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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gb】陌生人修复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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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第二天晚上,陆源突然又出现在我家门口。他裤子上粘着灰土,手掌根擦破了,本来总是梳得整齐的头发上挂着草叶,好狼狈。
“你发什么疯——”沈南星正睡着,不用担心吓到他,我直接把人往屋里拖,准备拿药箱给他处理一下。
陆源一把抱住了我。
“我没事,就是来的时候看不见路,绊在路边花坛上摔了一跤……真的没事。姐。”他的声音在颤抖,“姐,你别怪我,我就是想在手术前再见你一面。我怕万一……万一我再也看不见了……”
“傻孩子,不会的。”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也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是场面话,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但是我们只能这么说。这就是人。
“姐,你别怪我。”他又说了一遍。好奇怪。
“没有啦,我——”
我忽然感到腰际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然后热胀酸麻的感觉迅速漫开。我没来得及再看一眼陆源的表情,腿一软就倒进了虚空。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我躺在自己的床上。
沈南星不见了。
我头痛欲裂,脚步虚浮,几乎抓不住手机。
为什么?为什么?
我闯进陆源的病房时,他好像已经预料到了我会来。他的眼睛上缠着绷带,表情平静地将脸转向门口:“姐?”
“沈南星呢?”我没有讲任何一句客套话。
“姐,你跟他在一起太辛苦了。你自己不知道吗?可是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你已经不是你了,只是你自己不愿意承认。”
“陆源你不要逼我。”我的手在抖,我在努力克制住自己伤害他的冲动,“沈南星呢?”
“我送他去了适合他的地方。”陆源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会有专业的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他留在那样的地方是最合适的。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把一辈子耗在他身上,你清醒一点——”
“你清醒一点!陆源!”我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对他低吼,“你凭什么管我的事情,凭什么那么对他!他是我的爱人,轮不到你来决定他的未来!你把他送到哪里去了!”
“我不会告诉你的。”陆源微笑着仰起脸,“没关系,你过一段时间就会忘记他,到那时你会庆幸当时把他送走了的,姐——”
“我不会!”我想陆源是个偏执的疯子,我早该看出来的,我没必要和他浪费时间。他应该没有办法连夜把沈南星送去太远的地方,沈南星一定还在鹭川。
我松开了陆源,他却拽住了我的手:“你去哪儿?”
“去找沈南星。你放手!”我保持着最后一点点善良,不粗暴地甩开这个刚经历过手术的病人。
“你为什么!”陆源反而先发了狂,“为什么一定要他,他有什么好!”他紧紧地掐着我的手腕,“‘姐姐’……你是我的姐姐啊!他凭什么!是因为他的无助惹人怜爱吗,还是怎么?如果这样可以留下你的话,我不要这双眼睛了,你陪着我好不好,忘了他——”
“陆源!”我震惊又愤怒,也下了狠手,用力掰开他的手指,“你不要发疯了!”
陆源摸索着来抓我,但扑了个空,又不敢再乱动,攥着被单失控地叫起来:“我恨他!我爱了你那么久,凭什么!”
我打开了病房门,转头最后看了他一眼:“我不爱你。不管有没有沈南星在,我都不会爱你。去过你自己的人生吧。”
我们的血脉亲情从开头就是畸形的错误,那么到这一刻也该结束了。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52楼2023-08-19 1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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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鹭川,鹭川。我在这里出生成长,这三十一年里我曾在这样那样的瞬间感叹过“鹭川可真大啊”,但我之前从来没有发觉它的大可以让人这么绝望。
    东南西北各个方向,林中或山间,几十家大大小小的疗养院。
    我不敢想沈南星现在在遭受着什么。他的精神那么脆弱,又没办法保护自己,他要怎么办……他一定好害怕。
    我们各方打听,一边开着车一家一家地找,找了整整三天。
    最后是在郊区一家很老旧的疗养院找到他的。我冲进房间的时候,沈南星正被粗鲁的男护工按在浴缸里冲冷水,小孩儿无助地抱着自己的肩膀,哭都不敢哭,只是控制不住地咳嗽。
    我的心简直碎成了千万片。云杉拉扯着把护工赶了出去,我迅速关了水,四处看看却发现这鬼地方甚至没有一条干净浴巾,于是我脱了外套给沈南星披上,然后把他抱出来。
    沈南星一直愣愣地看着我,不认识了似的。
    屋里也不暖和,沈南星两条冰凉的腿被风一激,猛地抽搐起来,比我见过的任何一次都强烈。他痛得双眼紧闭,但一声不吭。
    我连忙把他放在床上,俯身去抱住他的腿。它们在我的怀里依然抖个不停,一下一下撞着我的心口。
    尽管对现状毫无帮助,我还是哭了起来。我都不知道我还能哭成这样,几个月以来积压在心头的情绪完全决堤,我一边大哭一边说着胡话,说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说我想杀了那些欺负你的人,说我要搬家我再也不要让他靠近你……还说了什么我自己都反应不过来。
    怀中的一双腿慢慢静下来,我听见沈南星犹豫地问:“姐姐?”
