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色一直是阴沉沉的，如血残阳挣扎着留下最后一缕晚霞，但很快被厚重的夜幕抹去，让女孩没来由想到被匕首刺中的某个人试图挣扎，血液渗进染红的地毯。
时值圣诞前夜，作为城内中心区域的门店，酒馆内的喧闹甚于集市，公道的价格让不算太穷的人都可以进来喝一杯——当然，『太穷的人』在这座城里绝不算少。
城里的流氓、恶棍、赌徒、流浪者、商贩、雇佣兵以至中产阶级满聚一室，吵嚷声，醉骂声，拼酒划拳的喊声不绝于耳。
这些下层人物平时没什么机会进城，只有在圣诞节的这几天内，教士与贵族们为了显示『上帝的仁慈』，才开放城门，准许各色人等入城。至于那些达官显贵，早就在家中大摆筵席，闭门不出，唯恐沾了这些『贱民』的晦气。
女孩用带着长长睫毛却显得无神的眼睛看着这一切，感到头脑微微有些眩晕，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急令：刺杀Muse修女，限K3今日内完成。任务代号gingersnap。』
在女孩旁边衣装严整，胡子拉碴的鹰钩鼻汉子摸出一小块莎草纸，瞟过上面浮现出的透明黑色字样，冷笑一声。姜糖饼干？倒是个奇怪的代号，不过用在圣诞节，确实是个不错的名字。
他做的这一切都被披风严实地遮掩，在人头攒动的酒馆当中似乎绝无可能被发现，只有离他最近的女孩隐约知晓他在做什么。
这个代号『K3』的十二岁女孩瞥向纸上流转的黑色透明字体，淡漠的眼神中闪过好奇，不过这丝好奇很快散去了。对于影能不耐受的她而言，记忆在两小时后就会变得模糊不清，六小时后已经难以记起。待到晨昏交替的一日过去，她也只能记得自己又活过了一天，而对这天里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因而他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也是因此，所有新奇的东西都没什么可新奇的。加之她内向的性格，故而也很少发问，只是默不作声地将源源不断的疑问遗忘掉。
『K3』，全称是『Killer 3rd』，这个名为三号杀手的代号彰显着她在工会之内不低的地位。至于她的本名是什么，她早就忘记得一干二净，也无从回忆。身边的那个鹰钩鼻男子则与他相反，耐受噩梦燃料的他不会受到任何记忆上的影响。K3只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上级，自己要服从他的命令；她已经对此习惯了。
『一碗酒，一斤肉。拿你们的好酒来。』鹰钩鼻对隔了几桌远的酒保随意招手，吆喝道。随即别过头来朝着K3：『丫头，你要来些点心吗？』
他看了看K3茫然的眼神，摇了摇头：『算了，伙计，你们有做些姜糖饼干吗？拿点来。』
一盘小人形状的姜糖饼干摆在了K3面前。K3微微一怔，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摸出了一个黑色的小布包裹看了看，又掂起一片面前的姜糖饼干，放进嘴里尝了尝，皱起眉头。
『Zeta，我不想吃这个。』女孩的声音像清脆的风铃，带着一丝无可名状的忧伤感。
Zeta注意到她的动作，有些意外，但随即笑笑：『随你，但任务要完成，十二点前，我要见到Muse的……首级。』
『Muse是谁？』女孩难得地问了一句。这个名字在他充满了残破碎片的记忆当中，似乎略微的有些熟悉。
『Muse……Muse……哈哈哈哈哈哈！』他突然狂笑起来，声音之大，令整个酒馆的人都为之侧目。
『小鬼，以后不要问这种问题。』Zeta冷冷道，『罪恶必须清洗，有罪者也必须得到惩治，你需要知道的就这么多。』
『但是，我觉得她……』
『够了。我说过，你不需要想这么多，这只会影响你的正常工作。』Zeta的语气不容置疑，随即端起碗来喝酒，他的手有些颤抖。
『……明白。』女孩低下头。
作为一个公会杀手，她要做的就是服从命令，完成任务，而没有思考太多的权力。此外，她也不在乎杀死一个人，今天完成的任务就算再令人反感和厌恶，也会在第二天遗忘。
交谈就此终止，两个沉默的人在酒馆的喧闹中显得格格不入。

2）
全城附近，叫做Muse的修女只有这一个，因而这次传信甚至连明确的地址都未告知。
两个穿有披风斗笠的身影立在了陋巷之前——这里是城外的贫民区。
在平日里，高耸的城墙铁面无情，绝不容许任何无用的人在城池之内苟得偷安。能住在城内的除了显贵富庶者，便是铁匠或裁缝这类能够为上层服务的平民。至于那些无所事事，连做壮丁都不够格的饿痨鬼、孤儿和流浪汉，只能在这里的棚户区寻得一个勉以安身的处所，以便在里面休息，或是在这片冰冷黑暗中冻死。现在城门开放，凡是还能动的人都涌入了城内，这片嘈杂的区域在短时间内都将是一片死寂。
