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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疮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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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是陌上秋草上传的,之前被某度占为私有,我在某快照上让它吐出来的,正文如下:
   一
这是一个还被抱在母亲怀里的五岁男孩,露出一只胳膊,留着两侧蓬松垂下的童花头,稍稍向左侧身坐着。男孩露出来的左胳膊向正面伸出来,这只手被坐在前面的男人紧紧地握着。
这个人将近五十岁,身材高大,上身前倾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男孩的上臂。
男孩的左右还围坐着两三个年轻人,与中间的男人一起凝视着孩子的上臂。大家全都穿着印有家族徽章的和服,腰部佩带着短刀。
“嗯……”
中间的男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像是从地下发出的呻吟。与此同时,另外两个男人想到什么似的转过头窥视着他的脸。这个男人轻轻放下孩子的手,然后慢悠悠地双手交叉着插进和服口袋。
就这样几分钟过去了。男孩用询问的目光不停地望向头上方女人的脸。
“怎么样呢?”
问话的是焦躁不安的母亲。
“已经接种好了吗?”
第二次被问到后,那个男人终于抽出了手,但是转眼间他便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穿过房间走向外面的长廊。
那两个男子慌忙施了一礼,随后追了出去。
最后只剩下母子二人仍旧那个样子坐在原处。
最先走出去的那个男人是佐贺藩的医官秋林宗建,他的父亲荣哲也是佐贺藩的医官,是父子相传两代的医学世家。
宗建在父亲的教导下,从少年时代就开始学习兰学,十五岁时已经是一名可以开馆教授兰学的才子了,二十五岁时继承家业,也成为了一位医官。
随着他出了房间的那两个人是他的弟子铃木泰真和大石良英,他们向宗建学习兰学和医术。
留在房间的是宗建的妻子茂代和三子健三郎。
那时宗建正在房间里面察看孩子的手腕,判断接种牛痘的结果。宗建这个五岁的孩子建三郎是在五天前接种的。
仍旧是在自家的房间里,父母带着孩子都在佛前祈过福后,让妻子抱着建三郎,坐在纯白色的座垫上接种的。
之后宗建每天都在密切注意着儿子的情况,不只是接种的部位,从是否发热咳嗽、脉象及脸色变化、全身状态到孩子的哭闹都详细地注意观察着。但是到了第五天,建三郎的情况稳定了下来,每天精力充沛地到处乱跑,食欲也好起来。
像现在做的这样,如果痘苗长起来了,第二天左右在接种的部位就会轻微地肿起水疱,也有化脓的情况,这种情况在第四五天时就会渐渐平复,经过一周左右结痂,等待疮痂脱落,这在医学上被称作良性感染,这样种痘成功后,就会产生对抗天花的免疫力了。
现在正是建三郎种痘后的第五天,在这个曾经种痘的房间里,到今天建三郎的胳膊仍旧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也就是说种痘失败。
对着庭院敞开了门窗,宗建在明媚的阳光下反复查看着。在建三郎长着胎毛的雪白胳膊上,没有发现任何改变,即使用手指触碰磨擦,也是不痛不肿。
所以要说宗建一言不发,起身离去,消失在前面的诊室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宗建尝试给建三郎种痘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这一个月来,宗建几乎都未出诊,一直在一边读兰学书籍一边种痘。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头脑里只有种痘这一件事。但是尝试了两次也失败了两次,无论多么认真多么正确地移植痘苗,不用说水疱,就是泛红都没有过,建三郎的胳膊仍是莫名其妙的光洁如初。
但是,应该已经移植进去的痘苗去了哪里呢?真像遇到神仙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1楼2011-02-13 04:24回复

    从古至今没有比天花更让人类烦恼的疾病了。
    这种疾病在日本有史料记载开始,最严重的一次传播是在天平七年,当时即便是命大的人,治好后也会在脸上或者全身留下豌豆大小的麻子,所以也被称作豌豆疮、豌豆病、赤斑疮或疱疮。
    天花在记载着天平年间蔓延传播的《续日本纪》中被称作丧疮,“此病源于西方筑紫,之后波及东方,继而蔓延天下。一人罹患,殃及全村,如入丧地,以得名丧疮……”
