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总悟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微弱的光透过白纸纤维间的空隙，在视野里描绘出一片半透明的白色。
闹钟已经在不知道哪一次响起的时候被摔坏了，他只能凭感觉估摸时间，带着头晕坐起来。一晚上都睡得不安稳，身边有硬硬的东西硌着，反映到梦里就是不停的绊倒在石头上。总悟伸手到被子里摸了一把，抽出来的结果是菊一文字。
不止一次——从之前到以后，抱着剑就睡着了。但是松手是第一次，做噩梦更是怎么想都觉得奇怪的事情。
明明有它在手里才会更安心不是吗。
总悟好像不甘心一样的撇撇嘴，随便披着件外衣爬起来。房间里东西放得到处都是，噩梦时踢开的被子在脚头蜷成一团。自从获得免许皆传之后就搬出来独住，本来就懒于收拾的男孩更是放开了胆子胡堆乱放。以至于从前的老师有一次拉开门之后直接回头对他说“抱歉我好像走错到垃圾处理站”。
那个时候的男孩子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坦然地说出“这是我的房间”。而中年人迅即露出了夸张得要命的惊讶表情。
至于现在他早就能够面对一室混乱展现出标志性的冷笑，转着手里的刀柄说“怎样你有什么不满”。
十八岁——还来不及到二十岁，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他走向最前方的脚步。
他强忍着连绵不断的呵欠，勉强把东西收拾到能够容纳行走的地步，然后从衣架上取下真选组的制服。无论如何制服总会好好的收起来大概是在收纳方面少年值得被嘉许的唯一闪光点。最后把菊一文字挎在腰间。
拉开门，原本等在门口的人听到了声音，从头一点一点的瞌睡中回过神来。
“啊，早。”


2.
从前还在武州的时候总悟就相当在意土方这个人了。毕竟在前一夜通宵练习后，第二天早上还能神清气爽地出现在道场的人真的十分少见。所以尽管男孩对“必须早起”这一点有着无法胜数的不满，但还是坚持着每个清晨站在道场门口对来人展现出挑战的表情。
“啊，前辈，”束着黑色长发的青年平静地问好，“好早。”
“……喂！”
“前辈真的很勤奋。”土方轻松地越过他往里走。
“那当然是——”
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当然是为了超过你啊”，男孩急忙追上去，“喂——你——”
土方一边挽着袖子一边看向他：“前辈你有事吗？”说话的时候视线自然而然地向下落一点，停在男孩还未到达一般标准的身高上。配合着这样的神情语气也显得温和，挂在口头的“前辈”更像是维护小孩子自尊的游戏。
即使是那个时候的自己……也一定觉察到了。
“没有——”总悟手里的竹刀“唰—”地挥向前，“来打一场吧！”
青年依然是淡淡的神情：“还是算了吧，前辈。”
“诶诶，你不敢吗？”
“并不是因为这个。”
“那就不要再找理由了啊！”
好像是对这个话题无以为继，青年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伸手揉了揉眉心：“只要打一场就好了吗？”
“啊？”
“只要打一场，”他挥了挥刀，“前辈就满意了吗？”


3.
直到走上江户的街头总悟还是没能完全把睡意挥散掉，张口说话时率先冲出来的就是一声“哈——”。走在前面的人回头看他：“你难道还没有醒吗？”
“唔……最近很辛苦啊……”
“你除了辛苦的看电视和打游戏之外还做过什么？！”
“我也有辛苦的诅咒土方先生，昨天半夜还特意爬起来去钉草人——”
“那种事情根本不需要啊！”
眼见又要回到日常的斗嘴对话，少年越发无聊地呵欠连天。前面的人也没有刻意地继续把话接下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过江户漫长的街道，不用特别去跟随他的脚步，自然而然地保持着半个手臂的空档。
赶不上。但是也不会落下太远，就这么从稍稍靠后一点的距离看着他的背影。挺得笔直的脊背让人不由自主觉得欣羡。
也有队员对自己说过：“队长站起来的样子也很挺拔啊。”或者。
“看着队长的背影感觉很安心”。或者。
“真幸运能跟随在队长身后。”或者。
“想成为队长那样的人。”
即使是已经听惯了的称赞，面对着比自己年长许多的队士，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最后通通报以感情很平淡的“谢谢”。
不知道还可以怎么说。
要怎么说，既不会让下属感到疏冷，又不会失了队长的架子，还要能够表达自己的心情。这些事十八岁的少年还不知道。
暂时还不用知道。