因此也是行刺的绝好机会，几乎不会有任何受打扰的可能。
Zeta的声音在小巷的冷空气中回荡：『记得公会的训诫吗？』
『我们掌控黑暗，我们涤荡罪恶。我们苦痛随形，我们历久弥坚。我们手握利刃，我们捍卫正义。我们忠诚无私，我们奉献生命。』女孩动听的声音让这段刻板的文字也变得十分悦耳。
『很好，要牢记，我们的工作是神圣的，这种信念将促使你更好地完成任务。去吧，你有一刻钟时间去找到那间里面点着蜡烛的小屋，这对你而言很充裕。我另有别的事情要做。这是路线图，虽然粗略，但足够了。』Zeta的声音平淡得像随手拂去书橱上的积灰。
『是，议长大人。』
K3点了点头，随着黑色披风隐匿在了雪幕之内。
要找出目标并不难。有明亮烛光的小屋，女孩想着，那里应该会收容无家可归的人暂且过夜吧？壁炉里燃烧的干柴会劈啪作响，修女站在圣像前祷告，屋内有时会弥漫着某种香气，像是……手工精制的……姜糖饼干？
唔，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些呢？她苦笑，但是，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女孩感到自己的头又在隐隐作痛，脑海中有千万个声音和影子在盘旋、缠绕、交错，但每个声音和影子又模糊不清，无法辨识。她无法让自己停止在这堆乱麻当中翻找，因为她感觉到周围的环境似乎唤醒了某种亲切的记忆。
每分思考都带着痛苦，但这不算什么，比起被利刃刺穿，这还算不上痛苦，因此她没有放弃翻找——尽管这是徒劳的。
巷路上积雪渐厚，踏足其上发出嘎吱作响的韵律，但K3没有在意。头脑昏昏沉沉，身体却似乎有神灵指引一般，接连转了好几个弯，直到看见巷子尽头小屋里的几星灯火，才发现自己似乎已接近目的地。
她摸出地图，借月光勉强辨认，发觉自己走的路比地图上绘制的路线甚至还要近上一些。但她并没有追究原因，任务的时间有限，她要确保不能出现差错。
小屋渐近，她甚至有些回家的感觉——这感觉很不真实，但它确实存在。
腰间匕首发出轻微的嗡鸣，把她从一丝幻想和脑海的闷痛之中拉出来。
有危险。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只来得及一侧身，还没能做出更多反应，两把飞刃已经从她的脖颈旁飞过，狠狠刺入了一旁老旧的木板门。
还有一把刺入了她的左肩胛——但在刀刃的低温下反而没那么疼——只是左手将暂时性地不便使用而已，不算什么严重问题。
没有让她听到任何声音，两个黑影自一旁黝黑的棚屋黑影中腾身跃起，两把明晃晃的长刀映着月光朝她前后夹击而来，一高一低，封堵了她所有的闪避路线，动作一致，配合相当默契。
麻烦既然找上，她自然要处理。实际上，早在她察觉到异样时就做好了准备，这是她长期以来练就的本能。
感受到一股凉意锁定了自己的颈部，女孩顺着被飞刃刺中的惯性伏低身体，抽出匕首朝着另一把拦腰斩来的刀刃拦了过去，噩梦燃料自指尖流入匕首，让黑色透明的刀刃更加深邃。
『锵！』
『嗡～』
长刀和短匕，两个不成比例的兵刃相遇，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匕首纹丝不动，长刀却被微微震开，甚至多了一个豁口。在碰撞的瞬间，她的目光瞟过对方的脸，对方的半张面孔被蒙住，只能隐约看清一副青年人的眉眼。对方的年龄似乎没有比自己大很多。

头顶微微有凉意传来，她知道这是自己的斗笠被刀划破了。动作再慢上一分，被刀撕裂的就不只是斗笠了。
她的身位很低，挥砍斗笠者此时身前空门大开，全不设防。她抬起左臂，刚刚收回的右手发力，一记全力肘击撞在对方小腹上，受击者当即重心失衡，连退几步。
这番动作间牵动伤口左臂发力的肘击更是直接作用在了肩部，痛的她险些咬破嘴唇。但无论如何，背后的攻击者已被击退，这侧的危险暂时被解除——在数秒内如此。
直觉让她知晓了来自侧背的攻击，这是先前被挡住的蒙面人的第二记斩击。实际上，K3对身周攻击的感知能力来自黑暗中的微量噩梦燃料，对它的敏感使得女孩能在攻击到来之前就对攻击位置做出判断，进而给出应对措施。这是资历尚浅的她在工会获得称号『Killer 3rd』的原因之一，此外，对燃料熟练运用的天赋也让她在一众刺客中脱颖而出，这代表着近乎无限的潜力，尽管每次动用这些黑色物质都伴有剧烈眩晕。
这是竖斩的一刀，在预知到的正常情况下，横身避开这一刀对她而言不算难事。但她的闪避有些迟滞，刀尖划破她的斗笠帽檐，在她的右背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伤口，森森白骨隐约可见。鲜血从伤口漫出，浸湿衣襟。好在不是什么致命伤。