    还在有《本朝世纪》中有这样的叙述:“患有丧疮痘病必须移居山中,患病之家紧闭窗门,不准外出,犹如服丧,因而得名,”所以没有比这更令人恐怖、更能迅速传播的东西了。
    这之后,平安、镰仓、江户也都不计其数地反复流行过,许多人死于这种疾病。
    日本的人口从江户中期开始之所以会不再增长,很长时间里,堕胎、饥馑与天花一起成为夺走儿童生命的主要原因。
    据说在欧洲地区的天花也是由亚洲蔓延过去的。
    在十世纪初期,阿拉伯医生法莱斯清楚地记载了天花这种疾病的症状,这才首次引起欧洲人的普遍关注。
    在这之后,从十一世纪到十二世纪的十字军东征,天花扩展到整个欧洲。等到了十六世纪又随西班牙船队带到南美洲。
    总之,这种疾病一定是由亚洲开始传播开去的,而日本是在八世纪中叶,比较早地接受了洗礼。
    但是,事实上这种病只要得过一次就终生不会再被传染,这在很久以前就被世人发现了。
    即使传染肆虐的时候,患病的也基本上是孩子,那些得过天花的成年人须臾不离左右地护理病人也决不会再被传染了。而且,如果不是快速发病,只要度过疫病正流行的难关,这样的病人通常也会逐渐康复。
    从以上可以看出,在天花传染不是很泛滥的时候,有意地让孩子患上这种病,倒是躲避灾祸得以生存下去的好办法。
    这就是所谓的人工种痘法,这种方法在中间的宋朝时期已经产生,清代编成的《医宗金鉴》里,就记述了能够简单感染这种疾病的方法。
    从患有天花的病人那里,直接取来脓液或者疮痂,直接涂擦到皮肤或是鼻孔黏膜上。这样一种方法,得是一定会得上的,但同时也伴随很大的危险。比如说,本想轻微感染,却真正患了天花,并因此丧命;也有的即使治愈了,却留下了满脸的痘痕。
    尽管如此,这确实是对付天花最有效的方法,所以在当时,好多人都在冒险施行这种治疗方法。
    宽政元年,筑前的秋月藩天花肆起,藩医官绪方春朔运用这种人工种痘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虽然如此,也会有很多失败的例子。
    无论怎样,这种人工种痘法是将先前那些健康孩子,以不让他们患天花为目的,而有意感染的,所以如果失败的话是没有解释的余地的。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会让为自己的孩子是被医生杀死的,也会产生这样的纠纷。
    人工种痘法之所以很快销声匿迹,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缺点。
    在这种情况下,约翰纳牛痘法的成功,掀开了历史的新篇章,真正给人类带来了福音,但是这个喜讯被人们普遍接受,却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
    他是在一七九六年五月给一个名叫弗伊普斯的八岁少年接种了牛痘,这一行为被英国国会所接受,在一八○二年颁发了一万英镑的奖金,虽然有这样明显的事实证明种牛痘的安全性,但是,经历了六年的光景才为人们所认同。
    这在日本被接受,也是需要时间的。
    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约翰纳的牛痘法在享和三年(1803)传入了日本,所以应该并不是很晚的。因为是在英国得到认可的第二年,就传入了日本,如果再考虑到日本是在东方的最边际,这种地理上的不利因素,可以说是相当早了。
    最初知道这种牛痘法的是长崎的通词马场佐十郎,他从荷兰商馆长芝弗那里听说这个消息的,但是马场佐十郎只是听说,自己并没有实行。
    在这之后的文化四年(1807),千岛爱投佬弗的看守长、中川五郎治被俄国人逮捕,押送到了西伯利亚。在他被关押五年后,于文化九年(1812)遣回日本。在此期间,中川五郎治学到了当地的牛痘法,最后携带了相关书籍回到日本。


    2楼2011-02-13 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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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时候,经常因公务来到函馆的马场佐十郎,很快学会了俄语,并且翻译了中川五郎治带回的书,这本书就是《遁花秘诀》,它最先向日本介绍了牛痘法。
      在这本《遁花秘诀》出现时,秋林宗建只有十八岁,他此时正为了学习兰学来到长崎,得到了西鲍卢的讲义,能够比较早地了解到了牛痘法的事情。
      但是遗憾的昌,此时的西鲍卢实施的牛痘法所采用的痘浆腐败了,所以最终失败了。
