          我连忙停步作了个揖:“姓李。叫我李大郎就好。”
          “李大郎,得罪了。”
          话音未落,我只觉后脑一记剧痛,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被水泼醒时已被绑在藏经阁前一根廊柱上,嘴里塞了布,连脖子也转不得一下。几个长手长脚的仆妇各仗刀剑守在我身旁。凌虚背朝我站着,柳腰一捻,风情无限,仍旧用那种软糯带着几分慵懒的声调吩咐道:“去找另一个戴幞头的,和他说,李大郎请他来看画。若有蕃兵要跟来,便说这里已预备下火把,人多手杂,不小心烧了,好生可惜。”
          不一时独孤君跟着仆妇进来,见了我,大惊失色,下意识向腰间拔剑。然而站在他身侧的凌虚忽然出手,没等独孤君碰到剑柄,一把匕首已抵在他喉咙上,幞头坠角也被她紧紧揪在手里。独孤君稍一挣扎,脖子上便是一串血珠。
          “大将军,我们的命都贱。你的命却金贵得很。你若叫一声,贵命换贱命,可就不值了。”凌虚也不知哪来那样大力气,扯得独孤君头向后拗着,项上青筋乱跳,两只手蜷在身前抖个不停。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两片朱唇正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吹进耳朵里,独孤君整个身子都打起颤来。
          “炼师,你行行好……”独孤君吓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音带出哭腔来。“炼师……你行行好,放了我们,你就是女菩萨,女天尊,女佛祖。我们不拿你一根草,这就走。这就走。”
          凌虚粲然一笑,呵得独孤君又是一颤。“果然,我就看你们是君子。你这个朋友且在这里委屈一时,到晚间自然完璧归赵。大将军念在同袍情分上,不要食言才好。”


          IP属地:美国6楼2020-10-11 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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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孤君被放走后,也不知怎样交待了一番,很快就带着蕃兵蕃将们离开了。待杂乱的脚步声远到听不到的时候,一直临门伫立的凌虚终于转过身来,声音里忽然透出十二分的疲惫:“快去把山门关了,二门也关了,给你们师父做点汤水。别的先扔着,来日再收拾罢。”路过我身边时她教人去了我嘴里的布,略松了几处绳索,手脚却依然绑着,身旁放了个取暖的火盆。“李大郎今日是我开元观的大恩人。改日自与你赔罪。”
            那天我被他们留到了起更时分,两个老仆给我松了绑,换了衣服,恭恭敬敬地送出门去。——却没能再见到凌虚一面。
            夜间我回营,一路上遇到相熟的士卒们,纷纷朝我露出不怀好意的讪笑。独孤君一见我,不打自招:“我和他们说今日李大郎在观里被一窝狐狸精迷住。只怕回来时就只剩人干了。”
            我没心情和他歪缠,只问:“阿史德将军那里有什么话说?”
            独孤君大手一挥,“我说你先留在观里看字画。他钱也拿够了,回来我叫两个唱的陪他喝点酒,这会儿多半已经把你忘在屁股后面了。——话说回来,你为那个开元观这么上心,怕不是看上那个凌虚小娘子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我看是你自己心虚。”我的心脏忽然跳得厉害,连我自己也觉得激动得有点莫名其妙。“你今日那两声‘女天尊,女佛祖’,甜得滴下蜜来,外人不知,我可替你记一辈子。”
            当下我们打趣两句就撇过了话头。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谁知等熄了灯烛,冷冰冰的月光泼进窗棂里,睡在旁边床上的独孤君忽然翻了个身。“我去打听了。她姓马,是休宁县尉的女儿。父母都死了。只好出家。听说是个暗门子,诗文候教,名声在外,怪不得那老婆子百般看她不顺眼。”
