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森郁，廊宇肃然之处，周惠妃的冠珥是惟一亮色，天光妍和时不与争艳，昏黯间方见的砾琼玉。分花拂柳、蜿蜒裙裾，行在慈宁花园间。】
【要问，夙昔缘何不妆点？因她好似从不属于鲜亮，豆蔻绽梢头时，有人做姚黄、有人爱魏紫，她只求闲来一点怜惜，就择了极近无欲的素寡，一绝凡尘。真难、真难，寖淫兰闱许多载更难，既掌一宫事，又列六妃中，锦绣縠罗、翠羽明珠，哪样没有？何需扮圣女，只求一句赞呢。作罢，不愿平白懊恨芳华。】
【廊下蝉纱幔卷濡湿暑气，至正殿，独留一阵檀香风。趿着静步，与越桃拜座下行礼。实则早有三分揣测，稚童得赏，喜不自胜，将那黛绿娥眉一扬，擎笑催促。】甭只顾乐，还不快谢过皇玛嬷。
【小孩脾性好哄，紫闼里王姬者众，白日不得赞者更不少，孰能不知照拂她便是照拂我？眄见慈宁主人仍有话，遣嬷嬷先让庆令退下。拢束的银烛摛花开得盛，得允起身，一壁赓续。】
越桃惯是这般，由她那两个哥哥宠着，性子要强些。偏又是个面上藏不住事儿的，若非您今日察了她小心思，怕是回去要同自个儿怄气好些时候了。
【偏是斯也、斯澍哥俩儿肖我，明面儿上的礼义谦恭皆一字不差。可小女儿养这脾性，也无何不好。两泓秋水交加，如往日般澹语，杏眼低横。】
那席间叫她们嬉游遶膝得热闹，可多少还是吵着您了罢？请让臣妾熄去两盏宫灯，也好叫您安神。

【七月初七，碧瓦飞甍内的兰夜犹较曩昔热闹，一弯新月钩桂梢头、清辉蕴玉般普照宫墙寰宇，因指惠妃筹理今朝燕宴，分付诸帝姬穿针乞巧的缘故，这元本阖欢共庆的寻常家宴中，在众芳不甘居逊的较量下，难免多忝几分争逐夺娇的意味。笙鏞和鸣间，玉指悬拨着伽南香福寿十八子手串，两下瞩望当庭对月、结彩穿孔的龙胤金枝，不免忆起畴日宅邸中的年青姑娘们，或不曾似掖庭贵姬一般以金银鍮石为针，却也在敬祀牛女二星时，沈挚地求一桩两心相契的良缘】
【而今却要为这些兴许还未洞明“皇女”二字真谛的娇艾所叹，镇日众星拱月般受尽呵宠的小公主们，何尝真正提针执线、织锦勤工，这一岁时遗俗，於太半帝女而言，无非是一桩鲜罕新奇的巧宗，以娱暇乐、又供清玩罢了。其间升慈以九孔针穿五色线得巧，因其龄岁尚浅，却彰彩不俗，可见私下肯用功夫，便不吝褒赞一二。但也未曾偏惘，宴后又留惠妃母女叙话，另赏小女一盒珠花，得其伶俐相应，亲昵笑言】皇玛嬷记下了，明年只等着看咱们小越桃有无进益，可好？
【俟奶嬷嬷将小公主带下，相顾与惠妃、待孙女儿疼惜之意不减】姑娘还小，性子要强、看重得失也是有的，今日虽是惜败，但尽力已然无憾，你回去要多宽解些。
【夏夜溽蒸，冰鉴温吞地祛噬着暖阁内的暑气，问淑依例奉上一盏雪耳枸杞羹补气安神，耳畔稚子嬉闹的莺语早已发散不兴，便徐止周氏动形】不忙熄灯，哀家尚有两句闲话要与你一言。这些时日哀家虽不多问宫事，却也偶或听闻启祥宫、茶膳房一二事，知你兴办宴会之余，肃饬宫纪也颇凌厉，比起初入宫闱时，你们也都各有所成，元是不需哀家再一一忧挂、提点的，是不是？但有一虑在心头盘亘已久，却还是想亲自问问你，那处置记账宫人的法子，可是你自己的主意不曾？