蒙面人一刀命中，还未来得及高兴，只觉一股杀意锁住了自己的喉结。身旁的女孩已经用他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跳起，手中的匕首刺了过来，两眼淡漠，像是在完成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两手斩出的长刀自然不便收回，他慌乱地试图向后躲避，但女孩似乎预料到她躲避的方向，匕首直追而来，在他的眼中放大。
『二弟！』
惊呼的声音来自身后，但这没能改变结局。
『砰！』
一声闷响，蒙面人晕了过去。女孩手中击中他脖子的不是刀刃，而是刀柄。
『别过来，我不想杀人。』她风铃一样的声音显得比她的眼神还要冷冽。
『……不论如何，多谢阁下饶命。以您的实力，飞刀上的药物应该不会对您有伤害。』身后的青年沉声道。
女孩默不作声，把匕首换在左手，右手伸到背后拔去了那把飞刀。拔掉时，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两下，但并没有被后面的人看到。
她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刀刃上确实涂有麻药，幸而并没有太强的毒性，她凭借对噩梦燃料的操控能力较好地控制了自己的动作，除了因动作稍微僵硬导致被划了一刀之外，并没有造成其他的问题。但噩梦燃料本身却让她有些眩晕，现在她只能借两道伤口传来的痛觉勉强维持自己的神志清醒。
她从没想到作为刺客的她居然会在行刺的路上遇刺。论刺杀，她虽然没有清晰的记忆，但仍然可以说经验丰富，驾轻就熟。但这种交涉就不是她擅长的了。在搏斗中做到这一步已经竭尽全力，此时她的状态根本无力将另一个人制服，因此才留下这个人质。
『我们两人是这条街上长大的，从小相依为命，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情同手足。我知道我们对阁下多有冒犯，如果这位朋友想取她性命，我就在这里和他一起。』后面的一人没有废话，把长刀架在了脖子上，血痕在刀光下隐约可见，似乎女孩一点头就要血溅当场。
『……慢着。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K3强忍着一阵阵眩晕发问，就算已经不打算动武，在弄明白对方的来由之前，她不敢放开手中的人质。实际上，即便对方说了，以自己记忆中的东西也大约分析不出什么来龙去脉，但她至少要得到一个让自己相对安心的答复。
身后蒙面人略作沉默，道：『不杀之恩，我已经对阁下完全信任。今天我如实所讲的事情，你不能告诉别人。』
『可以。』
『在下Christian。我们两人在这贫民窟中长大，吃了很多苦，也几乎数次饿死，多亏这里一位名叫Muse的修女多次帮助，我们才好过一些。几年前离开这里，想要谋些生计，但既不认文字，也不会裁缝，没有手艺，只得去应征。入伍数天，恰巧Wilhelm亲王来为他的庄园卫队挑选人手，我们因为身手不错，又没有整编入队，就在亲王府内受职。在职数年，我时常练习武技，又保卫亲王有功，现在任卫队队长兼亲王贴身侍卫。我知道许多人在我这个位置已经开始玩弄权术，为己敛财，但我不想做那样的勾当，就和愚弟一同出来做赏金猎人，帮助当地官员猎杀暗影刺客，赚些外快，储备些财物，以备不时之需。』
果然，官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悬赏我们暗影公会的成员，女孩想，顺便换了个放松的姿势，仰起头听对面的青年人讲述，这勉强能让她觉得舒服一些。虽然只听懂了一半，但她还是掌握了很多信息。
但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要阻止我们涤荡罪恶，捍卫正义呢？
『就在今天，我……我要确认一次，阁下不能把这件事对别人说。』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的女孩。
『你可以相信我。再者，以你对我们的熟悉，你应该知道我不会记得太久。』女孩笃定的声音稍微有些颤抖。

难得，居然没吞。

3）
什么都听不见了。月光和人影一同消失，她的眼前陷入黑暗之中。
即使记忆并不清晰，她仍然记得自己每天都会收到警告，要以最小心的方式使用噩梦燃料，不然必定会被它的毒性所侵蚀。为了压制麻药的药力而使用燃料维持清醒，无异于饮鸩止渴。Christian并没有骗她，那种麻药确实对她没有威胁，但对精神损害极大的影能却成为了致命的毒药。
