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段编号2
终有一次,他受了剑伤,剑上带毒。我连夜请了梅大先生前来诊治,先生只看了一眼伤口,便不住摇头,只说这毒性阴诡,颇有当年无毒童子遗风,连他也无药可解,只能施针将毒性逼入心口一角,虽不会立即致命,寿数却也不过三年五载。
自那时起,他便独自回到李园外的小酒馆,不知是寻了什么机缘,不久便开始传授龙小云之子龙青儿飞刀绝技。
那孩子倒是不似他父亲阴诡毒辣,向来乖巧聪明。不过三年,已算习得李大哥的真传。那时,毒性已经入骨,他的身子一日胜过一日的衰弱,但我知道,他心里是无憾的。青儿的飞刀,已足以替他继续守着林诗音母子,守着李园。
于是我劝他离开小酒馆,一起回千霞山去。即便时日无多,我也希望他这一生最后的时日,是为自己而活。若论私心,我的确也希望,陪他走完这一生的人,是我。
他答应了我的请求。尽管我从他眼中看见的尽是不舍,我也不管不顾的即刻便收拾好行李。
小酒馆内最后一夜,他一宿无话,只坐在窗前静默的雕刻。
他的手已开始颤抖,却竭力将木像拿的很稳,那一刀一刀被刻下的,分明是他的生命、他的青春、他的依依不舍、他的求而不得。
我这一生,年幼时追随着爷爷走南闯北说尽江湖事,长大后便一直跟着李大哥历尽江湖风雨。若说这一生有憾,便是没能在那日带他离开。"
说到此处,孙小红原本平静的声音忽而哽咽,众人皆是一惊,不由屏息更凝神听她接下来的故事。却见她端起桌上的茶水,一口饮尽。茶碗掩住了她的眉眼,看不清神色,执杯的手却在颤抖。静默良久,她终是竭力稳住声线。
"第二日清晨,天方破晓,李园的管家便登门送上帖子,言语客套里透着疏离,只道是庄主请他过府叙旧。
我本想拦下,却瞥见拜帖落款那行小字,分明是林诗音的姓名,便知,无需浪费力气。
我悄悄尾随在李大哥身后,潜进李园。
我的功夫虽仅可防身,瞒过家丁却不是难事。
那日李园中庭,立起的却是龙家牌位。青儿便跪在庭中,他立在青儿身后,堂前高坐的却是林诗音母子。
接下来的事,我这一生都不堪再忆。
起先我躲在远处,听得并不太真切,最先听见的是龙庄主厉声呵责青儿,不顾廉耻,偷学小李飞刀,将祖父的颜面置于何地。
青儿一直哭着认错,而他,立在青儿身后,虽未言语,在龙小云的声声尖锐里竭力挺直的背脊却在微颤。
半晌,龙小云骂的累了,却听一女声轻轻开口,不是林诗音又是何人。
我的心猛然一颤,庭中也忽而安静。
林诗音的声音很轻,字字句句却如同刺破长风的利刃。
“龙青儿,你可知道,纵然举世都说,你的曾祖父是背信弃义出卖兄弟的卑鄙小人,你身为龙家子孙,也应当以他为荣、也只能以他为荣?”
"祖母,青儿知错了。可青儿一时糊涂,偷学飞刀绝技,为的也是日后在江湖上出人头地,有朝一日方可重振龙家昔日荣景啊!”
"糊涂!"我从未听过林诗音如此震怒,不由得担心的看向李大哥。却见他猛然抬头望向诗音,眸子竟已泛红。
林诗音却并正眼看他,只继续冷冷开口:"我们龙家,虽不复昔日荣景,可我与你父亲孤儿寡母支撑多年,也算屹立不倒。从前我们从未得李探花半分照拂,日后更是不必如此惺惺作态。"
"祖母,师傅他从未...."青儿还想为他辩解几句,却被林诗音打断。
"你既如此执迷不悟,小云,你便断了他的双手筋脉,让他从此再不能习武。就像当年你武功被废时那般吧。"
"母亲,青儿不过是年幼无知,受人蒙蔽,大可不必如此重罚!"此言一出,连龙小云也神色大变,急的猛然立起,行至庭中扑通跪下,替青儿求情到:"此事若从头究竟因果,青儿也不过是年幼无知无心之过,真正居心叵测的怕不是这位大名鼎鼎的李探花!"
龙小云猛然回头,伸手指向他,目中怨毒似熊熊燃烧的火焰。不知怎的,我背后一凉,恍惚间竟觉得他眸中的恨意竟似和十数年前的龙啸云重叠。
众人的的目光,终于顺着龙小云所指,汇聚在寻欢身上。
时值晌午,冬日的阳光并不炽热,我却见他额上布着细密的冷汗。一袭素白衣袍,将他本就消瘦的身型衬的更显清寡。
"诗音。"他终是上前两步,望着庭上的林诗音轻轻开口。
冬日里的阳光倦倦的,略带几分惨淡洒在他微卷的发,他的声音里,染着一层喑哑。我忽而想起,他昨夜分明咳了整宿。
"李探花,一别许久,不想竟这般重逢。"似乎方才意识到他的存在,林诗音神色淡淡,一如她的声音般清冷。
数载不见,除了发丝斑白,她的容貌并无太多改变,清冷也一如当年,或是,更胜当年。
许是还不习惯这样生疏的寒暄,他喑哑无言了片刻。我看见,他握拳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却仍竭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诗音,一别数载,你竟是如此恨我么?"
"我不恨你,过去从未恨你,如今也更不必恨你。"她答得果断。
"那你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断了青儿的双手筋络,这一切事端本就由我而起,你若要怪,也应当由我替他受罚。"
闻言林诗音原本古井无波的神色忽而风云变幻,她猛然阖眼,掩去的不知是刹那的愤怒还是痛苦,良久,终是又冷冷道:"替他受罚?这些年你倒是一丝未改,总爱用自己的想法去决定别人的事情。当年你便是替我做了选择,将我让给龙啸云。自从那一刻起,我便谨记自己龙家主母的身份。龙啸云是我的丈夫,纵然我再不愿,也只能与他荣辱与共。你可想过,当年你自以为是的决定,日后让我承担多少骂名与不堪!小云和青儿,更是如此,他们在龙家子孙的耻辱下长大,这一切皆是拜你所赐。如今,只要他们仍是龙家子孙一日,便只能与你势不两立。"
言毕,她不再理会寻欢颤抖的越发剧烈的起身子,径直朝龙小云质问到:"小云,还不动手?"
龙小云从未见过母亲如此愤怒的样子。他知道,母亲看似清冷沉静的外表下,内心是难以逆转的执拗。
再劝也是无用。他狠狠向李寻欢冷冷一瞥,径直来到青儿跟前。
"青儿,今日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龙李两家势不两立,我龙家是断不能容下偷学小李飞刀之人!"言毕,运功利落废去青儿双手筋脉。
孩子的哭声,响彻中庭。而他踉跄后退数步,几乎要稳不住颤抖的身型。
我终于忍不住,疾步从树后冲出,站在他身侧不动声色握住他冰凉的手。我清晰的感受着他的痛楚,与他的忍痛。
"李大哥,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我附在他耳畔,哽咽着轻喃。
他没有开口,却点了点头。我便忙扶着他,逃出这片修罗场。
他的步子踉跄,却走得很疾。方转过回廊,林诗音等众人视线不及之处,便忽而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终是无力支撑的软到在地。
那血色暗红,毒性已入了骨,他的时日本已所剩无几。
他耗尽心力传授飞刀绝技,求的不过是青儿可以从此替他守着故园与故人,这愿望,却落空的这般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