      虽然如此,熟知西洋医学的大部分人也都不得不承认,对付天花最好的办法仍然是牛痘法,因为牛痘没有人痘那样大的危险,而且接种之后具有与人痘相同的免疫力。
      宗建很快向佐贺藩的藩主锅岛直正公提出建议,如果要抑制天花,最好的方法是种牛痘,并提议要解决从国外引进优良的牛痘苗这个先决条件。
      直正公是一位素有闲叟公之称的明君,由于生活在九州这片开放的土地上,对海外情况也有详细的了解,熟知西洋医学,所以听到宗建的叙述,立刻采纳了他的建议,于弘化四年正月,授命宗建“妥善处理获取牛痘苗有关事宜。”
      于是宗建通过荷兰商馆,拜托馆长甲比丹先生帮助解决获取牛痘苗。
      第二年,也就是嘉永元年六年,宗建从长崎入港的荷兰商船上终于得到了牛痘浆。
      随船队一起来的还有荷兰医生都库露•毛尼卡,他因向日本介绍了听诊器而闻名,但同时也是在日本推广牛痘法的功臣。
      当时,他将接种了牛痘后感染的孩子生出的水疱压破,将得到的浆液收集到玻璃瓶中,然后认真地密封处理。
      宗建得到了这个玻璃瓶后,立刻选择了荷兰事务官末永荣助、西庆太郎二人的孩子试验接种牛痘苗。
      当时将牛痘植入人的手腕,医生对此也是半信半疑,被接种者也因为这是从牛身上得到的而心存疑虑。
      在当时那个年代,将自己的孩子提供出来做牛痘试验,普通的父母是做不到的,不愧是荷兰事务官,对西洋医生寄有绝对的信赖。
      因为是父亲作出的决定,孩子们当然是不会反抗的,顺从地朝着宗建伸出了胳膊。
      但是结果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两个人的手臂都没有出现任何反应。
      失败了的宗建难以开口提出再一次尝试,毕竟第一次试验时,在孩子的手腕上留下刀伤,就引起了两位母亲的反对。
      宗建不想放弃,没有办法只好拉出自己的三儿子建三郎,决定在他的左腕上接种,但这也失败了,已经是做了两次失败了两次。
      即使不考虑这是远涉重洋得到的东西,就是现在这种结果,也无颜面对直正公啊。
      看到自己儿子左腕上没有任何变化,难怪他会一言不发。


      3楼2011-02-13 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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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在寄以很大希望的第二次接种痘苗也失败后,宗建开始与大石良英、铃木泰真等人探究原因。失败的理由,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接种方法存在缺陷,还有就是痘浆有问题。
        当时的接种法,是在上臂的外侧用酒精擦拭过后,在那里用小刀划破皮肤,在伤口处用细竹签的尖端涂上痘浆。
        这种方法在原理上与现代医学相同,只是近年来,穿着无袖衣服的人越来越多,为了隐藏种痘后留下的痘痕,接种位置较原来上移,是在肩头附近了。接种工具也采用了比原来锐利很多的手术刀,而现在已经完全改良为针剂注射的方式了。这种方式也是宗建从西鲍卢那里学到的。虽然西鲍卢已经不在日本了,但是这种方法应该没有错,从这点上考虑,问题应该是出在浆液上的。
        “假如说,会不会是都库露•毛尼卡把痘液弄错了,将别的什么东西带过来了?”
        良英提出了疑问。
        宗建有时也会有这种想法,但是他也没有见过真正的牛痘浆液,即使这是错的,也无法证实。
        “都库露•毛尼卡现在仍在出岛,火速赶过去查明一下怎么样?”
        根据良英的提议,宗建带着玻璃瓶去拜访都库露•毛尼卡。
        听说自己带过来的痘浆受到质疑,都库露•毛尼卡立刻露出愤怒的表情。
        “我带来的东西不会错,那就让我来试试吧!”
        都库露•毛尼卡说完后,再次带走了末永荣助的儿子与建三郎。
        正如宗建他们所说的那样,还是浆液的问题,这样一来是无法阻止天花的蔓延的。
        “怎么办呢?”
        二人相互转过了头。毛尼卡说:
        “我带来的确实是牛痘患者的浆液。”
        他仍旧这样坚持着。
        实际上,宗建他们也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现在外国也在陷入天花的困扰中,大家都深受其害,在这个时候,运送过来的对此有特效的痘苗,他们是不会将假货带来的,更何况毛尼卡医生是那么热心地想把最先进的牛痘移植方法介绍给日本人啊!
        “真是太奇怪了!”