    “是,是我,星星,对不起,对不起……”我爬起来把他抱在怀里,去搓他的手,他的手冷得像冰。
    他突然紧紧抓住我的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星星,我要你,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我抱住我的小可怜儿,跟他头抵着头掉眼泪。
    沈南星张了张嘴,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口气没喘上来,软在我怀里昏了过去。
    云杉果断把我们拎回了家,叫家庭医生来看沈南星。小孩儿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间还时常落泪,有时哭着叫我,含混地求我救救他。
    我寸步不离地守着,握着他的手耐心地哄。他听到我的声音之后总是会平静下来。
    我整整两天没合眼,云杉和小河看不下去,来使苦肉计:小河拄着单拐用他那一条腿挪进来,端着药站在床边,我不吃他就不走。一开始我说你别闹了回去歇着吧我没事儿,他一松手把拐杖扔了:“我平衡能力不好,这样最多站半分钟,你看着办吧。”
    “祖宗!你们都是我祖宗!”我跳起来去扶住他,把药吞了,赶紧让人先坐下。
    小河说你让我们还能怎么办呢?你好像只打算为别人活着,一点儿也不顾自己。
    “你就这么想:如果你累出个好歹,你让南星怎么办?你为了他也得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对吧?”小河催着我躺下,“说不定你陪着睡他还能睡得踏实点儿。”
    我把沈南星圈在怀里,想着要问问小河给我吃的是什么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55楼2023-08-22 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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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六】
      我们搬家了。
      云杉帮了我很多忙,寄住在他家的这段时间我主要精力还是在照顾沈南星身上,买卖房子的事情他替我处理了大半。新家和云杉他们在一个小区,物业和治安都好,总归还是让人放心,缺点就是贵得吓人。得亏我那套老房子地段好卖得出价,我爸当年为着把我一个人留下还心怀愧疚地额外留了一笔钱,再加上原房主要去海外定居价格开得随缘,不然我这辈子也不敢肖想这种水平的家。
      打包和搬家零零碎碎花了两星期。最后一批东西运过来之后,猫们在新家上蹿下跳,毛爪子踩在木质楼梯上响声轻快,小本忙着闻遍每一个角落,在后院的草地上狂追尾巴。
      “姐姐,我帮你吧?”我正蹲在客厅地板上开书箱子,沈南星转着轮椅慢慢地凑过来。
      “怎么起来了?你多休息会儿嘛。”我赶紧丢了手头的事情,起来去把他的轮椅推到沙发旁边,扶着他挪到沙发上去。
      把沈南星从疗养院找回来之后,他烧了一个多星期,清醒之后精神莫名就完全恢复了。但养了一个多月身子还是没什么力气,不能久坐,平时转移的时候也撑不太起来,还是要靠我帮忙。
      “躺着没意思,你又不在屋里。”他拽着我,让我坐在他身边。
      过去近半年像一场漫长的噩梦,好在我们终于醒来。沈南星生病前就是会撒娇的小孩儿,现在更是粘我,总要来亲亲抱抱。
      我把他的腿拉起来放在我膝上,给他揉着小腿,一边琢磨我们的新家。上一任房主家的老人上了年纪腿脚不便,所以家里各处的扶手和上楼的电梯是早就装了的。那么就是再改改日常生活会用到的地方,比如厨房换一套云杉家那种可以升降的柜台。一楼那间阳光很好的侧厅可以铺上地毯做看书休息的地方,主厅这边当然还是会客区。客房就不动了,方便。楼上四间房一个大露台,一个主卧、一人一个书房?两个书房好像用不着,我跟沈南星干什么都喜欢待在一起。看来要猫一间、狗一间了——
      “想什么呢?在这儿傻乐。”沈南星戳戳我。
      “就是,想到现在是跟你一起开启新生活了,觉得很开心!”我靠过去亲了他一大口。
      沈南星笑起来,勾住我的脖子不让我走,我顺势伏在沙发上,一手撑着坐垫,一手扶着靠背,静静地任由沈南星玩闹。
      他的吻从我的唇上滑向颈间,我能感到他很努力地想抬起腰来贴近我。我不想让他太累,悄悄地把自己沉下去,和他靠在一起。
      他吻着吻着,忽然停住不动了。我低头看他,他怔怔地望着虚空,迷路了一样。
      我轻轻抚上他的肩膀,他猛地一抖。
      噢……
      “星星,你现在和我在一起,你是安全的。”我温柔地把他唤回来。
      他眨眨眼睛,回过神来,望向我的眼里浮起一层不安来:“对不起……”
      “不要道歉。”我小心地吻吻他,“慢慢来,等你准备好了再说,好不好?不急的。”
      “嗯……”他垂下眼去,蔫蔫的。
      我爬起来,在沙发上坐好,把他抱到我的腿上,圈在我怀里。他枕着我的肩,好委屈的:“我不是不想和你——”
      “我明白的。”我摸着他的头发,“慢慢来。”
      黑夜过去了,但暗影还在。
      没关系,我们在一起,我会照亮他。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60楼2023-08-30 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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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暖屋派对放在了跟沈南星交往纪念日的那天。
        当然是别有用心。沈南星曾经提到过他觉得美剧里那种在好朋友们面前求婚的场景很可爱,我完全接受了这个暗示。
        他也百分百知道我的心思,我们两个在对方面前哪里藏得住事情,只不过他拿不准我想怎么出牌。布置房间的时候他一直有意无意地去翻翻神秘角落、装饰背面之类的,像在审视哪里可能被用来藏戒指。
        “啊不然戒指给你你来求?”我看他摸来摸去的好可爱,干脆把话摊开讲。
        “行。”小孩儿理直气壮一伸手,“你现在给我,我现在就求。秦时音小姐——”
        “不给。”我握住他的手,俯身去亲亲他,“你不要找了嘛!我很想给你个惊喜的。”
        “好。”他纵容了我这点儿傻乎乎的执念,“那还有什么装饰要挂上吗?再给我点儿活嘛——啊这是什么!这个好看,我要弄!”