【迟滞的削菘讲灯罩摆回，笑意顿在娥面，膺间业是一沉。连日来，蜚短流长、风语不断，剑指贞妃改「安民则惠」之惠后，却行的却是不仁之事。我自诩还担不起狠戾二字，不过畴昔欲积功累德太多，深秉五戒十善，贸贸然展了动如雷霆的手段，倒惹人诟病了。】
【天来鉴，可并非我一时发昏、受了甚的刺戟，委实沈思良久。我自元年效忠慈壸是真，因觉禅氏，与女君有姊妹之义也是真，即算是宠过忧来，宝妃深得太后垂爱，我总败其一头。此刻中宫重权在握，沐浴她的膏泽入主启祥，秤衡偏向怎会不有所动？可恨我不工揣摩捭阖术，这边讨怜、那边只得要厌。】
【再谈那严饬宫纪之策。我不求心服首肯的功名、只要噤若寒蝉的宁静。何况——我可未杀生啊。我跪在座下，轻轻帷幌飘曶，满堂灯烛灿然，分明是三伏夏夜，却有如芒刺般的凝雾、压得玉脊重。】
【半晌阒寂，周惠妃而后说。】是臣妾的主意。
【何以镇遏流宕的邪心？我从不去见行刑，髣髴以此便可不落腥膻。日日诵吟不懈，可能灭除半点宿障？没有答案。我不见她，只直勾地盯着勾勒金丝的地毡，徐徐再道。】
臣妾愚妄，但知以刑去刑一说。既掌一宫之务，手腕软、不立规矩就会叫奴才们目中无人。凡事有度、适可而止，臣妾明了。【微顿，一贯巽顺，此刻却不知为何胆敢道出反诘的言辞。】娘娘也曾做过主位，也知晓驭下不易？

1.【 初七的月未满，月色却分外皎洁，轻薄的银辉撒满湖面与大地，亦盖满紫禁城的每一处朱墙与琉璃瓦。夏夜嘈杂，除却枝梢有些不知疲倦的蝉仍没日没夜地鸣叫，还有湖畔虫蜂与萤火虫，穿梭于睡莲、青草与人群，好奇地欣赏着月下穿针乞巧的帝姬们。】
【 月娘若有情，该知我为今夜做下多少准备。饶是平素不爱做穿针引线的活计，也迫切希望于这场母亲亲自操办的宴会里拔得头筹。】
【 起初一切皆很顺利。正如平素于母亲的指导下练习时一般，彩绳总能准确地穿过细针，并未耗费许多时间，可将要到最后时，我骤然忆起升慈的品头论足，眼风飞速扫过她手中的针线——糟了，她好似与我速度相当！】
【 可世事总是如此，愈想赢得比赛，便愈难做成余下的每一个细节。手中的针线突然开始不听使唤，末了，升慈拔得头筹，得了皇玛嬷颇多赏赐——今日她是众人最关注的角色，谁还在意穿针乞巧的次名为今日所做的努力呢？】
4.
【 随母亲去见皇玛嬷时，心里有些许忐忑与不安，大抵是觉得今日未能拔得头筹，未能将自己最好的一面予以表现，实在有负母亲和她老人家 】越桃请皇玛嬷安，今日，今日越桃原本应有机会赢过升慈，只是到了最后关头，针线倏尔便不听使唤了......
【 微垂着脑袋，心知不该为自己的惜败寻找这样或那样的借口。原以为会迎来皇玛嬷的教诲，谁知—— 】咦？越桃今日不是第一，也能得到赏赐吗？
【 皇玛嬷赏赐的珠花自然是天底下最精致好看的珠花！饶是升慈今日得了许多嘉赏与赞美之辞，可现下看来，她所得的一切皆不及手中的珠花 】越桃明日便要戴上！
【 经母亲提醒，这才规规矩矩行了礼 】多谢皇玛嬷，来年，越桃一定是第一！