4.
大概因为武州是小地方的缘故，所有人的关系都亲密且和缓。经常能看到三叶站在门口送走邻家的老奶奶，回头对总悟说“今天晚上有铜锣烧吃哦”。
即使在后来近藤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志士，武州人也并没有因为街道上突然多出的带刀武士而感到惊慌。相反的，经常有人询问着道场“有没有缺少什么东西”“过冬的衣服也还够吗”“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所有人都像是一家人一样啊。”
一次晚饭的时候近藤对总悟说，而男孩子很振奋的用力点了点头，就像是自己受到了无上的表扬一样。
土方是个对周遭的一切都不甚在意的人。“不是太坏”的情况和“非常好”在他看来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是这样的土方有一天也指着在一起玩的一群孩子，扭头对总悟说：“怎么没看到你跟他们一起去？”
一起练习的次数多了之后，他也不再特别强调地喊男孩“前辈”。两人的熟络并不很明显地从语言上体现出来。
总悟撇撇嘴：“没意思。”
“是游戏没有意思吗？”
“嗯……”
不等男孩把这个语气落到实处，青年已经洞悉似的接上来：“还是说，因为跟你一起玩，大家都觉得没意思？”
  
  
  
最后发展成一言不合后的打架。
因为七岁上下的年龄差距，青年就像站在高处的人一样轻易地看穿了下面的人自以为藏得很深的东西。用最直白的语言描述就是“被戳到痛处”，男孩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扑过来死死卡住他的脸，力道不足的拳头强击得让他险些停止呼吸。
其实隐隐还是明白的，他为什么这么生气的事。但就是强撑着不愿意承认，带着假装不明所以的怒火的指责着“你太脆弱了，不过是说说而已”。
男孩子憋得通红的脸一直晃动在眼前。
土方站在冲田家的门口，几次抬起手最后还是放了下去。


5.
一天快结束的时候近藤来到冲田家。敲门之后披着外衣的女生出来应门：“是阿勇啊。”
青年男子冒失地挠着后脑：“诶诶，三叶小姐已经休息了吗？我是看到灯亮着才过来敲门——”
三叶带着温柔的笑意摇头：“没有，还在帮小总补衣服。”随即扭头向里面喊：“小总，出来一下，阿勇来找你了。”
听到声音之后好一会男孩才慢慢走出来。几乎是用的“蹭”的步幅。扬起来的脸上还明显带着青或紫的淤肿。近藤当着相当于监护人的女生的面，有点尴尬地附身下去对他说：“那个，十四要我告诉你，他非常的对不起。”
男孩带着“不出所料”的鄙夷表情把头偏到一边：“让他自己来讲啊。”
“但是……”
“让他自己来，不然我绝对不会原谅他。”
“小总——”
听到这里的女生插话进来：“等等，阿勇，到底是怎么了？”
近藤惊讶地转向她：“三叶小姐还不知道吗？”
“什么——”预感到不对，女生的表情整肃起来，看看不知所措的青年，又看看倔强地别过头的弟弟，“小总，你到底做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
“不要说谎。”
“三叶小姐——”近藤连忙想打断姐弟俩的对话，但是男孩已经更先一步地喊了出来。
“我早就知道是这样了！”
  
  
  
三叶送近藤出门的时候依然带着浅浅的笑意。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能笑得一如既往的温柔。近藤半是歉疚半是尴尬地告别，三叶摆着手说“别放在心上”，目送着他走远几步后才关上门。
熄掉灯之后整个视界都暗下来，过了一会才能看见房间里摆设模糊的轮廓。
男孩的话好像至今都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回响着。
  
  
  