        三个人思索着,最后终于艰难地得出结论:运送过来的浆液,一定是在途中变质了。
        毛尼卡带过来的浆液,是在巴塔比阿采到的。
        这是现在的雅加达,十七世纪初期荷兰人在此设置了东印度公司,作为荷兰设在东印度的首都,而变得繁荣起来。从荷兰运往亚洲的人力、物力资源,都在这里集结周转,正因为是荷兰通向亚洲的大门,这里也是最早接受了牛痘的恩惠。
        毛尼卡所带过来的浆液,也是从这里接种牛痘的患儿身上采到的。
        如果说从荷兰带过来的这一点来看,路途远近姑且不论,即使是从巴塔比阿到达长崎也有六千海里,利用当时的船只至少要花费一个半月,何况途经的全是炎热的赤道地区。
        无论怎样将玻璃瓶密封、放到暗处,谁也不能保证湿的浆液不会变质。
        以现在我们所掌握的常识来看,倒是变质才是正常的。
        如果想要运过来的浆液保持和刚采到时同样的状态,就要像冷冻鱼那样地冷藏,如果没有大功率的制冷机工作的冷冻库是不可能办到的。
        一定是浆液腐败变质了。
        即便事实如此,谁都不愿意立刻说出牛痘苗已经失效这样的话。
        腐败了也好,变质了也好,因为是不治疗天花必要的病原菌,只要这个还是新鲜的,其他的什么东西变质都没关系。
        但是天花的病原菌,这种病毒在密封的玻璃瓶内一个多月,是不可能存活的。而且,病菌是依靠生物体细胞来实现不断繁殖的,这个在现代医学里是很容易解释得通的道理。
        但是在当时,有关天花病原菌是一种病毒,这样的知识当然是不知道的,所以更不会清楚它在怎样的状态下会存活了。只是单纯地想用船运过来,花去一个月也好,两个月也好,只要能运过来接种就好了。
        问题到了现在就明显了,那就是如何保持浆液和刚采到时同样的状态,这一问题让大家绞尽脑汁。
        毛尼卡认为,最初确实采到了大量的浆液带过来的,一定是途中干燥消失的。
        并不是没有道理,无论怎样将玻璃瓶密封,液体的成分都会渐渐流失。
        “瓶塞周围涂上油漆,怎么样?”
        良英说,如果那样做,细小的空隙也会被掩埋住,一定不会再蒸发了。
        “如果说还在残存着液体,但是经过长途远行,液体内部也会发生改变吧!”
        泰真这样说。确实,这样的意见也是成立的。
        “那我们再试试重新运送一次吧?”
        “但是,船的运送时间不缩短,结果还不是一样吗?”
        良英反驳了泰真的看法,确实像他们议论的那样,也没有什么良策。
        但是也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理。
        在藩内,自从宗建向直正公献策以后,就不断有人提出质疑,而且从巴塔比阿运送过来的浆液没有任何功效,所以就有人认为宗建是受到了毛尼卡医生的摆布而受骗了。
        在运送到来的当时,宗建付给了荷兰商馆和毛尼卡超过三百两的巨款,仅凭这一点,宗建就受到了很大的鼓舞,特别是汉方的医生们,不仅最开始就对牛痘法反应消极,而且还在谋划以此为契机来压倒宗建一派藩医官在藩中的地位。
        “怎么办才好呢?”
        良英仰着头等待着宗建的指示。
        但此时宗建也是一筹莫展。
        “我再考虑一下。”
        遗憾的是宗建除此回答之外,也别无他法。


        4楼2011-02-13 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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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之后的三天里,宗建夜不能寐,牛痘法的事情在他的头脑中挥之不去。第二天的时候,他请来了陶匠和木匠,向他们请教有没有长时间密封后,让浆液不腐的容器。
          但他们都只是摇头,即使有这样的东西,也不是我辈中人能够制作出来的。
          尤其是巴塔比阿路途遥远,仔细考虑如果要从较近的中国运送来的话怎么样呢,但是当地也没有可靠的医生,用船运送也要半个月光景。
          宗建又陷入了沉思。
          经常给浆液补充水分,防止它干燥,这样做如何呢?这个刚一看以为不错,但是加了水也会改变痘的性状。即使为了保存细菌的活力,防止它的水分蒸发,单纯的加水也是不可取的。
          时间在苦闷中一点点度过,第三天的夜里,宗建终于找到了一点思路。牛痘在人与人之间持续传播的情况下就会存活下来。
          也就是说,先移植到一个小孩的身上,顺利感染后,就会在手腕上轻微发红,生出水疱。
          从这个良性感染后的患儿身上采到浆液,移植到其他儿童身上,这样就延续下来了。总之,痘苗只要在孩子之间传染,就不会灭绝,就会持续生长了。
          运用这个原理,有几个孩子接连不断地接种牛痘,即使经过一个月、两个月,也会将纯粹的痘苗带回来。
          “那样的话……”
          宗建在床上嘟囔了一句。
          转念一想,这样的情况一开始就是知道的,之所以没有注意到,是因为运送过来痘苗与带回来的天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提起运送,首先要考虑交通工具,船的问题,才能做到从人到人的传播。
          “好吧!”