        于是我接下来二十分钟的工作变成了坐在楼梯上陪着他给扶手缠灯串。他现在的力气可以用手撑着挪下台阶了,但我怕他坐不稳滑下去,所以一直在他斜前面一点儿挡着。他默许了我神经质的保护,有时候故意提起腿来碰碰我,到楼梯下半段的时候干脆直接让两条腿从我的身体两侧顺下去,树袋熊一样趴在我背上。
        “你这样坐不坐得住?”孩子爱耍赖,但又跟我一样操心。
        “没问题。你才多重一点儿!”我一手抓着栏杆作为保险,一边笑嘻嘻地反手掐掐他的腰。沈南星哼了一声,拿灯串作势把我的手和栏杆缠在一起。
        到了楼梯底端,我起来去给灯串插上电,沈南星自己挪到了地上,爬过去打开了开关,整条楼梯扶手上闪闪发亮,过节一样。我坐到他旁边,把他揽在怀里,和他一起看这一条星河。
        “就这么放着吧,不拆了好不好?”他蹭我。
        “好。”我大胆地凑近他的颈间,试探地吻了一下。他没有躲开,只是笑。
        朋友们是午后来的。在屋里参观了一圈之后,大家迅速各自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地方:毕安跟松呈抱着游戏手柄开始决斗,松呈的男朋友乐呵呵地在旁边看,艾玫、许橙阳、小河、沈南星和我玩起了桌游,云杉在把大家带来的食材酒水整理好,准备坐他拿手的拌凉菜,熟练得仿佛是在自己家的厨房。
        晚上热热闹闹地吃了顿火锅,饭后许橙阳开始展示自己新掌握的冲奶茶技巧,我切了水果,大家跑到后院里去聊天。
        我在这会儿掏出了准备好的一小箱烟花棒。玩儿火大概属于人类本性,大家闹哄哄地互相递一递,很快就人手一支开始噼啪闪光。
        我叫沈南星拿好他的烟花棒,用许橙阳送的拍立得给他拍照,手机也拍了好多张。沈南星笑得好开心,眼里星光点点,漂亮得不像话。
        我好爱他,好爱他。
        我和小河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意会地点了一下头,按我们商量的剧本对我说:“你也去玩嘛,走远一点,我给你拍个全身,会很好看的。”
        “那拜托江老师咯!”我拿了两支,就着沈南星手里的点燃一支,走到院子中间去。
        “你就自然地走一走,动起来。”小河指点我。
        在聊天的不明真相的朋友们也开始看向我,沈南星是一直笑盈盈地望着。
        ……还别说,还真有点儿羞耻。这是我在21岁的时候都不会玩儿的东西,31岁的时候倒正经当个事情来做了。
        我在内心深吸一口气,面对着我的朋友们,划动着烟火棒,在夜色中写出字来。这两个词我半夜悄悄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练过很多很多次,实际写出来的效果心里还是没底,但是小河跟我保证过他很会拍这种照。
        火花落尽时,我看向小河,他看起来很激动,给我比了个“OK”的手势。
        行。
        我把手藏到背后,摸出我揣在口袋里的戒指攥在手心里,一边走向朋友们:“啊,拍得怎么样啊?”
        “很好看喔。”小河灵巧地把手机一举,避开了沈南星好奇地来抓的手,小孩儿不明就里地扭头哈他,小猫似的。
        我自然地跪在沈南星的轮椅前面,捏捏他的脸:“你不要急嘛,让我审核一下,我觉得好看就给你看!”
        “你怎么都好看的。”他嗔怪地讲,但还是耐心等我先看照片。
        我把手机屏幕转过来朝向他。
        照片上,烟花棒的轨迹划出了两个词:「Marry me?」
        我还没来得及说任何别的,沈南星一下子扑进我怀里,我下意识地抱紧他,向后仰在草地上。
        我真怕他这样不管不顾地从轮椅里扎下来会伤着腿,要扶他起来给他检查一下,他就是不肯,把脸埋在我肩头一遍一遍地讲:“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这句话我是不是让他等了太久?
        我摸着他的头发,亲亲他的脸颊,把我的眼泪和他的蹭在了一起:“好啦,现在我扶你起来好不好?这样怎么戴戒指嘛!”
        别的话,留到余生慢慢去讲好了。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65楼2023-09-03 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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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七】
          这个夜晚,沈南星格外坚定地缠住了我。
          我完全把主动权留给他,顺从着他的指令。情到浓时,他一声接一声地轻唤我:“姐姐……姐姐——”
          “星星,求求你,这样下去姐姐真的很难控制住……”我咬着牙慢慢吐气,叫自己保持冷静。
          “谁要你控制了?”他攀着我的背,戒指压在我的皮肤上。
          “我。”低下头去亲亲这个急切的小朋友,我还是如他所愿小心地提高了频率和力度。
          这一场完美的欢闹以泡泡浴作为结束。他慵懒地依在我怀里,捧起绵密的泡泡,吹散在空中:“我们明天就去登记好不好?”
          “我想给你一个漂亮的婚礼耶。”我捞起一团泡泡放在他的头顶上。
          “婚礼什么时候都可以办嘛——”他说完自己都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但还是笑着讲下去,“反正我就想跟你结婚。”
          “好,都听你的。”我把他的手捉起来,欣赏着在灯下显得格外闪亮的戒指。
          “我也会给你一个戒指!”小孩儿勾住我的手指,“你等我攒攒钱,我努力多翻译几本书。”
          “不用急!别太累了。”我赶紧拦。这孩子真干得出废寝忘食的事儿来,这我心里有数。
          他抬起头来吻我。
          我们穿了沈南星毕业典礼时的那两套衣服去登记结婚。在民政局前的台阶上,我背起他来,他负责拿着结婚证,我们仿照那天带他上鸿山时被拍到的构图拍了一张照片。
          我在附近的法餐厅订了位置,作为我们新婚后的第一餐。等前菜的时候,我把两张照片分别标注上日期,新的放第一张、旧的放第二张,发了条朋友圈:「💒这次是真的结婚照喔」
          “你怎么发那么快!”沈南星嘴上埋怨着,点赞是比谁都迅速。
          “上次你先,这次换我嘛。”我把他的酒杯拿过来,“你喝太快了喔,缓一缓,不然等一下要头晕了。”
          “好——”小朋友乖乖地去喝水,又撅嘴给自己辩解一下,“心情好就多喝了一点嘛。”
          “我知道。”我去握他的手,他伸过来给我牵,也不说别的,就望着我笑。
          我一手支着下巴,也笑眯眯地看着他,还是他先沉不住气,睫毛扑闪了两下,垂眼道:“真的好像做梦一样……”
          我把他的手拉到唇边,齿尖在他的指节上轻轻一啃:“怎么样,现在醒了没有?”
          “啊!我也给你醒一下!”他也来咬我。
          饭后甜点的时候,他好像开始琢磨他的朋友圈了。我看着他两眼放空盯着桌布上的某一点,手上还在慢慢地挖他的焦糖布丁,实在是可爱得不行。忍不住又举起手机给他拍照,被镜头框住的小孩儿回过神来,对我甜甜一笑。
          心跳一下子快到离谱,我按住心口叹道:“怎么办,我实在是太爱你了!”