“果然是这样的吧，姐姐你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只会先问我的不对吧？即使我说出来你也不会怪那个人的吧？姐姐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把我当作小孩子？为什么偏袒土方？你会听我说明白吗？会原谅我吗？会不生气吗——”
  


6.
不要说是十岁的总悟。
即使是八年后，换成十八岁的他，接受“陪在姐姐身边的人总有一天不会是自己”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7.
转过一个街角，总悟拉住前面人的衣袖，等他回头时指着街边的冷饮店说“我口渴了”。对方“哦”了一声，挥挥手让他快去快回。
总悟付账的时候回头看了看，穿着黑色制服的挺拔身影靠在玻璃门上，不时地向里面投来探寻的眼神。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转身招呼正操作着自动收银机的店员：“喂，那个。”
意外被喊到的女生抬起头，对上少年俊秀的笑容时有些脸红：“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
总悟指指她身后的冷柜：“帮我再多拿一瓶那个。”
几分钟之后门外的人终于等到少年出来。习惯性嘲讽地说着“看上人家小姑娘啦”回身先走，不防被什么东西顶了顶后腰。
“什么？”转过头。
“蛋黄酱啊，”总悟摊手，“你刚刚一直往里面看是想要我帮你买吗？”
被迫接过瓶子握在手里，难得青年露出无所适从的表情。“……你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个的。喂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还是说，”总悟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神，“土方先生你——还在担心上次那件事吗？”
“哈啊？……”
没打算等到他的回答，一脸不屑的少年已经双手抱头走到前面去：“土方先生你真的老啦。放心吧放心。那种事情啊，不会有第二次的。”


9.
就像是中邪了一样。
追出几条街的总悟慢慢清醒过来，缓下脚步时用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突如其来的奔跑让两条腿微微的酸痛，身体的颤抖还停不下来。不光是因为恐惧或者惊喜。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流向了一个地方，然后在那里不休的鼓噪着。
什么啊。
在搞什么。根本就。
根本就是。
在视线里一闪而过的女生，有着淡色的头发，脸没有看清楚。他当时就追着跑出去了，一边的队士在喊什么也完全没有听清。
但根本就是。
其实总悟一点都不确定那个人到底是朝哪个方向去。印象里只是在不断拨开拥堵的人群向前追。但是已经去世的人怎么可能还看得到啊，没理由还会出现在面前啊。心里再清楚不过，自己所期待的，终究是一个早早被打上“不可能”烙印的事件。
但是说不出口。
“不可能”。
说不出口。
  


10.
不能够。

12.
在“吵架事件”过去后大约半个月，男孩总算别别扭扭的和土方恢复了比较要好的关系。三叶为此也很开心，但是对弟弟不合群的担忧也没有减少，一度在土方来家里作客时拜托他“要经常带着小总玩啊”。青年微笑着答应下来，只有男孩相当不情愿的埋怨“姐姐又把我当小孩子看”。
而有一次，在三叶踏进道场的时候，坐在廊檐下的土方抬头对她说：“来玩吗？”
“欸？什么？”
土方带着淡淡的笑意，伸手一指坐了长长一排的人：“传话游戏。”
  
  
  
最常见又容易上手的小游戏，第一个人说一句话，然后一个一个向下传，最后一个人再大声把听到的内容说出来。通常情况下最后一人说出的内容都与最初相去甚远而且变成了奇怪的意思，所有人都笑成一团，互相询问着“是不是你说错了啊”“明明是从你开始变的吧”。
总悟坐在三叶旁边，手心里稍微出点汗。刚刚被近藤问到“要不要坐第一个啊？”的时候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定地摇头回答“我要在姐姐旁边”。近藤和土方都在一瞬间闪过为难的神色，最终土方点头说：“好。”
心里觉得紧张。队士们的表情都在掩饰着什么一样，有男孩不知道的东西在眼神交互时传递过去。他好像被排除在外，愣愣地看着他们做自己完全不懂的事。
最后的三叶往右看，正好望见坐在最前的土方俯身在下一个人耳边吐出第一句话。
然后那个人向左偏过身。
再传向下一个。
最终像某种怪兽一样，慢慢逼近自己身边。
旁边的队士碰碰男孩的胳膊，喊了一声“冲田”。他答应一声，耳朵里听见一句话迅速又清晰地闪过去。脸朝右边偏着好像能远远看清土方的脸，模模糊糊的说不上是在笑还是沉默的表情。男孩的身体整个都僵住了一样，不敢转过身面对三叶期待的表情。
  