          头脑中立刻又出现了第二个难题,呆在黑暗中的宗建不由得又叽咕了一句。
          种痘是在接种之后第三天达到最高潮,发红,鼓起水疱,第五天时消退,等到第七天左右疮痂也脱落了。
          要采到水疱的浆液,移植给下一个孩子,必须在第三天,最迟是第四天。
          总之,一个孩子可以携带痘苗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三四天而已。
          这样的话,从巴塔比阿到长崎的路程如果按四十天计算的话,就必须要有十二三个孩子。
          而且这还是在确保每个孩子都能成功地良性感染的前提下,如果期间有一个孩子失败了,所有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
          但是降低失败率也是能办到的,那就是同时接种的不止是一个孩子,至少是两三个才能可行。
          再有孩子在乘船的长途旅行中,可能还会发生痢疾、发热等不利于接种的情况,如果把这些危险考虑进去,至少需要三十名左右的孩子。
          “三十名啊……”
          黑暗中的宗建又嘟囔了一句。
          怎么征集到这样数量的孩子,思虑再三,仍然无从办到。
          这并不是教授礼貌规矩、或是学问技能,而是还不被大家所认知的接种牛痘.
          之前接受试验的两个孩子,其父亲因为是荷兰的事务官,才获得理解,普通人是不知道这些的。将牛身上的天花汁液移植给人类,为了这个提供自己的孩子,人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他们更不会相信,这样就能对抗天花。实际上,就连给事务官的孩子接种牛痘时,听说了此事的人事都议论纷纷,认为这是中了荷兰的巫术,而非常同情他们。
          无论怎样劝说,要想征集到三十名儿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难道说要依靠买卖人口吗?
          日趋贫困的居民百姓家里,为了减少人口而想要卖孩子的也是有的,花钱征集一批这样的孩子怎么样呢?
          但是,即使征集到孩子,还是有难题。
          怎样才能将这些孩子运送到巴塔比阿呢?而且不只是运去,还要带着他们回来。
          带着三十个孩子,往返六千余海里的路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首先要有船,离开日本去巴塔比阿,然后马上返回,如果有这样的船舶运输就好了。
          并不知道有没有,如果可以这样运送的话,带着三十个孩子乘坐两三个月的船,当然还要有人照顾。而且都是从四五岁到七八岁的孩子,从食物到穿戴都要准备,即使给他们充足的吃喝,也会有想家、想念母亲的孩子吧,考虑到这些,那么照顾他们的必须是女人,而且还必需五六个人。再加上自己和良英他们接种的医生,就成为接近四十人左右的庞大队伍了。这个人数一起进行一万余公里的长途旅行。
          这样往返一万余公里,与普通的国内旅行不同,中间有宗建未曾经历过的炼狱般酷热的赤道地区,食物会变质,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在坐船,不用说孩子了,就连大人都有晕船的苦恼,单调的旅行也很容易让人变得暴躁。
          但是,这些还都是小问题,如果运气不好赶上骤风或是翻船,那就不行了了。
          当时去巴塔比阿的旅行,确实需要做好生死离别这样的准备。
          纵使征集到了孩子,能找到可以一起去的女子吗?而且自己作为藩医官,如果不辞职,能被允许花费三四个月一直做这件事吗?
          真是越想问题就越复杂。
          但是无论多么困难,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他不会轻言放弃的。
          我们国家太需要优良的牛痘苗了!
          虽说困难重重,但也有一丝曙光。
          “会有办法的!”
          黎明时分,宗建这样劝慰自己,终于进入浅浅的睡眠。


          5楼2011-02-13 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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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宗建再一次陷入了苦闷之中。
            既不能带浆液过来,也不能带着孩子过去接种,还能怎样呢?总之这边是毫无办法,难道那边会有运送的好方法吗?
