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孩子的翻转，腹痛开始有了沉沉下坠的势头，五脏六腑像是被抻直了一样，王祺拼命控制住表情朝洪麟扯出个笑纹来：
“嗯，一定会是一个温柔漂亮的孩子，像……啊！”
腹中骤然卷起暴烈的痛，王祺终于没有力气再去扮演若无其事，一声猝不及防的痛呼把后半截要讲的话生生堵了回去，十指也紧紧抠住了床褥。 “殿下！”洪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发蒙，“殿下！您怎么了？”
王祺靠在软垫上的身子慢慢向下滑去，他艰难地撑住自己，一手托住腹底，一手哆嗦着去拉洪麟：“没什么……怕是……快了……”
洪麟听着王祺压不住的颤音，心像被一只大手攥住恶狠狠的揉捏着。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边扶王祺躺好，一边打电话叫医生和胜基过来。
阵痛不急不徐地缩短着间隙，王祺一头一脸的冷汗被擦掉又漫上来。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鬼医麻利地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守在一旁的洪麟脸色比躺在床上的人还要难看，不停的替王祺擦去额头上冷汗的同时还在不住冲着鬼医的唠叨：“他疼成这样，你就不会想想办法？” “生孩子哪有不疼的？”少年气盛的医学精英，碍于欠下的人情帐屈尊在这边做接生婆，口舌上自然受不得半点委屈。正要让洪麟闭嘴安静的当口，他对上了王祺清明的目光，那眼神和抓住他手腕不放的手，让到了嘴边的话拐了弯儿：“还要等一阵子才能有动静，你先别紧张。” 听到这些，王祺松了口气似的放开了鬼医的手腕，转而把双手攥住腹底的衣襟。阵痛来时死死的揪紧了，等缓过一阵痛，便放开一些急促的喘气。洪麟看着王祺在床上辗转挣扎，一次一次被折磨得摒住呼吸，面颊旁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后呈现出墨色，他的脸色也不由得从苍白变成了无助的青灰。他抬起头来看向鬼医，语气里全是祈求的味道：“还要疼多久？” “洪麟，我还好。”没等鬼医回答，王祺先挣扎着开了口，声音平静温和如斯，“你再坐近点儿……”

“殿下……”洪麟强忍住眼泪，又往床边挪了挪，直到不能靠得再近。他握住王祺托在腹底的手，拿起来放到唇边细细的吻着，“对不起……让您受这样的苦……”
“洪麟，你不知道……这是……呃……多美好的……礼物……”王祺早已疼得说不出一句整话，眼光却贪婪地流连在洪麟灰败和布满泪痕的脸上。腹内突然变硬，王祺急忙咬住嘴唇把一声惨叫咽了回去。洪麟吓得六神无主，只等王祺的表情稍微缓和了，才抖着手抚上那高耸的腹部，缓缓地按揉起来。
“殿下，等这孩子长大了，您说让他做什么？”
“随他……高兴吧……不过……如果是女孩子……跳舞……应该……很漂亮……”
“您喜欢女孩子？”洪麟的声音里全是哭腔，一只手攥住王祺，另一只手还在他的腹上抚弄。他实在没心思闲聊，可是看到王祺颇有兴致的模样，只好强打起精神来陪他说话分散精力。
“都好……只是……不知道是男……是女……”
“还不都是您不让查，不然早就知道了。”洪麟强颜欢笑道，“不过也没关系，马上就能看到他了。”
“是啊……”
马上就能看到他了。洪麟，如果我看不到他，你就连我的那一份一起看，好不好？
洪麟见王祺神色有变，以为是阵痛又加剧了，握着他的手不觉加了力道：“殿下！又疼得厉害了？”
“没有……别……别担心……”