  
  
怪兽逼近了。


13.
落在后面的青年连喊了几声“总悟”也得不到回应，这才发现前面的人走神得厉害。压抑着直接抬脚踹上对方后脑勺的冲动，他跟上去用刀柄捅一下对方的腰：“喂喂，稍微注意点啊，你要是突然被什么人杀了我可不管。”
少年肩膀动了一动。
“你——”
“不是土方先生吧？”
被问到的人举起右手臂，带着稍微有点困扰的表情挠了挠银色的发丝。
“哟，你醒了。”


14.
“虽然花了点时间……但还是比我想象中的快啊。真不愧是真选组的一番队长。”
把硬币投进自动售货机，过一会哐哐当当地掉出两瓶饮料。银时把其中一瓶递给总悟，对方接过去按在脸上，嘀咕了一声“好冰”。一边回应着“已经是冬天了嘛”一边在他旁边坐下，伸长腿靠在椅背上：“头还晕么？”
“唔，好一点了。”
“能走回去吗？”
“……再坐一会。”
银时嘴里含着个呵欠模模糊糊地“哦”了一声，表示“果然突然清醒过来还是有点疲惫”，把饮料送到嘴边：“你们副长来找我的时候我还真是吓了一跳，想着‘怎么会有这种事啊’。”
总悟学他的样子咬着瓶口，同样含糊不清的回答：“突然逃避现实认不出来人之类的很少见吗。”
“嘛……就我来说是很少见啦。”
“骗子。”少年屈起腿搁在椅沿上，手臂环住膝盖，“我才不信你没有过。”
“你这是拿出了跟你的土方哥说话的口气吗？”
“没有。”总悟下巴放在手臂上偏头看他，“跟他说话的开头应该是‘喂——土方先生你在听吗——我要扣下扳机了哦——’”
银时笑起来，把手里的饮料放到一边，用手在空气中比划一下开口：“那个啊，你的土方哥拜托我照顾你，他说在你没清醒之前就一直演下去好了，反正总有一天会醒的。到那个时候麻烦你一个人在没死之前都好好的活下去。”
总悟把头别到一边：“让他自己来说啊。”
“诶，你还没醒过来吗，”银时有些诧异地挑起一边眉毛，“你应该知道的，他们去参战的事情，走之前还特意跟你告别来着。喂喂、不会全忘记了吧？”
少年抹一下额头：“想起来了……”站起身动手整理着刚刚解开的衣领，“回去吧。”
     
  
  
事实上走到这里离屯所已经很近了。银时慢悠悠地晃荡在前面，依然觉得脱力的少年在后面跟得有点辛苦。终于等到走在前方的人察觉到两人间逐渐拉大的距离，提议“要不还是休息下”的时候，总悟立刻在街边小店的长凳上坐下来。
“还是不行啊……”用手扇着风，没有打算刻意地表现出坚强，“最近缺乏锻炼。”
银时站在一边用欲言又止的表情俯视着他：“……身体怎么样？”
“啊？”
微微皱着眉，眼神里流露出大部分担忧和一点点厌恶混杂的表情。这一点和那个人十分相似。“你还撑得下去吗？”
少年垂下眼帘。
“啊……好像，是不行了呢。”


15.
前段时间开始咯血。而更早的时候，就发现自己频繁的咳嗽、发热，在深夜里被闷醒，满身的汗像被水淋过一样。
到现在终于说出“已经不行了”。
撑不下去了。
就像那天晚上的时候，站在黑暗中看着青年挺拔的身姿，涌起走过去砍他一刀的冲动，但手臂已经酸软得提不起刀柄。
所以差不多就是这样。
青年站在几步开外的距离，平静的说：“你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