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前哨站不多时便被远远落在了尾后。舷外的夜云像是在毕加索和凡高的画中那样翻卷涌动着,茫茫苍苍仿佛没有尽头,如今只有这艘空艇知道要往何处去,而她的舰长亲自来迎接我们这些死里逃生的幸存者。
“现在谁是最高军事长官?”那名舰长面向我们刚刚上船的一票人问道。
前哨站里残存下来的军人们做了一轮短暂的相互打量,尔后有一名被硝烟熏了半身黑的基层军官站出来:“营长和三支连队主官都光荣了,现在应该由我来做最高主官——‘引信’前哨站,尖兵排排长,徐进。”
“徐进同志!”舰长用力握了一下那支沾满烟和血的手,洁白的舰长制服袖口染上了一大片战渍,“欢迎来到‘祁连山’号空艇,我是舰长李良郡。”
他们的晤面被一阵艇身震动打断,一些零星的防空炮火远远近近地炸响在飞艇附近的空域,但爆破声听起来沉闷而空洞,火光也显得绵软无力,显然是防空步兵的肩扛式火箭筒所射出的孱弱火力。几道防空探照灯的光柱穿透云层在飞艇身边来回扫荡着,透过舷窗望去,就好像从一个颠倒了的视野看大海捕时的锚碇一颗接一颗被投进深海。我蜷身的位置离一处舷窗很近,一偏身子就能看到下方地面,空艇此时飞得不算太高,我能够望见密集的苏-拉联军排成纵队穿梭在云层之下,坦克发动机轰鸣声如同食肉兽追逐飞禽时的饿腑一样震响。李良郡和徐井此时已经走到了舱厅中央,那儿的甲板上固定着一尊水井口般大小的对地观测镜头,他们显然能够从观测镜里看到许多我看不见的景象:“在朝天放枪呢,他们准是听到空艇的动静了,好在下面没有防空履带车。”
船上的火力调度官凑过去请示李良郡:“舰长同志,要不要投几颗炸弹让他们老实点儿?”
“瓜!”李良郡摘下船长帽,往火力调度官的头上磕了一下,“你想把附近的防空火力都引来吗?给我升起来,避开他们。”
徐进有些不信任地问道:“升限够吗?我听这飞艇上螺旋桨的动静,像是很不稳定的样子。”
“啊哈,徐进同志,你怕是还不知道我们的船为什么叫做‘祁连山’号吧?”李良郡往导航台的正墙上一指,墙上镶着一面黄铜雕铸的舰徽,徽志主体图案是一片雪山,最高的主峰上则用地理测绘符号注明一条垂直标高线,旁有“6000m”的字样,“当初咱们人民远征军的两个兵团是同时成立的,番号一下来,咱二兵团的首长就不乐意了,同一天成军的,谁也不比谁大,凭什么他们做一兵团、咱们是二兵团呀?远司(注:人民远征军司令部的简称)命令一兵团往东北去,从满洲里出国门、走苏俄的西伯利亚大铁路到欧洲前线;咱二兵团拉去西边,从瓦罕走廊出国门、走中亚丝绸之路故道去欧洲前线。兵团司令张陆平首长说,好,就走丝绸之路,准比一兵团快,让他们知道两个兵团里谁才是老大哥!同志们都铆足了劲急行军,过祁连山的时候,陆航的运输直升机都不敢走雪区,一个劲地催我们绕路,我不信他的邪,带着咱们一船人第一个突破6000m升限过了祁连山主峰!就这,远司梁老总亲自颁了荣誉舰名,让咱们叫‘祁连山’号!”
李良郡意气风发地介绍着这艘空艇最光荣的时刻,完全没有把舷外那些随时可能碰上来的防空火力放在眼里,好在牛皮并没有吹破,这艘“祁连山”号果然把防空火力全甩在了下头,又过了几分钟,地面上的探照灯光也完全看不到了。
一到达安全空域,李良郡和徐进马上就对剩下的人做了分派,“同志们”被分作一拨,该疗伤的疗伤、该修整的修整;身份不明的则被分作另一拨,在武装水兵的看押下接受核查、医疗和饮食,这些人大多是在先前战斗中陆续被捕的战俘,前哨站受到围攻之初,守站的营长恐怕没有预料到这次战斗会以近乎覆灭的惨烈结局收尾,还盘算着能将全营官兵、伤员和战俘整建制地通过前来营救的飞艇转移走,是以战斗初期有不少战俘也被运到了船舱里来。
我和那名救过人的南美俘虏很“荣幸”地被划在了后一拨。排长徐进亲自来查看俘虏的情况,他的头一句话是:“坏消息,诸位现在是老子的俘虏;好消息,人民远征军优待俘虏!受伤的人可以优先接受治疗,剩下的接受盘问和检查!”
第一个被盘问的人是救了通讯兵一命的南美俘虏。他用俄语和亲自负责审问的徐进排长交谈——力量的强弱决定了通行的语种,为了在苏维埃联盟成员国的联合军事行动中保证交流畅通,中国与拉丁联盟的部队当中不少军人都系统地学习过俄语,苏俄主导的这次大远征所及之处,俄语似乎成为了一种默认的通行语言。
“姓名?”徐进问道。
“佩佩。”南美人回答,“何塞.佩佩.蒙铁尔。我是开小差,从驻扎萨拉戈萨的阿尔卡扎将军部队里逃出来的,在山地里迷了路,昨天被你们捕俘。”
“过去,接受搜身,领取罐头和水。”徐进用无表情的机械声音命令道,然而在佩佩被两名士兵看护着从他身边经过时,我却注意到他侧过头去,对那南美小子说了一句,“谢谢你救了陈音。”
第二个接受盘问的是个面容阴沉的年轻人,他穿着没有标识的坦克兵制服,一张东亚人的脸孔,不等徐进发问便抢白道:“我不是俘虏,我是坦克团的林驱!”
徐进用目光询问了一下背后几名同从前哨站逃出来的战友,然后肯定地说:“哨站花名册里没有你。”
林驱从坦克兵制服的内襟暗袋里掏出两样东西来。一件是原本贴在他袖肩上、在战时特意摘下的军籍臂章,盾形章上的图案设计算得上极有张力了:是正张了嘴咬碎一辆坦克的黑脸包公头像。
“‘薄拱乔摊壳’(‘包公嚼坦克’的方言讹音),”徐进只粗粗扫了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在军内很有名的臂章图案,“陆军装甲兵测驾部队!” 出于情报工作的需要,我对参战各方军队都有着事无巨细的了解,盟军的、苏军的,敌人的、盟友的,当然也包括中国的,所以我也认识这个独特的臂章图案。这支性质特殊的部队,专门负责在最恶劣的环境中,测试中国解放军在研的各型号作战车辆,没有通过测试的原型车——就像臂章上被判官包公嚼碎的那辆坦克一样——会被这支以严苛著称的测试部队打回军方研究所重新设计,不少型号的试验车辆都因为装甲兵试验部队的严苛而未能投产,而诸如“女娲”“麒麟”这些中国陆军最为成功的战车型号,也无一不是经过他们的测试才得以由原型车转为下线投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