            我装不得睡,只好含糊嗯了一声,避重就轻地纠正道:“听他们仆妇讲,那年长的坤道是极有德行的凌微上师,圣人当年都敬她如师长。你放尊重些。”
            独孤君也不理会我,自顾自嘀咕下去:“大约是给观里使足了钱,不然怎容得下她。只可惜这样体面人家,竟出这样一个女儿。”
            我忽然烦躁起来。拳头捶在床板上。“谁爱听你半夜发春。给我闭嘴。”
            在我们与洛阳周旋的同时,战局正按计划展开。洛阳以西数百里无险可守,我们的队伍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到了潼关脚下。在那里唐朝皇帝一气之下杀了两员大将,临阵换上了哥舒翰。安禄山与哥舒翰,昔日里针锋相对处处为敌的一对国家柱石,如今一个半瞎着眼睛躺在洛阳宫里胖得走不动路,一个半身不遂歪在软榻上对着残兵败将急得涎水长流,倒也难兄难弟。到了这节骨眼上,安仆射倒是不紧不慢起来。潼关可以慢慢打,皇帝却要趁早做。到了开元十五年的正月初一,城中耆老缁黄的劝进表挤破了应天门,大燕皇帝也终于勉为其难地登了基。
            我确曾在那些装点堂皇的表文中寻到过开元观的名字,但除了花团锦簇的四六文章和横平竖直的恭楷小字,任谁也看不透文字背后有怎样的面容与神情。新朝草创,庶务繁剧,我和独孤君加官进爵,日日忙得脚不点地,再次见到凌虚已是暮春时节了。


            IP属地:美国7楼2020-10-11 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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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是我们的一个大日子。在潼关兵败被俘的哥舒翰被押解到了洛阳,正关在南市街口上供士民观看。
              一个青衣小鬟将我从人群里硬拽出来,指着街角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她要找你。”
              我正纳闷她是不是认错了人,忽然见那小青衣脸上莫名厌恨的神色,竟和开元观老道姑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我瞬间明白过来,向袖里摸出几个钱将她打发了去。
              凌虚站在一间药铺门口,手里捧着几枝将开未开的芍药花,长长的幕篱和披帛在满城风沙里纠缠不清,药铺里煎药的水汽亦被冷风撕扯得颠沛流离,如满天里飞逝的流云。那场景让我一下子想起佛寺里看过的净土变,然而下一个瞬间飞扬的尘土和市井嘈杂就像巴掌一样扇在我脸上。
              哪有什么净土。
              凌虚远远朝我抛来一个似真似假的巧笑:“我听说李大郎高升了御史中丞,料着今日必来这里,果然没算错。”
              我朝哥舒翰的囚车那边瞥了一眼,忽然莫名心虚起来。“我……我是奉命来维持秩序的。”
              她却没有一丝介意的样子,就仿佛完全不懂,也不愿理会,“潼关失陷”四个字对她的大唐意味着什么。
              “李大郎是我们的大恩人,却还不曾谢过。今日芍药花正好,大郎莫嫌礼轻。”
              “岂敢。炼师竟还记得我,实在是受宠若惊了。开元观还好么?”
              她轻轻垂下了睫毛。“如今是圣武年,我们也改叫圣武观了。”
              我刚接过花瓶,喜得眉花眼笑,听见这话猝不及防地僵了一下。也不知该怎么煞住笑容,只默默抿起干裂的嘴唇。
              手里的芍药花让我忽然想起那个扯着蕃将厮打的老道姑,遂没话找话道:“凌微上师还好?”