            很快到了年终岁尾,毛尼卡就要启程回到巴塔比阿了。
            如果要向他拜托痘苗的事情只有现在了,他也会很容易答应的。
            据说在若狭兴起的天花,已经越过大山,向京滋地区扩展了。一旦入京,就会沿着四通八达的交通路线迅速蔓延到全国。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犹豫了,宗建焦灼地思考着。
            “即使在长途航行中,也不能干燥、不能变质的东西……”
            宗建像念咒语一样诵念着。
            正是十二月初,白天日益变短,光线已经暗下来,西面幛子一角隐现一轮血红的夕阳。
            因为整天关在家里的缘故,宗建有些许的头痛,然后他去了临街的诊疗室。那里刚刚结束下午的治疗,没有什么人,右手边立着的一人多高的药架子,此刻也沐浴在夕阳里。
            宗建在中间部位拉出一个写着“桂枝加桂汤”的抽屉,用小匙从里面取出粉末,然后冲在水中让它溶解,就成了治疗头痛的药水了。
            带着粉末出了诊疗室,宗建忽然看到右面石板上摆放着一个脓盆。
            说到脓盆,并不是像现在的这种金属制品,而是像一种底部很沉的大海碗那样形状的陶制品。
            最后的几个患者中有可能受伤的吧,脓盆里面有些血迹斑斑的布片和纸张。使女打扫完诊疗室,总会把这些掩埋到庭院深处的土坑内,今天可能有什么事而忘记了吧。
            “真是粗心的家伙!”
            宗建一边抱怨着,刚要去取这个脓盆,忽然注意到白色的和纸上有拇指大小的疮痂。
            应该是腿或胳膊上的伤疤,一下子碰掉了,而且还可能出了血。
            宗建想把这些除去,他叫来了使女,看着眼前的脓盆,他突然灵光一现。
            “等一下!”
            眼前扁平的疮痂在残弱的夕阳中,闪耀着茶褐色的光。
            这时,宗建不由得想到种痘的事情来。
            可不可以利用一下这个呢……
            即使在长途旅行中,不会干燥不也不会变质的东西,那无疑就是疮痂了,疮痂无论放置多少天,还仍然是疮痂,不会变大或是缩小,即使干燥也不怕,因为疮痂本身就是伤口愈合后干燥剩下的物质,当然不怕干燥了。
            宗建放下脓盆,马上回到书房。迅速从藏书中抽出一本大和版的《种痘心法》,这本书出自清朝乾隆年间的医学全集《医宗金鉴》,是将其中的有关种痘的“种痘心法要旨”部份提出来译成了日语。
            这本书出版于一七七八年,也就是宗建出生的二十四年前出版的。这样的古本书之所以会完好的保存下来,就是因为宗建的父亲荣哲也是医生的缘故。
            宗建开始重新读这本书,据说这本书从中国对种痘的认识,到实际操作手法都做了详细的介绍,过去那些尝试治疗天花的医生们将这本书奉若至宝。
            但是宗建读了一次后就失望了,书中确实详细记述了种痘的方法,但全部是人痘接种法。
            中国的人痘接种法始于宋代,之后一度销声匿迹,在清朝时候才发扬光大。
            “种痘心法要旨”也是因为那次的流行而传到了日本的。
            但是人痘法就像前文提到的那样,有一定的危险性。
            在日本,筑前的绪方春朔等人曾经成功地运用过这种方法,但是那之后,出现了更多的失败的例子,就没有普及,然后就出现了牛痘法,积极变革的医生们就再也无人理会人痘法了。
            宗建也是如此,他向父亲荣哲学习了汉方,之后以医生身份进入社会,因为与长崎的联系,得以有机会很早地接触了兰学,读到了兰学书籍,与其说他是因为接近了西鲍卢,不如说他是接近了兰方医生。因为这样的原因,而热衷于种痘,将人痘法忘得干干净净,只是继续探求牛痘法。而现在突然间来读人痘法的书籍《种痘心法》,是因为突然想起这其中记载了有关疮痂的内容。
            宗建慌忙浏览着书籍,在这本有五百页的厚重书籍的中间部分出现了“人痘接种四法”这样的内容。


            7楼2011-02-13 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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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我想要接种牛痘后留下的疮痂。”
              听到了宗建提出的请求,都库露•毛尼卡一瞬间疑惑地看着宗建,不要浆液或是体液,而是要疮痂,这个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如果是疮痂,从一开始就是干燥的,经历长途旅行也基本不会变质,而且它也能感染。”
              听了宗建的讲解,都库露•毛尼卡终于明白了。
              毛尼卡在身材高大的荷兰人中也算是大个子,肩膀很宽阔。
              “我明白了!”