【俟她伏谒身前，那随平仄音腔起伏的珠鬓像极一株宝蓝鸢尾，温吞的烛照包容且宽宏地淌过金砖墁地，却将笼在灯下影的一席身姿衬得益发单薄，而那弯如琉璃易碎的玉脊，也直教人不忍相触。指腹在瓷盏畔囫囵摩挲两圈，终是未能安心入饮】
【扶袖将盏搁置身畔，又示问淑搀惠妃安坐榻旁，低叹一声，复款望她】不急，坐下说。哀家今日问你，并非是兴师问罪之意，只念你从前不似而今霹雳手段，但知人之心性转圜，弗乃朝夕得易，自潜邸入宫后，你便是在哀家眼皮子底下历练成长的，莳种一盆花草尚且要时时修枝剪叶、浇溉培土以观长势，何况是哀家跟前的旧人儿，高低总要过问一二的，你说是不是？
【明灭错落的光影中，我借势端量那双原本低婉的眉眼，在多年宫闱权势的浸润下，渐也修得韧拔不移，如同膝下每一只入巢后左提右挈的雏雀般，羽翼日丰、飒沓臻萃，本不吝以七夕兰夜的蕙风送她扶摇青云，却也难免在纷纭众说中斟酌再三。但有所踟躇的症结，并不是因人言可畏，而在乎人心善变】正是因哀家也曾年青，曾为一宫主位、后宫之主，才知晓“守真”二字的不易。
驭下无外乎宽严相济，但若只一味宽纵，任由刁奴欺上瞒下、腌臜成风，自是不妥，因而你有以一儆百的决心，哀家又怎会不问因由的指摘你。只今日你为主位、为六妃，可赐宫人鞭刑、抑或提铃；若来日你为皇贵、为三宫肱骨，权柄在握，权势犹盛，或可在一念之间决意宫仆的生死，届时如有人再需处置，那又待如何？
【这样的良夜里，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我也曾想拨开迢迢暗度的银汉，去读一读星河中韫藏的那团薄雾，一如往昔。眼风细细描摹过她精致的妆面额束，一尾笑也澹澹晕开】诚然，哀家无意以“莫须有”苛求於你，这些话，我曾与襄妃一叙，今日也转述与你，只盼你心存敬畏，毋论往后置身何夕何处，都有所信、有所畏、有所善，万莫教权欲主宰而失本心。
实则瞧着你们飞得高、飞得远，我虽不舍，却也是高兴的。【沾染袖中余温的玉指抚过她鬓畔垂坠的流穗，又一笑】兰奢，往后若累了，或有甚么想要纾解的，尽可来与我一讲，嗯？

【周兰奢愿意做一面照恶的镜子，还有推涛作浪的风、隔岸观火的柴，又或是俎上肉间的漏网鱼。而被迫谛视己身之时，却有如一根烙红的、锈钝的针抵住咽喉。她尤善开脱，在万千虔祗的僧伽之中也面不改色，扮个静心澄亮，悟彻菩提姿态。可如今——】
【高殿中叙过几多寒暖春夏，此时芒刺在躬，髣髴正受六扇门的审判。积郁在膺内多时了，那些骨鲠之言急欲挤开喉舌、一吐为快。】
守真不易，臣妾深知。自入禁掖，六宫之争犹如竞舟，一篙不可放缓。周颐出身微末，虽列居六妃之中，却仍因寡昧之资，夙夜战惶，若履深薄。斟酌利害，得为圣人思量、为己为子息。忽远图，急功利，皆是真——不比能得母族簪缨世胄祐助者那般自若。
【徐抬眼，字字道。】譬尤，与娘娘血脉相连的宝妃、靖妃，不费吹灰便可得渥眄。旁人单凭一点赤心，怎能与之相较呢？
【我不期宽宥的答案，一如远离徽州的许多年，冷眼瞧旁人的亲昵，埋藏戾气高、威风耀，红烛弄影，平地风波的地界，金屑散，全然落入窅翳的眼中。起身，又拜于其身前。】
臣妾，【深叩首，一点珠泪堕。】仰酬圣渥，今日善恶、正邪、福祸浑殽。来日自当敬守良箴、懔遵慈命。

【甫谛闻剖心坦腹的不讳直言，顷刻间竟犹有难得的怔忪。但到底已越待人心善恶、言语飞沫皆算及锱铢的年华，便至而今光景，也并无不可哂纳良言的肚量；只人之将老，难免爱思忆从前。譬若元年，她与敬妃在身畔侍膳晏笑的种种尚且历历在目，一晃数载，便叹一句物是人非也不为过。然宫墙内流竞之风难抑，未尝不曾担忧因偏睐而滥觞的觖望、攻讦难裁，但到底事事难如意】
【而多年勤来常往间，自诩稔知小周氏心性，她之际遇确凿不比深闺养就的侯门掌珠，逢变故、历磨难而心志如一，总是要比旁人多些苦辛。眉间川宏如壑，也不免带出深深一叹】如若教你这般作想，倒令哀家深觉惭愧了。只因身为国母，哀家本愿、也本应待你们一视同仁，无分簪缨、亲缘与否，满宫内皆是哀家的孩儿，又怎舍得让你有夙夜战惶、若履深薄之感？
【一室郁秾的檀香纠缠入肺腑，我再没有比此刻更清醒的时分，是因人总会有向自己坦诚、而后泰然接受圭璧微瑕的现实】不过，毋论世人再道颂千万句千秋、千岁，哀家也终归只是凡体肉心、常人而矣，又怎会不受俗世之情牵扰？因而如若有处事不周、心力不逮之处，实则盼望你们能两下里体谅，正如今日这般。
【阒默窥得这一方再度拜首的玮质玉琦，好似将她的琼泪也落至了心谷间，只留一句称不得嘱托的嘱托】来日若枕高一席，问心无愧便很好。
【翌日，以夙协芳规、祗奉女箴，册惠妃为皇贵妃，谕晓六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