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间，天色已经擦黑。王祺快疼过了整个下午，阵痛间断断续续的言语里，竟是要把这孩子的一生都看过去，都打算好的架势。洪麟对他的剧痛全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任眼泪干了再掉，掉了又干。
“啊……啊！”毫无预兆的，一直忍着不出声的王祺突然一阵抽搐着痛呼，被洪麟攥住的手使劲反握住他，另一只手压住肚子，脸却转向背对洪麟的一边，整个人蜷了起来，“嗯……好痛……”
洪麟惊得跳起来，手忙脚乱的想去抱他，却被鬼医制止住：“破水了。你帮他平趟好，裤子脱掉。”
洪麟全身轻颤着掰开王祺缩成一团的肩背，褪下蔽体的衣物，这才发现王祺下身已是一片濡湿。王祺脸色惨白，下唇被咬出了一排齿印，却挣扎着顺下一口气来，柔声对洪麟吩咐道：
“你去把《天山大猎图》和那本曲谱一起拿过来，我想看看。” “可是，殿下您……” “去吧，我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的。” “哪有那么快的，还有一会儿呢。看点儿什么正好分散精力。”鬼医也在一旁附和着。 “那好，我去去就回！” 望着洪麟匆匆离去的身影，王祺全身顿时松懈下来，疼痛立刻铺天盖地的将他卷进一个看不见底的漩涡。鬼医看出床单上紧紧抓着的那只手蓦然加大了许多力道，不禁苦笑：“受不了了？你这是何苦呢？” 王祺摇了摇头，只来得及向这个年轻人抱歉的一笑，随即又因为不期而至的阵痛苍白了脸色。 从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疼痛，整个身体像是被从中间劈开，每次阵痛都让王祺想要把头狠狠的撞到墙上。在一波紧似一波的阵痛中，他原谅了今生抛弃他的母亲，这样的痛苦，唯有血浓于水的挚爱才能忍受。同样他也宽恕了刚才傻傻离开的男人曾经加诸在他身上的一切伤痛，如果这就是他们的诀别的话，他要他记住和往常一样优雅淡然甚至有些冷情的王祺，他在血泊中翻滚的样子还是不要让他看见的好，如果还有可能的话，他会亲口告诉他，他一直爱他，从未变过。

洪麟拿着画和曲谱回来的时候，鬼医居然从门内走了出来：
“王祺让我给你转四个字：‘你等着我。’”
你等着我。
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天地间的万物可以就此隐去。等，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字眼。这世间有几人值得看淡生死转身等待，又有几人可以轻却笃定的告诉你说：你等着我。
唯你一人而已。
洪麟知道，这是生死关头挣扎的王祺能给他的，最珍重的信任和承诺。
如此，我怎能辜负。
洪麟一个字也没有说，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鬼医回身，进屋，那道门就在他眼前轻轻的关上。他转过身去，背靠住门，仿佛靠着的是这人生中唯一的指望。
好，我等着你。
我等着你。

听着这几乎从没有情绪的人痛苦的连声惨呼，饶是鬼医也不由得手软。然而医者特有的冷硬让他在下一刻更用力地朝那高耸的腹上再按下去。王祺的身体一次次挺起来又摔下去，身下几乎血流成河，气息在这些非人的折磨间慢慢暗弱下来。鬼医担心再这么下去适得其反，不得不暂时停了手。
“还要……多久……”缓了一会儿，王祺虚弱的睁着眼睛，吐出的字来都是气声，滚在耳边就要散去的架势。但从那竟清明起来的眼神儿中，鬼医知道王祺怕是就要油尽灯枯，他这样问，不是怕痛，是真的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你觉得怎么样？”
王祺微微摇了摇头：“不行了……有什么办法……快一点儿……”
“你忍得了吗？”
“可以……来吧……”
鬼医咬住下唇，使出全身的力气，从滚圆的腹部上面一路毫不手软的按下去。胎儿似乎穿破了内脏，压断了脊椎，生生从血肉之躯里拓出了一条道路。王祺痛得快要发疯，但他知道自己需要这痛来保持最后的清醒，需要这痛来告诉自己坚持下去，这已是人生中最终的一幕意义。
“用力，快了，再坚持一下。”