              “她死了。”凌虚飞快地瞟了一眼我满脸的惊愕,依旧垂下眼帘:“正月里来了一队官兵,让把开元观的匾额换下来。她不肯。一头撞在山门柱子上。死了。”
              “我……我该死!我竟一丝消息也不知,什么都不曾帮你们……”
              “哪里话。承蒙独孤尚书一向照顾,倒没人为难我们。大郎不必挂心。”
              听见独孤尚书四个字,我一肚子的惊怒和悲伤莫名化作满心酸涩,舌头都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竟生生冷了场。
              凌虚抬起脸,看着我淡淡一笑,又不明含义地摇了摇头。“大郎公务在身,我不打扰了。”
              “炼师。”在我们几乎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如梦方醒般叫住了她。又一阵风吹过去,尘土扑面,说话间沙粒在唇齿间摩擦出刺耳的噪音。
              她转回身来,低垂着睫毛,不知道有没有在看我。
              脏兮兮的风吹过来士兵的呵斥声,谑笑声,囚车里一个老人惊恐无助的咿唔呻吟声。
              一刹那间我就忘记了酝酿多日的整篇腹稿。片刻尴尬的沉默后,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世界,大约再也不会好了。可是你那么好。你,……你要活下去。”
              她显然怔了一下。然后,在我看清她的表情之前,她已戴上幕篱,放下面纱,依旧以那篆烟一般飘忽游移的身姿走远了。


              IP属地:美国8楼2020-10-11 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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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是我该讲讲这场战争的时候了。然而每当轮到这个话题我总是嗓子干哑,急着去寻茶汤,热水涌过喉头那一瞬间的灼痛和奇异的熨帖感终于让我感到踏实,与此同时关于这场战争的种种念头也都随着茶水流到了某个我完全无法感知的地方。
                我只是无端地时常想起七岁时候攀爬父亲的书架,打翻了一件极昂贵的白玉观音像。那物件从书架掉落到地上的过程简直有八年那么长,然而那玉石居然十分坚固,只摔出一条裂缝。爬下书架的时候我一身的热汗已变作冷汗,视野里只有那羊脂玉上丑陋的裂纹。我要死了。我要被父亲活活打死了。我默念着这样的话,却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那道裂缝里好像泄漏出某种咒语,在我盯着它的第一个瞬间魇住了我。我忽然抓起玉像狠狠砸在地上,拿镇纸砸它,拿砚台砸它,拿我能拿得动的一切坚硬沉重的东西砸它,直到它化为一地尖锐的渣滓。
                总之,后来每当我想起战争,便会陷入砸毁玉像时那一刹那——又好像是长得捱不到头的——无端,无名,又毫无指望的那种绝望和恨意。战争,在它开始的那一刻你知道你的世界已经毁于一旦。然而你仍旧举起镇纸砚台和一切沉重粗暴的东西,在恐惧中耗尽力气来继续毁灭她。
                那年春天安皇帝在凝**设宴,一个乐工忽然举起琵琶摔碎在地上,拒绝为我们这些逆贼奏乐取乐。卫兵们很快围上去将他砍成一地残肢。而在那个长得令人窒息的濒死瞬间里他的脸上没有剧痛的表情,只有对心爱的乐器忽然间涌起的那种致命的恨意和疯狂。起初他用双手抡起琵琶向地上砸,卫兵砍掉他手,他便用脚去踩;卫兵砍掉他的脚,他便用头去撞,用胸膛去压;直到他的头颅也被砍下来,也仍旧在用牙齿撕咬散落的木屑和螺钿。
                啊,我那仁慈的父亲,在那时那地血腥的混乱里我忽然想,若能再活一次,七岁的时候求求你务必将我打死。
                就这样,潼关陷落后唐朝皇帝很快被我们赶到了遥远的南方,他的儿子们在帝国的角角落落里各怀鬼胎地起兵讨逆,而那些曾经顽强抵抗的忠臣良将们一时间被抽去了主心骨,在一座座陷落的城池间没头没脑地撞来撞去。
                看起来我们这边的形势一片大好,许多同僚已经在对着长安里坊图筹划将来去哪里置业。然而事情在这时候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虽然每天都有快马穿过定鼎门送来庆功的露布,但心照不宣的事实是,在长安陷落后我们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尺寸进展,就连一个小小的睢阳城居然也久攻不下。作为一个文官我本不必忧心这一切,但那段时间我总疑心宫闱角落里的窃窃私语正如蠹虫啃噬梁柱一般,早晚会将这片繁华的殿宇啃成一片尘埃。
                我们在洛阳度过的第二个冬天里,独孤君在深夜闯进我的卧室,紧闭门窗后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告诉我说,安皇帝被太子杀了。
                我从被窝里一骨碌坐起来,被寒气激得连打三个喷嚏,涕泗横流地表达了一下我的惊讶。
                “你怎么打算?”独孤君的鹰眼在寒夜里闪着诡异的光。
                “?又不是我杀的。”我的脑子还是一片将醒未醒的混沌。
                独孤君翻了个白眼,“我知道问也是白问。那么你听好,我派人去灵武了,联络李亨那个皇帝。若果然事成,你我好有条后路。”
                这短短几句话里巨大的信息量让我整个人都混沌起来。“……你,你刚才说……你要通敌?”