她印象中所记得的最后一个外界传来的信息，是自己倒在了积雪中，积雪在她的脸颊上遍布，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针刺入。
冷。又黑又冷。
周围除了黑色还是黑色，风雪交加，月亮不见踪影，无数只怨灵围绕在她身边，发出刺耳的利啸。
好冷。这是什么地方？
她觉得自己蜷缩在一颗树下，寒夜的低温快要将她冻僵，周围的恶魂也几乎让她崩溃，但她自己却动弹不得。
在风雪声，尖啸声和盘旋的黑影之后，隐约有说话声传来，虽然明明十分模糊，但她却不知为何能听得一字不漏。
……
『啊啊啊！我的头好痛！』
『安分点，新来的小鬼！区区一点噩梦燃料也大呼小叫？再发出一点声音就把你丢到海里喂鲨鱼！听清楚了吗？』
『呜呜呜……』
……
『姐姐留给我的姜糖饼干只剩下两块了。我……再吃掉一块，把剩下的一块保存起来，这样我就可以想起姐姐了吧。』
……
『我们掌控黑暗，我们涤荡罪恶。』
（很多人齐声）『我们掌控黑暗，我们涤荡罪恶。』
『我们苦痛随形，我们历久弥坚。』
（齐声）『我们苦痛随形，我们历久弥坚。』
……
『杀掉他，他是公会的叛徒，正义的背弃者。』
『可是我……』
『你迟早要经历这些！如果你连一个叛徒都无法下手，你用什么捍卫正义？』
『……我……知道了……』
……
『小丫头，你真是个天才！你将成为公会最耀眼的刺客，我们的骄傲！你听得懂吗，丫头？』
『不是很明白，但涤荡罪恶是我的职责。』
『哈哈哈，说得好！你知道那么多也没什么用，毕竟再锋利的剑也不过是我Zeta手中的工具。』
『是，议长大人。』
……
『他……他们给了你多少钱？不要杀我，我……给你两倍，不，三倍！不要杀我！』
『……无可奉告，请你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惨叫声】
……
『记住，你不需要记忆，也不需要情感，完成每天的任务就是你能做的最有用的事情。』
『但是，我们拿走那么多其他人的生命，真的是正义的吗？不会有人为此伤心吗？』
『不，我已经和你讲过很多次。我们杀死的都是有罪的人，杀死他们就能拯救更多人。这样说，你明白了么？』
『……我好像明白了，议长大人。』
『真是对牛弹琴。』
……
【敲门】
『有人吗？』
【开门声】
『小妹妹？你怎么了？走丢了吗？』
『……哥哥，你的名字是Sam吗？』
『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妹妹你？你……！你别过来！你想干什么？』
『……。』
『我……』
【挥刀声和溅血声】
一个个惊慌的、惨叫的、无助的或是悄无声息的人在他耳边倒下，每个倒下的人都变成越来越多的黑色流质，在她周围环绕。愈发刺耳的尖啸声向她逐渐逼近，像是在控诉她手沾的鲜血。
『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你们不要过来！』
她想大声呼喊，却无法张口说出一个字。她太害怕了，不想再停在这里了。

挣扎着爬起来，她发现自己的衣服破破烂烂。寒风夹带着无数细小的雪尘迎面铺来，雪尘钻进她的衣缝，贪婪地吸走她所剩无几的体温，随后融化。她跌跌撞撞往前走。本能驱使着她不能在这里冻死，她要找到一个能够栖身的地方，哪怕是最简陋的棚屋。
女孩在盖满积雪的路上蹒跚，漆黑的道路没有尽头。她期望看到些什么东西，希望看到被积雪压断树枝的松树，或是阴云遮盖后的月影，但什么也没有。
她在跑向什么地方？她才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奔跑的方向。这是自己记忆的残片吗？但刺骨的寒冷是如此真实，以致她禁不住地连连战栗，最后的一丝热量正在离开自己，被黑夜和周围的恶鬼吞噬殆尽。
她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住了。倒在积雪里睡过去似乎也不错，她想，这样就不会有烦人的鬼魂和寒冷来打扰她了。
就在她快要放弃挣扎的时候，没有颜色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点模糊的光。光线在飞舞的黑色当中摇摇欲坠模糊得微不可查，却让人感到亲切。
这缕光又给了她新的希望。虽然她自己不知道这是记忆中的某个片段正在愚弄她，还是自己真的身处风雪当中，但自己的想法总是与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别无二致，因而她也并不纠结于这个问题，只是尽可能的靠近那束光。
