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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他的眼眸如渊如潭,近乎哀求又忍无可忍,“殿下到底在害怕什么?您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像殿后的神像那样执起矛与盾,胜利自会永远站在殿下一边。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在这之前,殿下只需要接受臣的护卫即可,难道殿下不愿意实现人间极乐的乌托邦吗?”
雅典娜轻轻走到他身侧,终于与他站到了一起,忽然问了一句:“美吗?”
他不知她此话何意,只答:“山川锦绣,天高海阔,自是极美。”
“是啊,山河秀丽,我曾经为了这一轮红日被囚禁在血罐中经年,最后破釜沉舟捅穿了我叔叔的胸膛。”她接着说,“然后,我在海底以身为容器抵消末世的暴雨,终于给予了另一个叔叔永恒的长眠。从此,父神卧榻可安眠,丧乱既平,天下归宁。”
这是她战争女神的赫赫战功,却也是他最痛心、最无奈之处——他不在她的身边,独自留她一人承受如是苦难,所以,那些与有荣焉的成就令他并无想象中的欣喜,即使这亦是他背负的使命,头顶的荆冠。
现在,他已经坐拥大地,该是他拱卫河山,整装待发之际。十年的蛰伏,只是为了名正言顺走到她的身前了却君王天下事。
“如无意外,我一生中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无非也就是十三年前送别你的地方,那是神界与人间的分界,”雅典娜转头回望,“我是笼中鹰,掌中雀,天下礼器,却为地上生命冒大不韪,强闯人间。”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却执意劝说:“只有坐上神王的位置,我和殿下从小读的那些书才能成为现实,我们才能平治天下,永得安乐。”
雅典娜点头:“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或者,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撒加的脸色忽而惨白,他终于懂得了,于是他缓缓念出了:“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雅典娜微笑:“万物自有其轨,强行征战则不达。我虽善战,却不好战。大地已受永恒日蚀与滔天洪水,再经不起兵甲干戈。如今已无神灵意图灭绝人类,大神治下,庠序之教,黎民不饥不寒安居乐业,倘若为一己私,兵燹再起,狼烟祸世,那,江山如画也只是镜花水月的色诱,天下大同无非是自欺欺人的理想。”
撒加执拗道:“那若月神,太阳神等神祇再企图征服,殿下今日的放弃又有何意义?天下的主宰为何不能是我们?只有牢牢握住煊赫的权柄,命运才不会像从前那般舍弃捉弄……”
她回握住他的手,“只要能争取一夕和平,我今日便甘之如饴。我立誓,那时我将重生转世,再入人间,而你与我将再次同行。”
他凛然:“殿下当真不愿改变心意?”即使局势已危若累卵,她的地位摇摇欲坠,而他,是她最有力的逐鹿三界的屏障。
只一次,一次就好。哀凉日光下,希望是霎时开败的昙花,花开花落不长久,春荣秋谢花折磨。
她笑尽了毕生最后的温柔,柔而不折:“用你的剑,刺过来吧。一个被圈禁十年的失势神女,不见得对你的大业有何助益。”
“哥哥,如果你想,”她一颦一笑皆是无声的催化,“我死后,此身为刃,唯我骨血可助你直上天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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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头回应,拔剑出鞘,问出了最后一句:“你早就知道今日的一切,对吗?”
她不置可否:“我是智慧女神,作为下一代的神王如履薄冰至此,如若不察天心,根本无法苟延残喘到今日。”
割裂的是前路艰险时彼此紧握的手,到那时,就不再是同伴了。
真是枉然。
寒风猎猎,没人听得见他剑拔弩张中最后的话语——我,如何舍得。
自那一刻起,他注定被自己抛弃,被神明放逐,被信仰践踏。未知苦处,不求神佛,而今似神似魔,世间解脱处似近还远,唯有死亡才是亘久长眠。
关河梦断,他说,我不要你作刀。
剑尖染血,血染着欲,欲裹挟罪,罪迎来终。陨星颓落,捻花神像,低眉安坐,没能瞧见人间最惨烈的一幕。
神女跌坐教皇自戕的遗体前,剥落了主宰者的威仪,哭得满把温热眼泪,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