          “要一直这么爱我。”他理直气壮地要求道。
          “永远。”我手指一搭,比了颗心给他。
          “等一下,你就这样不要动——”沈南星突然举起手机来。
          于是他发的朋友圈里,民政局门前我背着他的照片放在了第二张,第一张是我微微歪头对着他笑给他比心。
          配文他写:「她说她会永远爱我」
          永远。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69楼2023-09-08 1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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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份去书市前,我们特意包了一小箱喜糖。盒子是透明的,用蓝紫色的纱带系着,打结打到我差点顺手把小本的尾巴毛系成蝴蝶结。糖都是沈南星选的,他以“试吃”为名义,下单了各种各样的巧克力和水果糖,没事儿就剥一颗,含着糖坐在电脑前面赶稿子,小松鼠似的。
            饶是这么吃,也不见他长点儿肉。有时我从背后去抱他,好薄的一副身子。我带他去体检来着,医生说确实就是体质弱一些,好在没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
            “你爱人这个整体状态其实相当好的。”医生让我放心,“你看,像消化功能什么的都挺正常,瘦也不是病态的瘦,身上也没有起过压疮,看得出来平时照顾得很好。”
            沈南星被医生用的称谓搅得有点儿害羞,但还学着讲:“是,我爱人,对我的事儿可细心啦!”
            我大概是忍不住露出了“好可爱”的表情,沈南星忽然拍了我的手臂一下:“怎么啦!”
            “没有,没有。”我正色道,一边握住耳朵发红的小朋友伸来的猫爪子。
            “心情愉悦也很有助于保持身体健康的。”医生插了一句,微笑着把体检报告递给我。
            书市那几天,白天沈南星跟我一起在摊子上,晚上我们窝在房间里看电视打游戏。我给沈南星买了便携的游戏机,他好喜欢。
            有一夜,缠绵之后他靠在我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天。也不晓得是因为哪句话引出来的,他突然轻轻说了一声:“我知道你那段时间把所有带刃的东西都藏起来了。”
            我一下子没控制住情绪,“唔”了一声。
            他背靠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捉着我的手指,安慰似地捏了捏。
            “你找过吗?”我小心地问。
            “没有特别去找,一看就发现了。橱子上整个刀架子都没了嘛,”他轻笑一声,“你拿起来多麻烦呀,不小心弄掉了伤到自己怎么办?”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把鼻子往他头发里埋。
            “你啊,小傻子。”沈南星的语气前所未有地成熟,像前辈在教导一个天真的后生,“你以为没有那些就没关系了吗?其实我要是想的话,比如说,一条丝袜往水龙头上一挂,套住脖子往地上一扑,我自己又爬不起来,挣脱不掉的。还不是很快的事情?你又不可能一直看住我,你总要睡觉的。”
            “沈南星!”我现在怕极了,尽管他好好儿地在我怀里,但是一想到他其实明明白白地想过那些不回头的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会紧紧地抱住他。
            小孩儿推了推我,我不情愿但又本能地放开了手,看着他撑着床铺挪动身体,吃力地翻过身来面朝向我。
            我捉住他的一条腿搭在我的腿上,帮他保持平衡,一边揽住他的背,让他可以躺得稳当一些。
            他把脸埋进我的怀里:“——但是我没有真的去做嘛。”
            “谢谢你喔。”我发出声音的时候听起来鼻音好重。事实上我也是快要哭出来了。
            “真的,我想让你知道……我没有去做。我想到过,但我没有去做。这是最重要的。”孩子说不清楚,只是更用力地抱紧我,“就是……我控制不住地去想,但同时会有一种感觉阻止我真的做些什么。我的感觉就是我不想离开你,而且你会拉住我。”
            “那我可以一直一直拉住你吗?”我摸摸小孩儿的脑袋。
            “你一定要。”他轻轻地讲,我感到睡衣前襟潮潮暖暖的一片。
            低下头去把他的脸捧在手里,用吻覆上湿漉漉的眼睛。我说一定,永远,绝对,哪怕到达一切的尽头掉入永恒虚无里的那一刻也还是会紧紧抓住你的手,心爱。
            他笑起来,声音轻盈而自由。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71楼2023-09-12 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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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八】
              这一年的冬天,沈南星没有回孟潭去扫墓。他主动提出来的,说担心自己情绪上处理不了。不想在年底那段时间离开他,我提早去了一趟,走前拜托了小河来陪陪沈南星。
              在两位妈妈的墓前,我把印出来的结婚登记照和一些其他照片烧给她们。我本身是不怕冷的人,干脆直接盘腿坐在地上,对着她们念叨:“丝雨姐姐,我带了你说你喜欢喝的那种啤酒。但是它不做以前那种包装了,我也不知道口味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大概没有吧?我也不知道耶,这牌子好像是孟潭本地的,我之前没喝过。柠姐最近在天上有没有拍新的照片?拍得到我们吗?我是觉得我不太会拍照啦,这几张星星如果换你来拍的话一定更好看。但是这张好看喔,这张是在我们大学里拍的,是星星毕业典礼那天。上次我说没说来着?我是星星的直系学姐呢。星星他好厉害的,教授都夸他。毕业后他专业课也没有丢的,翻译的第一本小说已经在卖了,我带了一本给你们……唉,他一定很想自己来告诉你们这件事,但是——”脸上发疼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在流眼泪,“他不回来也是好事,我其实也不敢让他来,怕他回到这个地方会受刺激。他这半年状态算是稳定了,平常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但医生说精神这种东西就像瓷器,碎过的就算修复好了也更容易再碎……我们真的不敢冒这个险。妈妈,你们多多保佑他好不好?我真的好心疼他……”
              我可能有点醉了,毕竟带来的酒有算上我的一半。我把脸贴到光滑的石面上,抱住墓碑,像拥抱家人。
              “其实有时候我会累啊,心累。我看他受苦的时候恨不得替他去痛,可我无能为力。这些话我也没有人可以说……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别人对我的安慰能减轻他的痛苦吗?不能的,他的痛苦不停止,我的就不会停止。我想我只能跟你们说一说,这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大概就是咱们三个。”我隔着玻璃罩抚摸着沈柠和南思语微笑着的脸庞,“你们放心,我也就是在你们这儿哭一哭。星星那孩子心事重,我才不要让他冒出拖累了我之类的念头。他好傻的,命都可以不要,也不想想他走了要我怎么活。哎呀……真是小孩儿。但没关系,我会一直宠着他。我不会让他有这样想的机会。”
              我又絮叨了一阵子,突然想起差点忘了这趟来的一件重要事情,于是跪正身子对着墓碑拜下去:“妈妈,我和星星商量过,要给你们迁坟了。他身体不方便,不能常来看你们,再加上去年出了那样的事……他可能很难再回孟潭了。可是他好想你们的,也希望能常在你们身边,所以我会接你们去鹭川,以后我们在哪里你们就在哪里。”我已经在鹭川看好了一片花园式公墓,平坦开阔、风景优美,沈南星再也不用望着远方思念母亲,也没有长长的台阶会阻碍他。
              我整理好了插在墓碑旁边的百合,凑过去吻吻冰凉的石板,起身回酒店去。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75楼2023-09-17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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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孟潭处理各种手续的这几天,小河兢兢业业地给我汇报情况,点评沈南星的小狗行为:“你知道吗,他半夜突然出现在我卧室……他说睡不着。那个黑眼圈喔,看起来好可怜。”“好啦,昨晚开始我就搬去楼上陪他睡啦。他说梦话会喊你诶。”“哇我真是有点儿遭不住了,他有事情会习惯性地叫‘姐姐’,看见我之后突然想起来你不在家,就强打精神跟我道歉……好几回了,我见犹怜好吗!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音音姐!”
