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以为曹雪芹也像他所创造的人物形象贾宝玉那样,生来就厌恶仕途经济,所以能否读书做官,根本就不在乎。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曹雪芹很自负,又“狂”又“傲”,看不起那些名利场中热衷于营求的人是无疑的。但这不等于他对自己一生注定无缘科场的命运也无所谓。功名对于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重要性是今天我们难以理解的。雪芹自然也会对命运的不公,感到极大的怨恨和悲愤。敦敏说他“燕市哭歌悲遇合”,他“哭歌”的不幸,又岂止是生活贫困,他是被“入了另册”的,被宣告了科场之路不通。我以为《红楼梦》开头说到的那块补天石(虚拟作者)的遭遇,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雪芹自我境况的写照,只是往往为大家忽略过去而已。他写道:
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这里所谓“煅炼”,脂评以为是喻“学”,如谓:“煅炼后性方通,甚哉,人生不能学也!”这与东坡“人生识字胡涂始”诗意一脉相承;小说中也有“却因煅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二十五回)的话。又评曰:“煅炼过尚与人踮脚,不学者又当如何?”是喻人学得知识,没有问题。对“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等等,脂评或批为“便是作者一生惭恨”,或说“惭愧之言,呜咽如闻”,都直揭出此即作者自况。“补天”的含义不正是通过举业,进入官场,为朝廷效力吗?还有一条脂批最有意思,说道:
剩了这一块便生出这许多故事。使当日虽不以此补天,就该去补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有此一部鬼话。
这话一看便知,是雪芹长辈说的(后详)。他把《红楼梦》之写成,归结为雪芹不能与别的年轻人一样通过科举之途去安邦治国(所谓“补天”),而又不甘心去干些诸如做工务农之类社会所需的平凡的事,在惭恨孤愤的心情下,就选择写小说传世了。这里叫“鬼话”,固然是长辈对小辈所撰书的谑语,但也不无可玩味处,“鬼话”的“话”,可有二义:一是话语,“鬼话”意同胡说八道,亦即“荒唐言”;二是故事,即“话本”之“话”,“鬼话”是作鬼者的故事,可见其中人事,大多已成陈迹了,犹元人记已故戏曲作者资料的书叫《录鬼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