                “这叫投诚!”独孤君再次翻起白眼,“我捎去了你的名字。不过你放心,事情若是败露,该杀该剐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这次轮到我翻起白眼来。说的好轻巧。
                “所以……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感谢你?”我下床披上狐皮大氅,终于不再瑟瑟发抖。
                独孤君倒毫不见外地揭起被子睡进我的被窝里。“随你怎么想。我忙了一晚上,困死了。苟富贵,无相忘。”


                IP属地:美国9楼2020-10-18 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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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之后我和独孤君都心照不宣地忘掉了这段尴尬的密谈。我们一如既往兢兢业业地审理刑案监察百官,为大燕帝国鞠躬尽瘁。两个月后朝廷才公布安上皇殡天的消息。十个月后睢阳终于攻破,刺史许远被押回洛阳,本应有一场不逊于哥舒翰的献俘仪式,然而这时候广平王带领回纥援军已经收复了长安,洛阳黑云压城人心惶惶,甚至没有人确切知道许远死于何时何地。
                  到了唐军入城的那日,倒比预想中平静许多。安庆绪和唐朝上皇一般,早带着亲信趁夜出逃。剩下我们这些无关痛痒的文武百官们在侍中达奚珣的带领下跪在城门外素服待罪。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广平王、郭子仪、叶护太子这些如雷贯耳的人物,几分莫名的激动甚至压住了本该怀有的忐忑和恐惧。说实在的,我完全不确定独孤君的那些小把戏能不能奏效,不能的话,我们大概是要像牲口一样被牵到五凤楼底下献俘的。然而那天我的思维异常混乱,对此事的感想居然是“那我可真的能见到长安了。”
                  现在想来,当时我那一种不合时宜的雀跃之心,大约是出于潜意识里一个从来不曾浮出水面的念头:
                  战争结束了。
                  等仗打完,我就留在洛阳,陪她耐心地拾起一地残砖断瓦。我们失去了许多,但未来还有无限的可能。
                  那时的我这样想。
                  幸运的是,独孤君和我果然被唐军另眼相待。我们甚至受到了郭子仪的亲自接待,夸赞我们弃暗投明的大义之举。然而那些“委身事贼”的唐廷官僚却完全是另一种待遇,他们——而不是我们——像牲口一样被装在槛车里送去长安,那里等待他们的是腥臭的牢狱,无休止的审判和乞怜,和临刑时百姓朝他们抛去的砖瓦石头。
                  这事情怎么想都让人匪夷所思,我们是战争的罪魁祸首,而接受惩罚的却是这些可怜人。那段时间我夜夜难以入睡,生怕一梦醒来这个颠倒是非的世界已成幻影,我们将面临最严厉的审判,最刻骨的谴责,和最暴虐的酷刑。然而这样的煎熬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就有一桩更荒诞更糟糕的任务落在我身上:作为唐廷新授的河南府户曹参军,我上任后第一件公务便是挨家挨户索取劳军钱粮。
                  冤孽呀,我竟然要第二次亲手剽掠我心爱的洛阳。
                  回想起前几天我们开城降唐时,独孤君偷偷笑话达奚珣“投降的叫贰臣,投两次降的是不是该叫三臣?”
                  和劫两次城相比,投两次降算得了什么。要是能让我的洛阳无灾无难,十臣八臣我都愿意当。
                  我当场向郭子仪抗议:“这般行径和逆胡有什么两样?”