                于是我把回程机票从午后改签到了早上第一班。
                进家门的时候小河已经起了。我们之间不需要太客套,带回来的特产往桌子上一丢,拥抱一下真挚地表达感谢,我风风火火地上楼去看小孩儿。
                几天不见,沈南星明显更瘦了,睡着的样子都透着疲态,缩在被子里小小一只。我轻轻地坐到床边,看到他怀里紧紧搂着的……是我的枕头。
                我的小可怜儿。
                或许是被我的注视惊扰,或者这孩子根本没睡熟,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我时一下子怔住了,然后立刻想坐起来,但是身子不受控制,于是只能陷在床上委屈地朝我伸出胳膊来要抱。
                我托住他的背,扶他坐起来,把他搂在怀里。小孩儿把鼻子埋进我的毛衣里,拱来拱去的样子太像小本。
                “想我了,是不是?”我摸着他的头发,温柔地哄他。
                “嗯……”他吸了吸鼻子,更紧地环住我的腰。
                “小河说你吃不下东西,也睡不好。”我用细密的吻安抚他。
                “他有没有说我比小本还难带?”沈南星撇撇嘴。
                “那倒是没直说。”我戳戳他的脸颊,“可是你看小本照样油光水滑的,你这小脸都凹下去了……”
                “我现在知道了,以后不能让你走。”他讲,一边慢慢地沉在我怀里,声音也模糊了起来,“我好想你……”
                “乖,我在这儿呢,睡吧。”我护着他躺下,让他靠着我,一边隔着被子拍抚他,“我陪着你。”
                “回去……顺利吗……?”他困得前言不搭后语,但还是想跟我说话。
                “嗯。手续有几道,花了一点儿时间,但是都搞定啦。等天气暖和了再去接她们来。”我揉揉他的头发,“到时候看你身体情况再说。”
                “有没有替我……亲亲妈妈……”他打了个呵欠。
                我忍不住也跟着打了个呵欠,然后去衔他的颈子:“亲亲了,也抱抱了。我跟姐姐们说了好多话呢,我告诉她们你有多棒,大翻译家。”
                “才没有,就是小翻译人……大作家过誉了。”他轻笑一声,手从被子里溜出来捉我的手。我怕他冷,于是给他捉住了之后又带着他拐回被窝里。
                小孩儿很快就睡着了。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76楼2023-09-19 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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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九】
                  12月31日,我们约了小河跟云杉一起跨年。
                  下雪了,两个小的就着白茫茫的天光在落地窗上用喷花罐子涂来涂去,我和云杉坐在沙发上喝咖啡,完全是老东西的样子。
                  云杉满眼爱意地望着小河,忽然很感慨地冒出来一句:“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有时候觉得长得真快,有时候又觉得还是小孩儿。”
                  “你们认识的时候多大?”我好奇地接住他的话。这些细节上的事情我之前是没问过的。
                  “他两三岁的时候我们就见过了,不过那会儿印象不深。真的认识是他上小学之后,我们在同一所十二年制私校,小学部和高中部离得不远。”云杉抬手比划了一下,“当时他也就这么高。”
                  “小时候就这样吗?”我冲窗边努努嘴,小河洋洋洒洒地涂了一大片林子,从一边窜到另一边。
                  “比这皮多了。”云杉笑了一下,面上泛起淡淡的忧伤来,“他以前是那种精神头十足的孩子,嗯……倒也不是爱运动,他不太会的,但就是坐不住,喜欢凑热闹,小喇叭一样,每次碰见我都给我讲班里的谁又怎么了。出事之后就……唉。”
                  “他的腿是……”我用咖啡杯子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几乎是用唇语在悄悄问。
                  “车祸。上高中的时候。”云杉望着小河忙碌又欢快的背影,墨晶似的眼里搅动着黑暗记忆引出的愁雾,“那会儿我在国外进修……他家完全垮了。爸爸为了护住他当场去世,妈妈在赶往医院的路上车子冲出路边,在ICU躺了一周,最后还是没救过来。我赶回来的时候是她过世前一天,她醒着,跟我说拜托我照顾好小河……”云杉低下头去,转着自己手上的戒指,“我想她早看出来我们俩的事儿了。小河上初中的时候开了窍,就绕着我转。我本来就以为是弟弟会习惯找哥哥嘛,明白他的意思之后我其实完全慌了,因为我好像确实也很喜欢他,但是——我觉得他是小孩儿,我不应该。我出国也是为了让我们两个都冷静一下,没想到回来时……唉。真的现在想起来还会心痛。”
                  但他还是轻轻地说了下去,这些话大概也是他无处可谈的焦苦,我听下来都觉得不忍再诉。那天小河不让人陪,拖着刚刚动过大手术的身子守在母亲床前,看着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悲恸的孩子眼前一黑昏了过去,身体坠下椅子时残腿重重撞在地上,缝合不久的创口迸裂出血,他差点也死在同一个晚上。抢救过来之后他始终没有醒,靠呼吸机撑着,医生说这小孩儿根本是没有活下去的欲望,让云杉做好心理准备。
                  “跟电视剧似的……我就天天在床边跟他说话,没有回应我也说,活了二十几年都没那么磨叨过。”云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抹了抹眼泪。
                  当然还是唤回来了。出院后云杉带小河回了自己家,头一两年的时间,小河根本不跟人交流,也不出屋门,慢慢才调整过来,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活泼小少爷了。云杉一直陪着他,他考上了鹭川的大学,云杉干脆就来鹭川创业,出版社就这么建了起来。
                  我越来越懂沈南星和小河怎么能那么投缘,他们有极相似的过往,他们真切地了解彼此的哀痛。只是……小河最难的那段日子是有云杉陪着过来的。
                  我跟云杉说,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早点遇见沈南星该多好。
                  “但也不晚,是不是?”云杉示意我看窗边,沈南星在玻璃上画了颗心,正在里面喷我跟他的名字的首字母呢。
                  “是,也算一种‘看着长大’了!”我拍拍云杉的肩,起来去揉沈南星。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82楼2023-09-27 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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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不是下午玩儿了太久累着了,小河晚饭时没什么精神,蔫蔫儿地夹着菜,
                    可把云大金毛急坏了,摸摸额头又拉拉小手,问他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感冒了?
