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出生不到一个月就到了外婆家。
听外婆说，当时母亲生下我后要把我送人，她死活不肯,于是把我抱了回来。我稍懂事后，常听外婆这样叨念：差一点点就没有你了，差一点点就没有你了。
外婆说，那时天寒，她把我放在那个小竹篓里。她一走开，家里那个大黑猫就爬到竹篓里跟我一起睡，她一天要来赶好几次。她还说，幸好我不像别的婴儿一样爱哭爱闹毛病，没添多少麻烦。她干活的时候，我很乖地静静睡着。
从我有记忆起，外婆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吃饭的时候，总把鸡蛋往我的碗里搁。她说她不喜欢吃鸡蛋，要我把鸡蛋全吃光。
当我背上母亲买的新书包，外婆拉着我走向邻村的小学。从那以后，每天早晨外婆早早地叫我起床；放学后我在回来的路上帮外婆捡回一大把干柴；晚上外婆在灶边烧水，我就端在她身边，听她讲那些过去的事情。
偶尔外婆这样叨念着：“要是有一天外婆不在了，你要懂事，知道么？”每次我都转过身不理睬外婆。她知道我不高兴了，便来哄我：“好，好，外婆要一直跟你一起••••••”
那些幸福都过于平凡细小，而后来却成了我奢侈的回忆。
后来外婆走了。我正在上课的时候，突然邻家的二叔来找我。我忐忑不安地跟着他急促的脚步走回去。我忘了那时的情景，只记得老屋里站满了人，外婆静静地躺在中间。
记忆好像从那一段起便空出了一截，至今我无法填补上。曾试图拼起那些破碎的记忆，而每次都发现那只是一节节充满彷徨的空白，而我不敢伸手去碰。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村庄，跟母亲回到了家里。


3
母亲从楼阁上找来姐姐穿过的旧衣服，洗干净叠好给我，说：“新衣服迟点再买，这些还可以穿。”我点点头。家里并不富裕。父亲是个建筑工人，一天到晚不在家。母亲在小镇上做点小买卖。从蔬菜到毛巾，什么都卖。哥哥姐姐性格暴躁，常为一些小事吵起来，摔门摔凳子。弟弟也很淘气，还偷过母亲的钱。一家人挤在这座旧房子里过着日子。而我的到来，只是增加了一张吃饭的口。
那时候母亲喊我下楼吃饭，我应道着，迟迟不来。母亲再喊的时候，我听见弟弟嚷道：“不用吃更好，省些米饭。”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哥哥姐姐各自端着饭到沙发上吃，毫不理会这些。母亲骂着弟弟：“别吵了，快吃完给我滚得远远的！”
哥哥姐姐为争一个纸篓又吵起来。母亲劝不下来，哥哥把碗碟给摔了。姐姐仍下碗筷走上楼去，“呯”的一声摔上门。母亲终于火了，开始大骂：“我前世造的孽！生你们这些孽种！不给一天安宁。碗碟不用钱买的啊，一个个张着口吃饭••••••有一天我死了你们都喝西北风去！”骂完后母亲走回房间睡觉去。
屋子里死一般沉寂。窗外是血色的夕阳，小镇的晚空仓皇地飞着归鸟。无数个这样的黄昏，我在等待着黑夜的降临。
这样的日子让人窒息。我常常想着有这么一个地方让我奔去，好离开这个即使是夏天也让人瑟瑟发抖的家。
那时候我只能想到外婆。常常是带着泪痕入睡，然后从哭泣中醒来。我又梦见唯一爱我的那个人离开了。
像是走着一段长长的隧道，每一步都惶恐地跨着。前面没有了光点，回过头来，后面也是一片漆黑。
我在小镇里念完了小学，并上了小镇的中学。那时我知道有这么一首歌，它唱的好像就是我：
我的小时候
吵闹任性的时候
我的外婆总会唱歌哄我
夏天的午后姥姥的歌安慰我
那首歌好像这样唱的
天黑黑欲坠雨
天黑黑黑黑••••••


