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清楚的记得,高二那年夏天的一个午后,阳光强烈。
那时候我和他两个被分在了同一个化学实验小组,他来我独自居住的公寓写实验报告。我随手抓了张CD放,是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他拿起CD盒看,封面上的柴可夫斯基一脸心事重重,眉毛耷拉在忧郁的眼睛上方。
“据说柴可夫斯基是个同性恋。”他突然说。
“哦,”我并不感到吃惊,继续写我的实验报告,“搞艺术的有很多同性恋。”
“那个时代同性恋不为世人接受,人们觉得那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孽。柴可夫斯基一生都受到性取向的煎熬,”不二接着说,“他有过一次不幸的婚姻,他的妻子令他痛苦不堪却无法摆脱,直到最后他死于霍乱。”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不二。
他坐在桌子上,俯视着我,他背对窗户,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侧脸和肩膀上,影子在他脸上深深浅浅。老旧的空调机发出沉闷的咔咔声,第二乐章的小提琴独奏在狭小的房间里哀婉的流淌。
我喜欢听不二说话,他的嗓音像水底的细沙,在燥热的夏天伴随着清透的琴声拂过耳边,显得澄澈凉爽。我等他继续说下去。
“也有人说他是自杀,他吞下了大量的砒霜。”
“可怜的家伙。”我说。
“但是,现在就不会这样了。”他笑了起来,“看看二丁目就知道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表情含义不明,我无端的紧张,他的目光像一只无形的手捏紧我的喉咙。 我的预感在下一秒钟得到了证实。
“观月,你喜欢我,是吧。”
他语气笃定。我故作镇定,哈哈一笑。
“这没什么,承认一下嘛,没有人会把你捆上火刑柱的。”他轻松的笑了起来,“其实我也挺喜欢你的。”
我也挺喜欢你的。我的脑袋仿佛一下子被掏空,这句话在我空荡荡的脑壳里撞出无数回音。
“不过,”他顿了一下,“我更喜欢手冢。”
我顿时僵硬在那里,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是的,我知道他喜欢手冢,青学网球部的部长,整个国中三年我都在观察他们,我怎么能够不知道。那个球技神乎其神的少年,拥有一张像大理石雕像一样漂亮却缺乏表情的脸庞,以及同大理石一样坚硬严肃的性格。对于有些人来说,他禁欲的冰冷气息是种致命的诱惑。
“但是他说在高中毕业之前不会答应我。”他接着说。那座大理石的雕像,会在已排上日程的将来某一天染上桃红的色彩?我难以想象。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深深的看进我的眼睛,柔情无限,那表情仿佛在向我述说着天荒地老的誓言。而在这甜蜜的外壳下包裹的是怎样无情自私的内容。这让我感到难以置信,却又觉得理所当然。这就是不二周助。但他是怎么做到的?我至今不能明白。
第三乐章的开头辉煌的鸣响,震得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怎么可能不介意,我又怎么可以介意。我必须不介意。音乐声像战鼓一样在我脑中鸣响。
他俯下身子,手指触碰我的脸,他的脸靠近我,我滚烫的脸颊感受到他轻柔的呼吸。他衬衫的领子洁白得耀眼,我闻到他颈间干净的气息,像流过草地的小溪,带着青草和水分子的味道,漫过我的头顶。我有轻微的洁癖,从未想过男孩子气味可以这样的清爽芬芳,令人沉迷。我站在万丈深渊前面闭上眼睛,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这是一场糟糕透顶的初恋。
在我还没有成熟的心智时就过早的经历了成人的关系。
少年的恋情理应是明媚灿烂的,手牵手漫步在纷飞的樱花树下,让春光和花瓣一同洒在年轻的脸庞上。但我们不是这样。
我们就像一对老鼠,不能够暴露在阳光下面,我们只能在没有人看见的阴暗角落里偷偷摸摸拥抱彼此。我们的关系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并非只因为有悖伦常的性向,更是为了向手冢隐瞒。我对自己的身份和定位再清楚不过。这种扭曲的关系让我痛苦,而当时,我却觉得这种痛苦也是甜蜜。
为了隐瞒我们的关系我疏远我的朋友,他却只在我暗无天日的破旧公寓里亲吻我的嘴唇,然后因为手冢的一条短信而匆匆离去。窗外阳光大好,但都是他人的。我就坐在黑暗里等,等着他再次回来。
他有时候是会回来的。
然后我就揪住他的领子,带着满腔怒火和激情恶狠狠的咬他。
直到高三那年的一月底,暖冬的东京冰雪开始融化,我的父亲和母亲却永远留在了冰冷黑暗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