光线逐渐清晰起来。自己应该是走在一条长长的巷子里，她想着，虽然自己没有看到，她好像想起了周围应该有些什么。但这些无关紧要，她不想冻死在这里。每离那温暖的光晕近一步，她就觉得周围的声音没那么刺耳一些。
小屋近在眼前，已经距她不过数十米远。可惜身体的能量终究有限，她没能走到那间小屋里，就支撑不住疲软的身躯，倒在了积雪上。几十步的距离，对她如同天堑一般难以抵达，她委顿在地索索发抖，在寒风和怨灵的唾骂声中啜泣。
也就在这时，一团暖融融的光从小屋里亮起，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她的周围。
身边的恶魂和噪音，令人窒息的风雪，刺骨的寒冷，都在这团暖意融融的光内消失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
我还活着吗？这是幻觉吧，她想，近在咫尺的小屋，手中沾满鲜血自己真的有资格触及吗。
又有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每个字都让她感到像是甜美的梦幻，而且触手可及。
……
『孩子，你醒了。』
『唔……姐姐，这是哪里？』
『这是我的家。感谢万能的神，你醒过来了。还有，我比你大好多岁呢，不要叫我姐姐啦。』
『但是……我还是想叫你姐姐，我觉得阿姨不好听。』
『姐姐……这个称呼也不错，小妹妹。』
……
『小妹妹，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我好像没有名字。』
『那我来给你想个名字……以后你就叫Alice好不好。』
『好的，Alice会一直陪着姐姐的。』
……
『姐姐，神是什么样子的呢？』
『神……向神起誓，修女不能说谎……姐姐也不知道神是什么样的形象。』
『那姐姐为什么要向神起誓呢？』
『虽然不知道神是什么样的存在，但我相信善良的人和美好的事物都会得到庇佑。』
『那姐姐一定是最善良的人啦。』
『Alice也一样哦。』
……
『姐姐，你之前也像Alice一样没有家人吗？』
『向神起誓，修女是不能结婚的呢。之前的家人……已经不在了。』
『那谁来保护姐姐呢？』
『姐姐会自己保护自己的。』
『那不行，Alice要保护姐姐！』
『好啊，那样姐姐就太开心了。』
……
『姐姐，今天的城市里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样。』
『Alice，今天是圣诞节，是一个很伟大的人的生日，大家会一起庆祝的。来，尝尝姐姐做的姜糖饼干。』
『啊，这个太好吃了，姐姐！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点心！我可以把这些都吃掉吗？』
『不可以哦，这盒饼干有很多人要吃的。你看这条街上的那些人，他们也是要过节的呀。姐姐给你留出一些，然后把这些分给大家，好不好？』
『好！Alice和姐姐一起去分姜糖饼干吧。』
……
她忍不住哭了出来。Muse可以说是她唯一的亲人，自从她被公会掳走之后，已经整整三年未见了。自己在公会里生活得很辛苦，但姐姐也一定很担心自己吧。不知道她还好么？
一只温柔的手帮她轻轻抚平泪珠，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事了，妹妹，没事了。』
她醒了。
记忆中的人影逐渐和现实融合，前所未有的真实和清晰。面前的Muse挂着十字架，身穿黑袍，明亮的双眼内满溢着爱和希望，正是女孩最熟悉的样子。虽然经过三年风霜，Muse的模样微微有些变化，但她传递给女孩的感觉却丝毫未变。
『姐姐！我……我以为再也想不起你了……』
她扑在面前的Muse怀里，幸福的泣不成声。
『但是姐姐……一直记得你啊。』

4）
『……是这样的。他们两个把你送到我的房间里，我在你的床边祈祷了一天一夜。你的心灵被黑暗所侵蚀，只有神的光明才能把你从黑暗中救赎。』
『姐姐……』看了Muse疲惫的双眼，Alice还是止不住落泪。她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了，也不再头痛，但对噩梦燃料的掌控力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灵活。
『Alice，你受苦了。我已经替你祈祷和赎罪，相信神会理解和原谅你的过错。』
『我是不是不应该继续使用这种东西了，姐姐。』Alice伸出手指，看着那缕缠绕在手指上的黑色流体。
