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我该讲讲这场战争的时候了。然而每当轮到这个话题我总是嗓子干哑,急着去寻茶汤,热水涌过喉头那一瞬间的灼痛和奇异的熨帖感终于让我感到踏实,与此同时关于这场战争的种种念头也都随着茶水流到了某个我完全无法感知的地方。
我只是无端地时常想起七岁时候攀爬父亲的书架,打翻了一件极昂贵的白玉观音像。那物件从书架掉落到地上的过程简直有八年那么长,然而那玉石居然十分坚固,只摔出一条裂缝。爬下书架的时候我一身的热汗已变作冷汗,视野里只有那羊脂玉上丑陋的裂纹。我要死了。我要被父亲活活打死了。我默念着这样的话,却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那道裂缝里好像泄漏出某种咒语,在我盯着它的第一个瞬间魇住了我。我忽然抓起玉像狠狠砸在地上,拿镇纸砸它,拿砚台砸它,拿我能拿得动的一切坚硬沉重的东西砸它,直到它化为一地尖锐的渣滓。
总之,后来每当我想起战争,便会陷入砸毁玉像时那一刹那——又好像是长得捱不到头的——无端,无名,又毫无指望的那种绝望和恨意。战争,在它开始的那一刻你知道你的世界已经毁于一旦。然而你仍旧举起镇纸砚台和一切沉重粗暴的东西,在恐惧中耗尽力气来继续毁灭她。
那年春天安皇帝在凝**设宴,一个乐工忽然举起琵琶摔碎在地上,拒绝为我们这些逆贼奏乐取乐。卫兵们很快围上去将他砍成一地残肢。而在那个长得令人窒息的濒死瞬间里他的脸上没有剧痛的表情,只有对心爱的乐器忽然间涌起的那种致命的恨意和疯狂。起初他用双手抡起琵琶向地上砸,卫兵砍掉他手,他便用脚去踩;卫兵砍掉他的脚,他便用头去撞,用胸膛去压;直到他的头颅也被砍下来,也仍旧在用牙齿撕咬散落的木屑和螺钿。
啊,我那仁慈的父亲,在那时那地血腥的混乱里我忽然想,若能再活一次,七岁的时候求求你务必将我打死。
就这样,潼关陷落后唐朝皇帝很快被我们赶到了遥远的南方,他的儿子们在帝国的角角落落里各怀鬼胎地起兵讨逆,而那些曾经顽强抵抗的忠臣良将们一时间被抽去了主心骨,在一座座陷落的城池间没头没脑地撞来撞去。
看起来我们这边的形势一片大好,许多同僚已经在对着长安里坊图筹划将来去哪里置业。然而事情在这时候似乎起了微妙的变化。虽然每天都有快马穿过定鼎门送来庆功的露布,但心照不宣的事实是,在长安陷落后我们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尺寸进展,就连一个小小的睢阳城居然也久攻不下。作为一个文官我本不必忧心这一切,但那段时间我总疑心宫闱角落里的窃窃私语正如蠹虫啃噬梁柱一般,早晚会将这片繁华的殿宇啃成一片尘埃。
我们在洛阳度过的第二个冬天里,独孤君在深夜闯进我的卧室,紧闭门窗后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告诉我说,安皇帝被太子杀了。
我从被窝里一骨碌坐起来,被寒气激得连打三个喷嚏,涕泗横流地表达了一下我的惊讶。
“你怎么打算?”独孤君的鹰眼在寒夜里闪着诡异的光。
“?又不是我杀的。”我的脑子还是一片将醒未醒的混沌。
独孤君翻了个白眼,“我知道问也是白问。那么你听好,我派人去灵武了,联络李亨那个皇帝。若果然事成,你我好有条后路。”
这短短几句话里巨大的信息量让我整个人都混沌起来。“……你,你刚才说……你要通敌?”
“这叫投诚!”独孤君再次翻起白眼,“我捎去了你的名字。不过你放心,事情若是败露,该杀该剐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这次轮到我翻起白眼来。说的好轻巧。
“所以……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感谢你?”我下床披上狐皮大氅,终于不再瑟瑟发抖。
独孤君倒毫不见外地揭起被子睡进我的被窝里。“随你怎么想。我忙了一晚上,困死了。苟富贵,无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