                    “困。”小河揉揉眼睛,“唉,我是不是到岁数了,熬不动夜了!”
                    沈南星默默按亮手机看时间,脸上带着真挚的困惑。
                    “不是现在啦,我昨晚熬夜看电影来着。”小河冲他摆摆手,低头继续吃饭。
                    事情发生得突然,我们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小河突然面色一白,捂着嘴慌张地起身,又踉跄着跌回椅子上,一时也挪动不了,就侧过头去冲着地板干呕。
                    云杉一手轻抚他的背,另一手迅速去检查他的义肢和残腿,声音里透着压不住的紧张:“磕着没有?”
                    “没事,刚才起急了,没站稳……”小河接过沈南星递来的水,抿了两口,眉头紧锁,随即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盯着虚空发怔。
                    我们三个都盯着他不敢动。
                    “哎呀,没事!”他回过神来,用胳膊肘捅一下云杉,“吃饭嘛!”
                    晚饭后有人敲响了门。小河去开门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一直在门边徘徊来着,像是在等着。
                    小河接过一个外卖袋子,转头就扎进了卫生间。
                    云杉手足无措地守在门口,想敲门又不敢,就可怜巴巴地扭头看我们。
                    我俩也是吓得够呛,我脑子使劲儿转,想着刚才看见小河拿到的袋子是……药房的包装。
                    难道?
                    我还没来得及跟人交流我的推论,小河一把拉开了门,云杉当即立正站好,很小心地看着爱人。
                    小河手里捏着一根验孕棒。
                    云杉一瞬间似乎很想把小河一把抱起来——这对于身高腿长的他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但他非常理性且克制地握住了小河的手,将他轻轻揽在怀里,在亲吻他的发丝的同时用眼泪沾湿它们。
                    哇哦。
                    这样的场景和其中蕴含的感情对我来说其实是有些陌生的,我对孩童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大概也不太热衷于成为家长,毕竟自己做孩子的时候没见过什么好榜样。但是他们的喜悦感染了我……也感染到了沈南星。他红着眼睛躲进我怀里,有点儿为自己的情感外露不好意思似的。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或是别的什么。我像哄猫一样抚着他的后颈,等他平复一些,正好那边的一对也哭了个够。云杉格外谨慎地扶着小河走过来,小河一边揉眼睛一边笑话他:“不至于!”他也不搭腔,一直盯着地板,好像生怕有什么东西绊着小河。
                    沈南星撑着沙发垫坐直了身子,朝小河伸出手,邀他坐在自己身边。这两个孩子凑在一起说悄悄话,我转脸看云杉,他的视线完全粘在了小河身上,蜜糖一样。
                    挺好。他们开心就是好事儿。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86楼2023-10-02 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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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
                      过了新年,小河去做了第一次产检,把检查报告发在了我们的群里。超声影像上还只是一团让人看不懂的小东西,不过单子上的字我们是看得懂的:有胎心胎芽。说明这个小东西在踏踏实实地生长着。
                      有一天我撞见沈南星在盯着那张超声影像出神。按理说我应该去问问他在想什么,但那一刻我突然可耻地怯懦了,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地走开去继续忙手头的事情。
                      坦白讲,“他可能也想要一个孩子”这个念头让我感到恐慌。这件事听起来有太多风险,头一个就是他的健康。就算这方面不会发生问题……我真的能做一个合格的家长吗?对一个柔软稚嫩的生命负责,指引一个小朋友长成快乐平安的大人?这听起来是太高深的事情。我怀疑我没有那样水平的爱。
                      可是我也不想让他失望。这太难了。
                      我真正鼓起勇气面对这个问题是在连着三晚被他缠了之后。他的热情看起来实在是有所图谋,我再不问问未免显得太不懂事。
                      “星星,我问你喔,”我把他护在怀里,指尖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滑下去,“你很喜欢小孩儿吗?”
                      “唔……”他的手指在我的胸口无意识地打转,开口时把问题推给了我,“你呢?”
                      “我喜欢你。”我再挡回去。
                      “你别闹。”孩子笑起来,脑袋往我肩窝里一拱,“你说嘛!”
                      沈南星的魔力我根本抵挡不住,不知不觉就顺他的意思把心里话透了出来:“我不知道。老实说……我之前没有想过啦。我觉得做家长会是非常重大的责任,我怕我做不好。”
                      “我觉得你可以。”他贴紧我,“我知道好妈妈是什么样的,相信我。”
                      他提起自己的小腿来,让软垂的脚掌胡乱在我腿上揉。他太知道怎么勾我,我实在是怕了他。
                      “拜托。”我捞住他的腿,把它放平放稳,“休息一下嘛!”