Muse摇摇头，『任何事物没有绝对的好坏。善者会在利欲熏陶中无可救药，恶人也能在神灵的指引下皈依。这种能量善加利用并非不可，但被别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就将为虎作伥。你也长大了很多，我想你可以判断好如何使用它。』
『唔……我知道了。姐姐真的不打算离开吗？』
『不，我不会离开这里。』Muse的语气坚定又带着虔诚，『当那位嬷嬷在这里将我拉扯大，教我学会去爱别人，学会感恩神，学会守护这片土地，我向她保证过不会离开这里。』
『姐姐……』
『别想太多了，孩子。』Muse似乎笑得不太自然，『我们出去装饰一下圣诞树吧，在这个节日，姐姐又找到了你，我们应当庆祝一下。装饰了圣诞树，我还烤了你最喜欢的姜糖饼干，我们回来一起吃。』
『太好了，姐姐。』Alice欢呼起来，此时她才露出了一个孩子的笑容，而早已将公会的任务抛之脑后。
Muse欣慰的笑了，拉着女孩起身，亲吻了她的额头，随后在Alice耳边低声道：『等会出了门，你向左边跑，我会帮你拖住Zeta，你只管跑，他们的目标是我，等你跑得够远，他们应该就追不到你了。听话。』
Alice刚被暖意融化的心就像被浇了一盆冰水，呆立在了原地。Muse却已经拉着她向门外走去了。
『够了，Muse。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不必和我玩这些没用的技俩。』Zeta已经拦在了门口。时值黄昏，他的影子在门前的路上拖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长长影子。
Muse张开两手拦在Zeta身前，喊道：『快走！』
『我不会走。我会保护姐姐。』Alice拿出匕首，一股寒冷的气息围绕在她周围。她绕过Muse，与身材魁梧的Zeta相对而立，完全不成比例的两人一时间竟有针锋相对的气势。
Zeta上下打量Alice一番，嗤笑一声，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在这里躺了一整天，看来你想起了不少东西。你总不会忘了你的任务吧？你以为你会是我的对手？』
女孩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决然：『我不想再听你们那些骗人的话了，你们宣扬着守护正义，而事实上只是为了一点钱财去杀掉无辜的人。我知道你很强，但我不会离开姐姐。』
『我告诉你，小家伙。』Zeta蹲下来盯着Alice的双瞳，清澈的眼睛里映出他自己的影子，『Muse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对她怎么样，我的目标只是把你抓回去而已。至于你的姐姐，公会想要处理她，到时候就不是你能拦得住的了，你听明白了吗？跟我赶回去，我会设法说服公会里的人，让他们放弃这单生意，倘若再拖延下去被上面怪罪，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小家伙，这世界远比你想的要复杂。』

Alice没有回应，她低下头，拿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许久，她轻轻道：『让我和姐姐说两句话，我和你走。』
『好，你有两分钟的时间。』Zeta也没阻拦，甚至不打算听她们聊的内容，自顾自走远了。
『孩子，你不能去。我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你不能跟他走。』Muse已经顾不上修女的仪容，半跪在地上，不停地给自己和Alice拭去眼泪。
『姐姐，你听我说。』Alice扶着Muse的两肩，声音出人意料地冷静，『Alice会保护好自己，但姐姐也要保护好自己。我走后，他一定会来追我，你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等到以后这里安全了再回来，不要让Alice的努力白费，好吗。如果Alice哪天发现姐姐不在了，Alice也没办法独自活下去的。』说完，她把黑色的匕首在脖颈上比划了一下，随即走进小屋，拿上了自己的斗笠。
Muse看出了Alice的意思，只能点头，却已经哭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再见，姐姐。』
Alice将Muse的手轻轻推开，随即纷身被黑色包裹，跳跃着消失在了巷子尽头。