                  郭仆射仍旧满面祥和的笑容,好像完全没听见我在说什么。独孤君暗地里瞪我一眼,抢先道:“回纥蕃兵千里迢迢跑来打仗,图的不就是金帛子女么。托广平王圣德,收复长安时秋毫无犯,如今再不好好赏赐,待翻了脸时,直把洛阳踏成烂泥。”
                  郭仆射颔首:“百姓不易。但当初借兵时讲定了条件,如今二京已复,怎可失信。”
                  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他们大唐把洛阳卖了。
                  竟还不如让安皇帝一直占着呢。我拼命咽了几下口水才勉强吞掉这句话。独孤君和我交换了几个复杂的眼神,最后在我肩上搡了一下,“快去忙罢。”


                  IP属地:美国10楼2020-10-18 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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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很努力试图回忆,但那几天“履行公务”的经历始终像水面以下的浮尸一样看不清面目——却已然足以让人恐惧痛苦到窒息。
                    在面对城中百姓的时候我很少去看他们的眼睛,但即便深深低着头,我也完全明了他们正在用怎样的目光看着我。我想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认出了我,抖动的唇角浮起一丝绝望又讽刺的冷笑:大燕大唐能有什么分别,连上门打劫的都是原班人马。
                    最终我们用十天时间终于将洛阳搜刮干净,香花灯烛毕恭毕敬地送走了满载而归的回纥援军。我好像刚打过仗一样累得全身脱了力,蒙头睡了一天一夜,每次朦胧醒来都强迫自己再次睡过去,使出全身的力气抗拒着,不让自己回到这个真实的世界。
                    最终我是被独孤君叫醒的。我听到他的声音说,你发烧了。我“哦”了一声,翻身要接着睡。可是独孤君一把将我扯回来,直愣愣地和我对视着,欲言又止。
                    我烧得糊里糊涂的,却也看得出他的脸***还差,一个激灵坐起来:“怎么了?”
                    他躲避着我的目光,胸口快速起伏了几次,最终盯着地板说:“她死了。”
                    我根本没来得及思考前因后果,甚至没来得及问“她”是谁,一个拳头已经不受我控制地朝他砸过去。
                    他显然也愣了,一点都没有躲。可惜我浑身酸痛得要散架,打他的力气微乎其微。
                    他踉跄退了半步,仍旧木然盯着地板,“三天前我娶了她。今天早上我醒来,她拿我的佩刀割了脖子。”
                    我剧烈地打起寒战,牙齿格格作响,说不出一句话,只使出全身的力气拿枕头去掷他。
                    他轻巧地接下枕头,“回纥蕃兵四处抢女人,眼看就抢到开元观里,我娶她是为了保护她。”
                    “你闭嘴!”我连滚带爬下了床,像个女人一样撕衣服扯头发地和他打成一团。“你害死她。我早就知道你要害死她!”
                    独孤君原本就比我壮得多,这会儿大概只要一根手指头就能制服我。可他像个稻草扎的箭垛子一样不躲也不反抗,甚至顺势被我揪倒在地上,一边挨揍一边用喑哑的嗓音自言自语。“我还能怎么办?我一个四品官,明媒正娶一个暗门子。我娶她做夫人,我锦衣玉食金奴银婢地供着她,我日日夜夜陪着小心哄着她,我都没曾逼她和我……”
                    我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力气,一拳打在他脸颊上。牙齿碎裂的声音让我感到一丝扭曲的快意。
                    独孤君终于抬起眼睛直视我,嘴角淌着血,也挂着一丝扭曲的笑意。“李大郎,换作你娶她,她一样要寻死。”
                    他说的对。那时那地我的神智早被高烧烧糊了,可对于这个问题我比谁都清楚:她死是因为绝望。而她之所以绝望,是因为她一度也和我一样,轻率地以为,战争结束了。
                    我那时大约是眼前一黑就倒在地板上又昏睡过去了。我也不知道我睡了多久,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记忆是一片茫然的空白。凌虚的棺木怎样出殡怎样下葬,独孤君怎样哀哭怎样痛悔,最后怎样匆匆接受一个军职离开了洛阳,其间的种种细节似乎从未真正写进我的记忆,似乎只是我从某页野史上偶然读到的一个故事,和我始终隔着一层味道苦涩的黄绫纸。
                    我多想伸手摸摸纸那边的她,哪怕一丝头发一缕披帛也好。
                    可是不能了。从来就没有过的可能性,永远不会再有了。
                    在认识她的时候我曾爱过这世界。在她走后,我的梦境只剩一片荒野。


                    IP属地:美国11楼2020-10-18 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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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后这次意外重逢,我和独孤君似乎都成熟了许多。我们都没有提起那个早已被埋葬的名字,事实上,我们始终没有过几句交谈,甚至连对方的近况也无心多问。横竖这样的时局,谁能比谁过得好些呢。
                      我在朔方军中谋了个小小的差使,在我的再三要求下,河阳第一战就上了前线。
                      我也算行伍出身,却从未经历过那般残酷的战斗。最后我后背中了三箭,腿上另有两条刀伤,可惜都不致命。被抬回营去,独孤君一见我就急红了眼:“你怎么不跑!伤成这样你为什么不跑?!?”