                      “不要。”这孩子又来啃我的肩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似的。
                      我在稀里糊涂的缱绻中想到:好像我们也并没有认真地进行什么讨论。他根本就是已经替我们做好了决定。
                      沈南星睡着之后,我溜进浴室,拿马桶当凳子。资料查了一篇又一篇,始终不得要领,最后还是悄悄预约了附近私立医院生育门诊的医生,正好也是小河的医生。在允诺他任何未来计划之前,我必须要了解清楚他的身体情况,这件事情上我不可能全依着他。
                      那天晚上我做了噩梦,梦见大着肚子的沈南星流了好多血,瘫在我怀里一动不动。画面一晃,是我一个人面对着他母亲的墓碑,但那不仅仅是妈妈们的墓碑。光滑的黑色大理石板上,新鲜到还挂着齑粉的刻痕勾出了他的名字。
                      吓醒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心脏几乎要在剧烈跳动中逃出胸口。沈南星被我忽然的动作惊醒,一时又撑不起来身子,焦急地问我怎么了的时候听上去简直要哭出来。
                      “没事,没事。对不起,我做了个噩梦,吓到你了是不是?”我爬起来去揉他因为受惊而犯了痉挛的腿。
                      “我没事。”他努力朝我伸手,我凑过去,把脸颊递到他的掌心里,“你怎么了嘛……梦见了特别可怕的事情,是不是?”
                      “是。”我给他把腿重新摆好,躺回床上,紧紧抱住了他。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88楼2023-10-03 0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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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南星对我安排的就诊大概是做出了积极的解读,检查的时候一直很配合,空闲时经常笑眯眯地看着我。
                        转了半天,报告单存了一叠。我们终于在医生的办公室坐下来时,这位姐姐年纪的大夫先问了我们一个问题:“二位很想要孩子吗?”
                        “是!”
                        “……是?”
                        我的回应明显比沈南星慢了一拍。屋里的气氛一下子暧昧了起来,他转头盯着我,目光前所未有地锐利——当然也可能是我自己心虚而产生的幻觉。
                        我小心翼翼地去拉他的手,好在他没有躲开。
                        “医生,请问……我爱人的身体,可以怀孕吗?”我谨慎地拣选着用词,很怕哪句话说得不对,惹恼了小孩儿。
                        医生一定是见惯了各种情况,一下子就懂了我最想问的是什么。她翻着报告,很客观地讲:“只谈基本条件的话当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沈先生的生殖系统没有损伤,所以不影响自然受孕。”
                        唔,如果是这种修辞的方式……我盯着她,等她说出后面的“但是”。
                        “但怀孕生产是非常加重身体负担的事情。就算是之前完全健康强壮的人,怀孕期间也不可避免地会面临各种不便,孕期反应、体能下降等等。对于本身身体状况不那么理想的人来说,更会是巨大的挑战。”她抽了两本册子递给我们,“我们建议充分了解可能的风险之后再做出决定。”
                        回去的路上沈南星就在默默地翻册子,我怕他晕车,想劝他回家再看,可他刻意把身子转向车门的那一侧,里外里透出一种不要理我的意思。
                        ……祖宗,真是我的祖宗。
                        下车后他也不像平常那样在车边等我一起进屋了,自己闷头转着轮椅,顺着斜坡上到门前。我锁好车跟上去,正赶上帮他开门。
                        “星星……”我知道有必要跟他开诚布公地聊聊我对这件事情的想法和感受了,但他像没听见我叫他似的,兀自滑向电梯,趁着我关门换鞋的时间上了楼。
                        完全出于本能,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蹿上楼梯想去堵他,但他比我动作更快,一下子溜进了卧室,在我面前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是完全陌生的、我之前从来不会听到的门锁的声音。
                        我的小祖宗好像想要我的命。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90楼2023-10-05 2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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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一】
                          好在家里有一整套所有房门的钥匙。
                          我插了三次才把钥匙顺进锁孔里,几乎是同一瞬间,屋子里一声闷响,我差点儿把钥匙拧断。
                          我冲进卧室,沈南星正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两条不听使唤的腿拖在地板上,毛线长筒袜已经在磨蹭中滑下了膝盖,露出了里面的天鹅绒打底裤袜,出门前认真挑的毛衣现在也窝得乱七八糟的。
                          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他挣了一下,颓然靠在我怀里,默默地抹眼泪。
                          “星星,星星,别不理我……你在想什么,跟我说说好不好?”我把他抱回床上,帮他整理好衣服。小孩儿还是不说话,自己跟自己较劲似的。或许是糟糕的情绪影响了身体,他的腿突然痉挛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一拳砸了上去。
                          “南星!”我心里一紧,牢牢抓住他的手腕,“不可以!”
                          他一时间动不了,睫毛一闪,低头的一瞬又是两颗泪珠滚下来,跌碎在我的手臂上。
                          我把他拥在怀里,轻抚他的头发:“你不想说的话,那我先说好不好?”
                          “不要——”他急急地打断我,“我不想听!”
                          我没有管他的拒绝,跳过所有中间环节,直接把结论捧到他的面前:“我听你的。”
                          沈南星怔了一下,扶着我的肩膀坐直身子,来看我的表情。
                          我不知道我看起来是否足够真诚,但我确实是真心实意的。他显然不顾一切地想要一个孩子,可他太了解我,知道我无法容忍任何会危害到他的事情。我想他判断自己不会或者说不愿违背我的心意,这大概就是他崩溃逃避的原因……他怕我要跟他讲的是“我们还是别要孩子了”,他将无法反驳。
                          “我都听你的。所以……现在你愿意跟我讲讲你的想法了吗?”我握住他的手。
                          沈南星主动拥住了我,把下巴歇在我的肩膀上。我不催他,只是有节奏地轻轻捋着他的背。
                          “我妈妈曾经说,有我是她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可以和她们的爱情并列第一名。”他软软地笑起来,“就是……我源自于她们,但是我又是一个全新的人,她们说这是一件好伟大好神奇的事情。”
                          “确实是。”我应和着。
                          “而且……有时候我真的会觉得,我是她们生命的延续。当我存在的时候,就像她们的一部分也一直在这个世界上。我也不知道我这么想对不对、好不好,也许这并不是想要孩子的正当理由。可是我也是真的很想和你有一个这样的家,有一个小朋友,我们可以像妈妈爱我那样去爱我们的孩子……”沈南星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是觉得好像没有什么非要不可的理由,我说服不了你。所以我之前不想跟你说……我觉得你不会答应。”他的手离开了我的腰际,我垂下眼,看到他正在捏自己的腿,很用力似的。
                          我把手指伸进他的指间,阻挡他对自己的虐待。他握住我的手指,又是一声叹息:“我大概也确实不适合吧,这样的身体……我都没办法照顾自己。就算运气好,能安全把孩子怀到足月,小朋友会想要一个只能坐在轮椅上的爸爸吗?我——”他说不下去,失落地在我的怀抱中缩起来。
                          “先休息一下好不好?”我哄他。
                          他点点头,由着我扶他躺下。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91楼2023-10-12 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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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暂且搁置了讨论,因为沈南星自己对这件事情也没有太确定的想法。但他向我保证不会再冲动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也承诺我不会替他做出什么决定。
                            有一天沈南星从阳光房喊我——他真的很喜欢呆在那边。我去找他,他正背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放在腿上的电脑屏幕里是某个视频的暂停画面。
                            “怎么啦?”我踢掉拖鞋,爬上地毯蹭到他身旁。
                            “姐姐,你陪我看这个好不好?”他挽住我的手臂。
                            我仔细去看视频标题:《分娩实录》。
                            几乎是下意识地眯起眼来,挠挠他的手背:“怎么突然想看这个?”