远处的Zeta回身问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没有去追她，是么？很简单，她的速度比我差得远，而她想离开这里只能凭借噩梦燃料。对我而言，空气中的噩梦燃料就像雪地里的足迹，想要追上这个小鬼易如反掌。』
『无论如何，请你放过她。』Muse的眼中满是泪光，声音颤抖，『只要你放过他，你想把我怎么样都……都可以。』
Zeta摇摇头：『Muse，你未免把我看的太过低劣。我对你的爱意完全出自仰慕和感激，而不是像那些游荡的酒鬼一般下流。回去之后，我会冒着被处决的危险尽量拖延时间，在他们赶来找你前，看在神的份上，你赶紧听从你妹妹的话离开这里，还有机会活下去。此事过后，你我互不相欠。』说罢，他腾身而起，消失在夜幕中。
『我愿意放弃信仰！让我加入你们的公会都可以！她只是个孩子，请你放过她吧！』
听着身后渐远、带着啜泣的声音，Zeta纷身一震，但随即狠狠摇了摇头，朝着女孩逃离的方向追去。

5）
两个鬼魅一样的身影在郊外的道路旁穿梭，借着傍晚昏暗的光线掩护，即便是行路的路人或是赶马的匹夫也没有注意到这两个身影。
Alice精致的面容显示出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手上的匕首不时刺入树木中，借力在树之间辗转腾挪。在她身后不远，一脸阴沉的Zeta以更快的速度在后面追赶，但Alice的位置变换太过灵活，以至于他始终没有机会追到并控制对方。
女孩的思路很正确，抛开Zeta对Muse的态度来说，拖延一个任务也不算太大的过失，但放走一个掌握机密的叛逃者却是公会无法宽恕的罪行，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直属下级，被公会重点培养的对象，因此Zeta也一定会来追赶她，而不是去考虑如何处置Muse。
『你如此卖力逃跑的意义何在？你留下的噩梦燃料气息会成为最明显的痕迹，不管你跑到哪里去，你总会被我抓到。你很累吧？你的噩梦燃料还能撑多久？我不想再和你玩无聊的捉迷藏了，停下来聊聊，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
『停下来聊聊？我已经不是任你们摆布的那个「Killer 3rd」了……』Alice在嘴边低语，还是没有给身后的追击者一个明确的回答。
Zeta气得只差一拳轰倒一棵树，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信任的下级会逃跑，而自己却对其束手无策。
没错，确实是束手无策，上级的怒火不是他能承受的，因此他只能追在后面，寻找可能的机会制服她。他没想到恢复了记忆的Alice会有如此快的速度，以至于连他这个在当地工会中实力首屈一指的人物都要竭尽全力地追赶才能望其项背。会长称之为天才，果然毫不为过，这样的天才倘若葬送在自己手里，那种可怕的后果不是他敢想象的。反观**轻敌的自己，他差点就要狠狠抽自己两巴掌。
两人一路追赶，从余晖西下到满天繁星，在城外的大路上越追越远。
她这是要去哪儿？Zeta看了看前方，一座灯火辉煌的宅邸出现在道路边。
亲王府？她怎么会知道亲王府在这里？她来干什么？
心中的不安让他催动起全部的噩梦燃料，也不再隐藏身形，速度骤增，朝女孩急追上去。他很有信心，亲王府的守备不可谓不森严，倘若对方试图闯入，只要卫队稍作阻拦，他就能将女孩当场擒获，不管对方想要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Alice听见身后的声音渐近，心里焦急。她一路的速度接近极限，此时早已力竭，只剩最后的一点信念在支持他逃跑。
亲王府大门就在眼前。几乎一大半亲王府卫队此时都拱卫在门前，牢牢把守，而以院墙的高度，不论有怎样的实力也难以跳过。要想入府，非要经过这大门不可。
『Christian，借过。』
守在门口的正是Christian。时值圣诞节，亲王正广邀宾客，大摆筵席，因此特地命令他率领卫队把门，还有一队在院内巡逻，但他不论怎么想也不会想到会这么快地碰见Alice。看见那个熟悉的瘦小身影，Christian微微一愣，随即咬牙道：『给客人让路！』
『多谢了。』女孩在他旁边稍一停留，点头致意，随即朝大门之内冲了进去。
卫队后面的成员看见来者一身黑衣，头戴一个斗笠，怎么看也不像是客人，但还是听从了他们队长的命令，纷纷让开道路，任由那个身影进入亲王府。
Zeta随后而至，正要追过去，却被一把剑横在身前拦住了路：『阁下何人？』