                      我连翻白眼的力气也没有,只好无声腹诽:跑你娘。仆固怀恩冲锋慢了半拍,差点在前线上就被李光弼砍了。跑你奶奶。
                      这一战唐军惨胜,我则足足十天下不得床。独孤君把我安排在一处偏僻的营帐里,找了个老妇人来服侍我。那段日子河南河北兵荒马乱,我趴在几块木板拼成的床上,伤口痛得浑身哆嗦。那老妇人起初只如木雕泥塑般坐在帐外,不多说一句话。后来大约是见我可怜,趁服侍我吃饭的时候怯怯地开口:“小郎君,看你疼得紧,要我做什么只管说。”
                      我虚弱地摆摆手。她便不再多问,收拾了碗碟,依旧到帐外枯坐去了。
                      半夜里我疼醒的时候,好像听到外面有女人低泣的声音。我焦躁地咳嗽了一下,那哭声立刻停了。帐门打开,一豆灯光照见那老妪憔悴的面容。“我吵到你了。对不住。”
                      我横竖睡不着,索性和她攀谈起来。
                      “大娘,你贵姓?”
                      “姓何。”
                      “今年高寿?”
                      “四十八岁。”
                      “……呃,何大嫂,你哪里人?”
                      “陕州人。”
                      “家里几口?”
                      妇人的眼里一下子又盈满了泪水,背过身去,把脸埋在袖子里,听不到抽泣,只能看到微微颤抖的肩头。我立刻明白过来,连忙道:“我不问了。我不问了。你也歇歇去,莫哭坏了身子。”
                      她胡乱揩去泪痕,朝我惨然一笑,“我和老汉,三个儿子,年前都被抓去邺城打安庆绪。到四月里幺儿送信回来,说他两个哥哥都战死了。”
                      我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而她也不在意,继续用哭哑的嗓子絮絮诉说道:“年三十,一家子刚坐到一起,官差就来拉人。走的时候还没吃上一口热饭。大郎媳妇还在月子里,我赶紧进去和她说话,怕教她听见外面喊声。到底也没见上最后一面。瞒了媳妇好几天,最后瞒不过,媳妇哭死过去,立刻没了奶水,娃娃只好吃糠……”
                      “那你……你也是被官差抓来的?”
                      她无声地叹口气,没有回答。
                      “怎么连女人都不放过?”
                      “小郎君,你是个和气的人,你没见过那些官差,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个个凶神恶煞,打村里过一遍,满地都是哭声。实和你说,他们是来抓我老汉的,我教他从后墙逃去山里了。媳妇一个软脚蟹,带着个奶娃娃,家里没男人可怎么过。我就跟官差说,让我去罢。我年轻时种田能顶三个男人,你们军中不也要人烧锅造饭么。来这里也好,没挨打,没挨骂,饭也够吃,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她朝帐外望了一下,又低声道:“我还想着,万一幺儿也在这里打仗呢。要是见上一面,死也甘心了。”
                      我不但见过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差,我就是那些凶神恶煞中的一员。我不但是凶神恶煞的官差,还是肇始这一切惨祸的叛军。暗昧的灯光里,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凌迟的刀,一刀一刀剜在伤口最痛的地方。
                      “国家无德,百官无能,让你们受苦了。”不知几时我的衣服都被冷汗湿透了。
                      何大嫂又是惨然一笑。“这是我们的命罢了。我和老汉说,咱们都要活下去。咱们还有个小孙女呢。我就不信她也这般命歹。我们吃苦受累,把仗打完,她的命可不就好了。”
                      灯油燃尽了。外面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夜。无论多长的夜毕竟总会过去,只是有些人,再也看不到黎明了。


                      IP属地:美国14楼2020-10-24 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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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IP属地:美国16楼2020-10-25 0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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