                            “医生不是说要充分了解之后再做决定嘛……”小孩儿翻过手来缠住我的手指,怪我问得太多似的,“来嘛?”
                            我用沙发上的毯子裹住我们两个,示意他开始播放。
                            视频里是个外国年轻男人,他坐在床边,对着摄像头说这是他的第一胎,计划在家中生产,伴侣正在和家庭医生布置什么,等等等等。他的叙述经常被突然沉重的喘气声打断,很显然,临产的疼痛让他坐立难安。
                            沈南星的呼吸也被屏幕里的人紧紧揪着似的。我正想着或许这样的画面对他来说有点儿太可怕了,视频里捧着肚腹踱步的男人忽然痛苦地弯下腰去,一手扶向床尾想支撑住自己,却扶了个空,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扑在地上。
                            小孩儿惊呼出声,我紧紧抱住他,眼睛却被钉在了那可怖的画面上:男人痛得尖叫,匆匆赶来的伴侣和医生扶起他,破裂的羊水迅速浸透他的产袍。他被扶上床,在痛苦中挣扎,爱人在床头抱着他的上身,他的肚腹挺起又落下,产口淌血,乱糟糟的一团……
                            沈南星抖得厉害,我合上电脑丢到一边,捧住他的脸,他的指尖扫过我的手臂,手指冰凉。
                            我怎么舍得…
                            “星星——”我小心地措辞,“真的,再好好想想,好不好?”
                            他看着我,环在腰腹间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点头的同时眼泪一下子冒了出来。
                            我爬起来,把他抱到沙发上,像大狗扑人一样地圈住他,轻轻帮他擦眼泪。
                            “看起来……太疼了……”他抽抽噎噎地讲,“我都不敢想……小河要怎么办?”
                            是啊。小河也不是个多么强健的年轻人,这种痛……说实在的,又有谁真受得了呢?
                            “我们平时去多陪陪他吧。”我知道年后出版社要推一批新作,小河月份还小,云杉怕他累着,活都是自己直接上,难免要忙碌些。
                            沈南星点点头,心有余悸地看一眼扔在地毯上的电脑,轻声道:“我之前可能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唉,我也不知道。”
                            我又安慰了他一番,俯身捡起电脑来,帮他关掉了网页才还给他。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93楼2023-10-15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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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二】
                              冬天结束后,我和沈南星的生日来了。去年这会儿我们缠在愁云惨雾里,今年可算安安心心庆祝了一番。
                              我们赶在清明节前去孟潭接妈妈们。或许是对这座城市依然有阴霾,沈南星的情绪很低落,晚上都睡不安稳。我也是一刻不想多停,尽快带他回到了鹭川。
                              选了个晴朗的日子让妈妈们搬进新家。墓园的接待人员先和我们在屋子里坐下来,递过厚厚的图册,用非常抚慰人心的语气询问我们墓地想要的装饰。
                              “这两边种百合吧,我妈妈喜欢。后面可以种树吗?柠檬树,谢谢。”沈南星平静地跟接待确认好了未来的环境方案,等到对方离开去联系安葬司仪的时候才静静地落下泪来。
                              我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还受得住吗?等一下入葬的时候我一个人去也可以的。”
                              “没关系,我想去……”他靠向我,揉了揉眼睛,“上次我没办法在现场,这一次……我想陪着她们。”
                              我理解他的心情,也不再多问,只是抚着他的肩膀安慰他。
                              司仪带着两个工作人员来了,一个人捧着骨灰盒,另一个人提着迁葬仪式上会用到的工具。我推着沈南星的轮椅默默跟着他们走出建筑,在这座寂静的花园里前行。
                              新坟四周翻出的土壤泛着新鲜的暗色光泽,我知道之后这一小片土地的顶上会种上小巧的花朵,像一条毯子。墓碑是先立好的,落款上加了我的名字,和沈南星并排。
                              骨灰盒被轻轻放进石板圈起的墓穴,大理石的顶盖封住了天空。沈南星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
                              按惯例,封穴之后要由最亲近的人先撒上三锹垫土。沉重的铁锹比沈南星都高,他尽力用颤抖的手铲起土来,之后仿佛要用全身的力气才能把土撒到墓穴上。
                              这个短暂的仪式结束之后,工作人员开始往墓中填土。我们默默地在一旁看着,我几乎出了神,直到沈南星轻轻唤我:“姐姐……”
                              我低头看他,他把脸贴向我的手背,低声道:“我不太舒服……”
                              他的额角挂着一层薄汗,脸色发白,好虚弱的样子。
                              流感吗?还是别的什么?可他没有发烧,他的手凉得吓人。
                              匆匆谢过司仪,我推着他回到车边,准备直接带他去急诊看一下。
                              把沈南星从轮椅上抱起来的时候,我摸到了一片湿凉。
                              我的大脑停止了转动似的,做不出任何思考,放下他之后,我看见自己的手掌上沾了一片暗红。
                              我怔怔地再看沈南星,他已经昏了过去。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194楼2023-10-16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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