Zeta强压火气，沉声道：『我正在追杀一名暗影刺客，她试图刺杀亲王。赶紧让路，否则亲王出了事情，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先前那位小姐是我们的客人。阁下无凭无据，信口污蔑，身上的黑暗气息很重，恐怕阁下才是刺客。请离开，否则我们就不客气了。』Christian一脸严肃，但额头上已经沁出汗珠，人已放走，他只能硬着头皮这样说，顺便转移其他人的注意，不然其他的人追究起来，也够他这个卫队队长喝一壶。
Zeta气得七窍生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在追截路上竟然发生这种事情，对方直接把自己的目标放走，却把自己截住，随后污蔑成行凶者；一旦亲王出事，他也难辞其咎。想到自己辛苦的一路追赶与可能遭到的处分，他不禁怒火中烧。
『这位队长，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以暗影公会议长的名义警告你，请不要不识抬举。』
Christian只觉得一股森寒的气息从面前的Zeta身上发散出来，不由得神情紧张，大喊：『保护亲王府！全体准备防守！』
对方并没有给他们什么准备的时间，抽出一把黑色长刀，暴喝一声，冲向了守在大门前的一众武士。
……

在亲王府大门口一片混乱的同时，亲王府内一个不起眼的墙角，Alice正半蹲在地大口喘息。
听着门口的骚乱，她担心地望向了门口，随即摇摇头，Christian的卫队或许能挡住Zeta，但这骚乱很快就会传播开来，到时候自己想要刺杀亲王就困难了。
亲王不除，Muse就不会安全。只要除掉亲王，公会就没有理由去进行这样一个任务了。以Muse的声望，一旦遇刺，势必引起一些骚动，而这并不是公会希望看到的。至于亲王被暗影公会成员刺杀这一事件会引起怎样的骚动，公会会对她采取怎样的抓捕行动，已经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
事不宜迟，她要尽快行动。Zeta使用的是暗影剑，这种暗影武器难以制作，整个公会之内的数量也不超过十把，自己能分到一把匕首已是相当不错的待遇。因此手持暗影剑的Zeta正面作战能力要比自己强的多。只有甩开了Zeta，她才有把握刺杀亲王，随后全身而退。一旦Zeta闯入，自己没有完成刺杀、找到藏身的地方，事情就危险了。
以她敏锐的听觉，她可以轻易地分辨出在二楼的一间灯火辉煌的房间里正在举行盛大的宴会。但以她现在的状态，完全没有能力跳到二楼的窗户上然后破窗而入，尽管相对而言，那是最快、最安全的方案。
正门不时有人进进出出，男士们留着卷发、脚踏皮靴，女士们则穿着华裙和紧紧的束腰，除非能弄到一身衣服，否则她这一身打扮显然不便潜入。她摸到一个侧门，从门缝观察了一下两道木制的门栓，随即拿出匕首刺入门缝，把一点黑影灌注进去，尝试用锋利的匕首锯开木质门栓。大门的做工相当精良，门缝很窄，寻常的武器难以刺入，更不要说锯开门栓；可是换成这些以噩梦燃料锻造的武器则另当别论，这种武器几乎没有厚度，却不失坚韧和灵活，伸入门缝不成问题。
只可惜这把匕首虽然锋利，却被证实不是一把很好的锯子，等红木门在她面前应声打开时，她已经是满头汗水了。
时间，还是时间。她没有时间了。
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她现在身处没有灯光的黑暗之中，除非她愿意，否则没有人会看见她。楼上就是人声鼎沸的宴会厅，观察了一下前方的路，女孩随即沿着走廊右边的楼梯上了楼。

对中间『意识流』的叙事做点解释，因为一月前玩了cytus，这种档案式、仅有对话的叙事方式是叙写回忆的简便手段，同时在只有声音的环境当中，这种写法也是受到主角感官上的限制。再者，由于需要介绍的要素过多，需要囊括女孩从遇到姐姐开始几乎一生的经历，这一写法也避免了该部分篇幅过于冗长。
实际上我并没有刻意对当时的社会背景进行描述，只是在构建人物关系过程中随手布置了这样一个背景，被笑匠点明之后发现这居然形成了完整的体系，而且在文中作用不错。另外Zeta的人物特性是在不断改动当中成型的，最开始的设定中他与Muse没有任何瓜葛，但在情节的推进中，出于主角苏醒之后的情节需要，Zeta才被安排上了与Muse的关系，三人的关联也更加密切。（恭喜亲王和卫队队长荣获最佳龙套奖）
然后以上均为胡扯，我就想暖个贴顺便：@用微笑把你埋葬 @离别时光OL @九殇i @四季鱼鸽 @叶卆 看看有没有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