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果然没有再敢冒头的了。世人皆心有旁骛，怀有畏惧，只是时日久了，被纵得无法无据。自开海以后，过分嘈杂浮动的背景下，一波接着一波的人作钦差，频频来了又走，总有新花样儿，没有缘因。而广粤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意义上的整治，或者说，一直没寻到合适的契机让这局面彻底安定下来，是以不太平。路远迢迢，朝廷的手伸不过来；而官庑下，早就晕头转向的列位费力摹揣、执意兴政，立阶之上，便也疏忽了守时力民、和齐百姓。】
【不过，以上这些通通都是后话了。我与鹤池这几日里，还是要先为这学政。不然，岂不白辜负了“批红判白”的努力？二人对坐，我递上了事先就构想好，却在先前未曾拿给他看的创制。因为太了然，人心未定之前，什么多余的力气都是白费，没有人肯听的，聊胜于一张废纸。】
我不好专断，你看看这上头想得如何？

【潮汐般的声浪终于平息下去，我们得以在这安静的间隙，稳坐书房中，寻求真正的治本之策。广粤是一片新鲜开垦过的土地，它不似京城，已在同一的规则下运转了数百年，瘠薄的文化、潦倒的前身和漫涌的从四方而来的海水使它处在某种亢奋的混乱之中，这是芜杂所在，也是生机所在。】
【觉禅要治理的，是学政这一方荒滩。原他已有计策在胸，只是碍于众声喧哗，先前不曾徒劳表露。接过这一纸定海针，垂目细读去。】
【客籍和土著的天然矛盾系于共享学额，他们不得不为了仅剩的肉羹彼此争夺。】老师的意思是，往后土客虽同时应试，但各分有一定学额，平行取士，互不干预？

【在他埋头研习时，顺便端起了茶托，还未入口，便又搁下，怡颜悦色地回想起了那日的情景。】
我这两日从这里新学到了一句俚语，是说“跟红顶白”，倒真是恰如其分。
【话至此，又十分活络地讲起了俏皮话，俨然不复先前愁云惨雾的怅然。】
“王爷”那日的话果真远胜金科玉律。咱们当日也没被质疑，如今，大局已定，就更加不会了。不过，要是让邢讼典狱的三司听见，那可不得了了，多半得是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拧上你一句，“天下的断狱岂有您那样断的道理？”，才肯罢休。
【揉了揉鬓角，似乎对此还是略有不满，便先反问了鹤池的意见。】
虽说这是我能想出最妥善的举措，可我还是不太看好这局势。鹤池，如果是你，你会先想到什么？

【危机暂除，饶海滨小城依旧潮湿腥咸，气氛已见轻松许多，他讲那些教狂徒胆寒的判官，形貌描摹得十足生动，也付一笑，荒悖的话搁在此刻，自然只是应景打趣罢了。】
还有一句俚语，说是天高皇帝远，那些学子如此，我亦如此，【难得一改温文，且摇首。】三司管不得。
【顽笑归顽笑，问题尚横亘眼前，待他与我徐徐图之。略作一思忖，倒想起重山之外，另一群迁徙的他乡客，外来者与土著间的矛盾不可避免地在国土四方重演，争斗是人的本性罢，高贵的，卑贱的，全都不能免俗。】
新政推行不易，虽然思虑周到，有差池也未可知。【抬起头。】先前听老师说过，江西万载县有土棚之争，和闽广的麻烦实则系出一事，来年童试府试，或许可先在江西施行加额合考，再推及沿海。

【就着杯中的茶叶，默不作声地啜了一口茶。科考再怎么也不同于刀锯在前，鼎镬在后的连诛，即便有律例条框，岂能真作出罢黜功名的动荡人心之举？是令不虚行，却没有这样的道理。我与他皆心知肚明，那日所作所为不过是欺罔视听，蒙听众人的耳目，也正是众人心虚，才会被恫吓。同样，当日的畏而不言或许也可能只是众人短时权衡利弊，还是要赶在其回神醒悟之前，将此事做个了结。】
【我所要问的，正是他答的。这点我二人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处去，粤闽人心初定，是不宜在这个节骨眼上除旧布新。再者，我对土棚之争另有见解，此不过为后事铺路而已。】
如此甚好。若可行，我计划便挟机请奏彻底废除棚籍。棚籍究竟与客籍不同，棚籍还是元年水患的遗弊，早该下手整治了。至于客籍嘛，我虽另有一番打算，然而不得操之过急，还是当下在学政事上达成一致才好。