4
我一直是孤单一人。
我一个朋友也没有。直到初二那年。
那时候，班上开展“先进带动后进”的活动。老师把班里分出许多学习小组，让一些成绩较好的同学带动小组进步。她还特别指明，让我去帮助后面的几个同学。他们这一帮人是班上最捣蛋的，每隔三五天就被老师叫去一次。坐我后面的男生叫秦峰，算是他们的头儿了。秦峰在老师和同学的眼中自然不是什么好学生，他常常逃课，不逃课的时候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每天下课后我们会留在教室补课。起初他们都只是聊着天儿，时间一到便匆匆离开。偶尔我也督促他们看书。后来我们渐渐熟悉了，偶尔我还跟他们说说话。
回家的时间迟了许多。这样也好，能少一点呆在家里。秦峰他们还是对学习毫无心思，只是上课少点睡觉了。我和我的同桌会常常督促他们听课。每天我们都一同迟迟离开教室，我们一起相处得很好，这也是我从未想过的。
偶然的一次，我发现秦峰的桌子上画着很精美的画。我惊讶地问他：“这是你画的吗？好漂亮。”他说是。他还拿出许多他平时画的画给我看，它们都精美得像是印刷上去的一样。再后来我发现原来我跟秦峰住的地方仅仅隔了两条街巷。傍晚，补完课后我们常常一起回家。有时他骑自行车，问我乘不，我说不，他就推车陪我一起走回去。在那个有棵杏树的路口，我们说了再见，秦峰拐弯，我一直走。
原来秦峰并不是老师同学们眼中的那样，他会画很漂亮的画，他能用竹子做成笛，他能抱着手骑自行车••••••他其实是个善良的人。那些日子小镇的阳光渐渐暖和了起来。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上学的路上，有着许许多多从未好好欣赏过的美景。
一天，母亲突然问我：“听说你常常和隔壁巷那个打架出了名的小伙子在一起，是吗？”母亲说的那个“打架出了名”的，就是秦峰。“我们是同班同学。”我没有去看母亲。“以后少点跟这些人混在一起，知道不？”我只是低头。
那个傍晚，我和秦峰像往常一样回家。在那个路口，秦峰拐弯后，我忽然愣住了。我母亲站在那里，静静的望着我。我走过去，跟在她身后慢慢走回去，一路上沉默。好久了母亲才开口说话：“我叫你别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你怎么不听我说？”“妈，秦峰他不像你说的那样••••••”“我是为你好，你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呢？”她没等我说完。“我自己的事我懂！”我停了下来，大声说。那应该是我第一次这么大声对母亲说话。她先是一愣，然后停了下来，对我大嚷：“你长毛长翅了是吧，人家说什么你都不听了是吧，有种你就别回家，远远地去你的••••••”整条巷的人都在看着我们。我快步走开，留下母亲一人站在那里。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一身疲惫地站着。
叛逆。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有没有资格去提这个词。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再理会任何人。包括我母亲。我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我再离开秦峰他们，回到孤独一人的样子。
那时候，我已不再在任何人面前流泪。


6
那个漫长的暑假结束后，我开始沉默。其实，从我十岁起，我已经习惯了沉默。
秦峰走了。我也习惯了一个人走路回家。偶尔碰见了同学我也会主动打招呼。母亲一如既往地干着活儿。市场景气不好，她只能卖些葱菜。
我开始拼命地学习。日子随着层层叠叠的早晨与傍晚飞逝而去。我偶尔算算，原来我在小镇上已经住了这么一些年了。
收到城里最好的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已经又是一个夏天了。一家人盯着那张通知书。谁都知道，它对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意味着什么。最后，母亲说，去吧，那是所好学校。钱，可以借。
那个夜晚，我流了一整夜的泪。
那个暑假过得很快。我的生活也极其简单，不是去帮母亲卖卖菜就是在家里呆着，看姐姐给我借来的高中课本。弟弟也懂事多了，偶尔还帮母亲叫卖。我在小镇转了一圈，回了一次学校。没听到过有关秦峰的消息。
那个暑假结束的时候我回了一次外婆的村庄。去看老屋好外婆的坟墓。然后我便提起了行李离开了家。汽车飞奔着，外面阳光灿烂。我侧着身，看见窗外的风景在飞快地后退。我离小镇越来越远。
我第一次感觉我是在走着一段很长很长的路。两边的风景依然在飞快地后退。
我想起那个阳光刺眼的夏天，母亲叫姐姐出去后她对我说的那些话。她说，当时她生下一个婴儿后不久便夭折了。我外婆在回家的路上，捡了另一个回去养。
我母亲说，你真的不是我的女儿。


7
又是暑假。我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进小镇的时候，阳光依旧明媚。小镇还是像以前那样，似乎从未改变过。我忽然发现，小镇很慈祥。真的。
还未到门前我就远远地喊道：“妈——，开门！”我知道此时母亲一定不在家，开门的总是弟弟。但我还是叫着走来，然后和邻居们远远地打招呼。
晚上，母亲在洗着菜，我端在一旁，帮母亲把一些葱蒜扎成一匝匝。母亲说：“听说隔壁街那打架的小伙子回来了，带回了一个姑娘。”她抬起头看我。我把扎好的葱蒜摆好，去弄母亲手中的菜。“妈，你看，这菜真嫩，明天一定会卖个好价钱。”我低下头，闻着手上的菜香味儿。我忽然觉得总有那么一天，我将离开小镇这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我没去想那麽多。我对旁边洗着菜的母亲说：“妈，我唱首歌给你听。”说着便唱了起来。唱完后我问母亲好不好听，她说不知道我唱啥，她说她不懂听普通话。她说着便笑了。
我唱的还是那首歌的一段，那是我以前很少唱的一段：
天黑的时候
我又想起那首歌
忽然期待下起安静的雨
原来外婆的道理
早已经唱给我听
下起雨也要勇敢坚强
天黑黑欲坠雨
天黑黑
黑黑


本文作者是吴华超 凭借本文获得了第九届“新作文杯”全国高中生放胆作文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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