              说着,伸出他那长满毛的大手,紧紧地握住宗建的双手。
              “您的想法太好了!”
              就连多次看到种痘的荷兰的医生也没想到运送疮痂.
              但是认真考虑一下,这又确实很简单。
              一户人家有一人患病,将他关进里间屋子,除了吃东西以外不与任何人接触,总算保住了性命,治愈后留下痘痕。即便如此,还会有别的家庭感染天花。这就是以疮痂为媒介的证据。
              虽说已经落痂了,但患儿睡过的床铺及衣服上都沾有疮痂,别的孩子之所以会生病,恐怕就是将这些疮痂挂到身上,或是随着灰尘吸入身体了。
              仔细想想就会明白了。
              这就像是哥伦布的鸡蛋(任何人皆可能之事,惟敢于最初试行者为至难)一样,说起来容易,但首先注意到却绝非易事,如果是什么颇费周章的东西还另当别论,偏偏是疮痂这样的普通的东西,却没有人想到收集它。
              “疮痂是免费的。”正像毛尼卡所说的那样,没有人会为了收集种痘的疮痂而发牢骚的。
              “我会为你尽力收集的!”
              毛尼卡爽快地答应了。
              但是宗建还是有些担心。
              疮痂确实长时间不会变质,他安抚自己似的这样思考着,但是它所具有的感染能力也不会变吗?
              从目前的天花传染方式看来,细菌还会存活十至二十天,那么过一个月或者一个半月还会存活吗?如果在到达日本之间就失去了感染能力的话就不好办了。
              据《种痘心法》等书籍的记载,还是湿润的疮痂更有效,果真如此的话,干燥之后,感染能力会不会变弱了呢?
              怎样做才能长时间保持水分,顺利运送过来呢?
              慎重考虑后,宗建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在较大的玻璃瓶底部铺上饱含水分的棉花,然后,将用和纸包好的疮痂摆在上面。当然还要密封好盖子,经常看看里面,棉花干后立即补水,这样瓶子里就会一直有湿气,疮痂也不会干掉了,而且还嘱咐毛尼卡,采到疮痂后尽早赶回来。
              如果只是等待种痘后皮肤变痒,然后自然脱落,这样得到的疮痂就太干燥了。最好是还长在皮肤上的,剥下来时内侧还带着脓汁或血液的那样最好了,尽管很粗暴,还是将这个要求拜托给了毛尼卡.
              “我明白了,一定尽力为您办到!”
              虽然是很棘手的要求,毛尼卡还是答应了,他自己也对这个疮痂的结果很感兴趣。
              于是,真正公给荷兰商馆馆长莱菲斯发出了正式的信函,委托他进口疮痂。真是奇怪的委托,所谓的委托其实就是索要。


              9楼2011-02-13 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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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一天、两天,宗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
                如果顺利的话,皮肤起变化应该是从第三天开始的。
                第三天,宗建抑制着紧张的心情,将三个孩子**在客厅的里屋。
                良英、泰真以及孩子的父母们都屏息注视着,宗建首先解开了西庆太郎儿子的绷带。
                白布脱落了,残留着黑色的疮痂,这是三天前涂抹后留在绷带里的东西。
                宗建虔诚地触碰着疮痂.
                干燥了的疮痂整个脱落了,但除了白色平滑的肌肤,没有任何变化。
                “呀……”
                一瞬间,房间里充满了失望的叹息,宗建再一次一点一点仔细检查了他的手臂,然后认真地缠上白布。
                第二个是末永荣助的孩子,虽说只有四岁,身体却很结实,他涂抹的是疮痂提取液。
                宗建同样小心翼翼打开白布。
                大家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孩子身上。
                “啊……”
                又是低声的叹息。
                白色肌肤上只有三天前划破的六条刀伤,并没有大家期待的结果。
                真是生命力旺盛的孩子,现在连刀伤都开始愈合了。
                谁也没有说话,沉默中溢满失望的气氛。
                在人们的注视下,宗建又细心地缠好白布,在他看似淡定的目光里,却有着拼命压抑着动摇心态的痛苦。
                “建三郎!”