【事有大小轻重与缓急，同先时已剑拔弩张的要地广东相比，万载县是可用于试验，较易于成功而不惧失败的，自然被捎带想起。】
【元年黄淮洪潦是卷宗上长度有限的一节，我无法从字句中窥知连月大雨、滔天河水，更难想见背井离乡的生民，他们被天象驱逐，流离失所，也不被他乡真正接纳，成为悬在历史中、无处扎根的人，和一块将铲除姓名的“遗弊”。没有甚么感想，点一点头。】是。
【更关心他之后的话，海关在一日，近年内陆士民迁往东南的步履便不会停滞，渐壮大的府县亦需要人力，对立的土客只能继续共享一片藏着金子的滩涂，故而问道。】
往后您打算如何处理客籍？

【我自知与他皆不是衷心皈依忧国恤民的那类人，我们有血有肉，是做不成道德的典范，智慧的代表。也许打着蠹政殃民的旗号励精图治，所求的亦不过是最俗的进事以功，与圣贤倡导的视民为立国之本相差甚远。】
客籍客籍，若始终是客，那土著便永远要与之对立。所以，今后凡所居十年以上者，一律归入土籍，不需再分土客。以这十年为期，徐徐渐进，也好谋个长远。
【末了，思及起这沿海诸省是否能一致同意上疏，还是未知之数。礼部单门独户，如果能争取沿海之省的多数声音，想来是能压下京中的质疑，必要时说不定还要去拜访两江与闵浙的总督一头，是不能再留在这里白白耽误了。】
若有幸能得恩允，不日我可能便要启程赴往两江及闵浙，特别要去贛省仔细交代一番，不容有失，届时还有劳鹤池你留在粤省处理些许尾事了。

【科考只是土客矛盾的一个截面，随海潮层叠的摩擦、怨怼和不信任，在共同攀爬窄小天梯时终再不能共存，酝酿出一场聒噪风波。与他跳出本事之外，再审视客籍一词，不由也发觉，它当真需要存在么？普天之下，俱是国朝的子民，无论流往哪里，水还是水。】
外省人既已到了新省，便受当地管辖，与土著实际没有大异，定居十年，可知是长期迁徙，已趋稳定，再划分土著客籍，是徒增壁垒，不利于两方相融，也给官府治理平添负担。若能实行，是长久之策。
【落在一个“若”字上，是知尚未定夺，而他北往仍有许多事务要勘查、关系要理顺，江西的试法亦不可哑然而终。颔首应下。】
您放心，眼下事态已见缓，再有新制调和，定能平稳收束。我也会再多加小心，免节外生枝。

【超然物外来看，这学额之策像是饮鸩止渴、壁里安柱，能解燃眉之急，却不能正本溯源。寸胶不能理黄河之浊，尺水不能却肃邱之大，开海正是为了务求长久，而粤省这一致排外的情绪是不利于立业安内的。如何解？唯有聚沙成塔，才能以谋来日。有心成全肃清，却不能短时之内扭转乾坤。毕竟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我与他都懂。】
远水救不了近火，看得太远，想得太多，反而应不了急，咱们还需点到为止。
【立足朝堂也快有三十年的日子了，这点辨别之能还是有的。裁撤棚籍是可以切合中枢的心意，不过是一直缺个合适的时机提出来，牵动不了多少利益。只要广东这头安稳了，成了气候，江西那头也不成问题。】
江西的抚台是只难说话的“老狐狸”，算盘打得太精。他上次与我生出了些不愉，我只好先请个旨，然后要再去领教领教，免得到时候被呛声回去，

【大清幅员辽阔，然而南北万里也不过一场棋局，看似远隔重山的每一处都息息相关，而一省、一府乃至一县一镇之类，亦有复杂的利益关系、人心向背，盘根错节如蛛网。为政不是轻松差事，无有坐享其成的顺遂，狐狸、鹰隼和狼常在路途环伺，但能受此历练或也是幸运，更多人，譬如那些土客童生，尚是渴望变成猛兽的羊。】
【心中了然，事须步步为营，而后因“不愉”而略一抬眉，棚籍一事搁置也自有缘由，此时契机已至，不由得抚台心愿了。他既要北上，又将须斟酌定夺的具体事务一并商量了，一连数个晴日，白茫茫的光落了满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