                宗建唤了一声,妻子茂代施了一礼把建三郎抱到膝上。
                “嗯。”
                儿子刚一褪下袖子,宗建就迫不急待地抓住他的手腕。
                同样解开了缠绕的白布,当最后一环要被打开时,人们的视线一齐聚集在这一点上。
                映入眼帘的是已经结成颗粒状的黑泥巴似的疮痂.
                宗建慢慢地除去这些杂物。
                “噢!”
                宗建赞叹着,与此同时良英叫了出来:
                “出现了!”
                这时候,等候在后面的人一齐拥了上来。
                在交错的刀伤上面,红红地鼓了起来,中央还能隐约看到水疱。
                “就是它了!”
                良英说后,宗建慢慢地点点头。
                “老师……”
                良英和泰真从两侧握住了宗建的手,就这样握着,宗建的眼中闪动着泪光。
                “是良性感染啊!”
                为了通知大家,将其他的门人也叫到走廊外。
                “恭喜您了!”
                妻子茂代向丈夫深施一礼。
                “嗯!”
                “都是建三郎的功劳!”
                良英他们抚摸着建三郎的头。但是宗建只是对建三郎点点头,然后马上转过头去,同西庆太郎和末永荣助握手。
                “谢谢!”
                实际上,三个人当中只有建三郎良性感染,无论怎样说都是建三郎的功劳。
                现在得出的结论:直接涂抹疮痂、捣成泥状后涂抹、涂抹提取液,三种方法中的第二种最有效。
                其他两种虽然失败了,但是如果没有他们的孩子,也不会有现在的成功。
                无论怎样,终于可以得到牛痘苗了,然后再从建三郎的右臂的水疱中采出浆液,移植给别的孩子,数量就会不断地增加了。
                事实上,宗建在第二天早晨,就将建三郎的水疱压破,将浆液重新移植给两个事务官的孩子以及附近的三个孩子。
                每个人都像预期的那样良性感染了,而且只有接种的部位肿起,并没感染成真正的天花。
                直正公听说种痘成功的消息后也非常高兴。
                一个月后,宗建和大石良英被传唤到佐贺,授命他们为直正公的长子淳一郎、次子皆次郎接种痘苗。
                虽说成功了,但一般人还是认为这是南蛮妖术,对此充满恐惧心理,鉴于此,直正公毅然决定让自己的儿子接受移植牛痘.
                这两位都进行了顺利的良性感染,淳一郎成了之后的第十一代藩主直大公,皆次郎则成为了莲池藩第十二代藩主直柔公。
                连藩主的嫡亲儿子都接受了移植,所以一下子就流传开了。
                佐贺藩的孩子就不用说了,到了九月下旬,就传到广岛、长崎,到了十月扩展到了福井,然后进一步传到了大阪。
                全国的那些主张革新的医生们都争先学习这种方法,到了十一月,连江户所在伊东玄朴也兴起了。这之后更是快速地向全国扩展,到了安政五年五月的时候,幕府公终于下人令在神田玉池成立玉池种痘所。
                此时,距离一八五八年约翰纳给那个名叫弗伊普斯的儿少年接种,已经过去了六十余年。
                秋林宗建在此后确立了痘科,于嘉永三年著成了《牛痘小考》。此后又陆续著成《罗甸乐名解》、《汤医方函》、《外科琐言》、《求家炼膏书》等医学专著。
                而且不仅是医学,他还活跃在西洋火药、大炮铸造、航海术、物理、化学、工艺、博物等领域。不仅在佐贺藩,他也是全日本学习洋学的鼻祖,过了多姿多彩的后半生。
                虽然做了这么多的工作,但是宗建到最后,最喜欢的还是“疮痂宗建”这一绰号。
                博学多才的宗建备受人敬仰,但他每次听到这一称呼时,总会伸长了脸。
                “是的,我就是像疮痂那样长寿的人啊!”
                宗建这样开玩笑地笑着说。
                                                                               (全文完)


                11楼2011-02-13 0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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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种痘是这么回事,比起看枯燥的医学书籍,这样的人物传记写的非常耐读,就好像看电影般用文字构成的画面,清晰的浮现出宗建医生为功课医学难题而奋斗不息的影子,最终通过大量资料的考察及深入而有慎重的分析,最终获得了成功,太厉害了!不得不说日本人在学习西方先进技术的道路上,已走的很远很远,我国也该向人家学习学习,别再不开窍了!


                  13楼2011-04-21 1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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