王祺听见鬼医在自己耳边大声的喊着。他不想再忍，不想再压迫自己哪怕一丝一毫的欲望和情绪。就这样很好。离去前有他在身边，离去后能留给他世间最美好的珍宝，那么离去时，不如就彻底的放纵一次，终是不枉此生。那双施虐的手再次压下，最强烈的一阵极痛在腹部炸开，洪水般迅速淹没了所有感官：
“啊！啊————”
破晓时，耳边隔着梦幻般的轻纱，传来了天籁。鬼医在遥远的地方呢喃，似乎在说是个漂亮的女孩儿。王祺已经没有能力做出任何反应，只有那张灰败枯槁的脸上，依稀泛起一层柔光。眼前一片洁白颜色，说不出的安静和美的极致。极目的远处有天使或诸神的琴声，融合了海的味道。感官和知觉终于微茫到无从觉察……
洪麟，我还有许多话想告诉你。我想对你说爱，说原谅，说谢谢，说好好活下去，和我们的孩子一起……可是，来不及了……但是你都懂，对不对？我想说的话，你都听得到……
洪麟，洪麟，我爱你，对不起，我爱你……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和过分明亮到刺眼的灯光将等待的焦虑和痛苦无限制延长。没有极限的煎熬，每一次手术室的门被打开的吱呀声都带着一次喜悦和希望的升腾，几乎同时接踵而至的失落又将等待的烦躁和无奈再次扩大。这恐怕是朴胜基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倚着墙壁大口呼吸，甚至躲在角落里用拳头捶着墙壁，同老僧入定一般如入无人之境的洪麟比起来，不知内情的人恐怕会将他误认为那个忧心忡忡初为人父的人。然而胜基心里很清楚，此时在那里石化的洪麟是多么的恐怖，这个男人脸色青白，摇摇欲坠的站在那里，尽管如此疲惫不堪，他还是笔直的靠着门，一动不动，通向手术室的那扇门成了他全部的支柱和倚靠。多年的血雨腥风，给了朴胜基一个基本的经验，暴怒的猎豹是危险的，安静的洪麟是致命的。洪麟和王祺的相遇不能不说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劫数，在他们目光交错的一刻就注定了很多很多的在劫难逃，这个还未降世的孩子是他们最后一根稻草，可能是救命稻草，也可能是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门那边突然有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每一声都像锯子反复在人的神经上拉动，朴胜基的心跳声也跟着越来也清晰，隆隆如擂鼓，每一下都准确的砸在太阳穴上，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是早就知道答案的谜题，只不过没有勇气去去面对现实，总是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有奇迹发生。此时的他，仿佛置身千年前的庞贝古城之下，黎明中城池还在沉睡，而远处维苏威火山早已阴云罩顶，赤炎卷杂着岩浆即将从天而降，最后的平静不过是死神持镰收割之前的观望等待。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能预知结局，只不过我们都希望命运会莫名的转弯。

洪麟还是大理石一般靠在门边一动不动，时间已经过了五六个钟头，里面依旧没有消息，四周一片死寂。朴胜基觉得双手已经冷得没了知觉，他侧脸向旁边的男人看过去，猛然发觉洪麟的嘴唇在不停的阖动，但又不像是出于恐惧和寒冷的颤抖，凑过去，依稀听见，“我们仁慈的父，我们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旨意在地上一如在天上一般畅行无阻，你是我们的牧人……”原来他一直在祈祷！这个男人曾经斜睨所有的虚无，曾经骄傲的如同阿基里斯，把众神的威严当做玩笑，现在他却要求助于他一直藐视的神灵，原来他已然如此无助和脆弱，胜基真的不敢去设想接下来崩溃的场面和结果。现在他唯一能做的是掏出一支烟递给他。
洪麟把烟接过去，慢慢抬起眼看着这个和自己一样苍白的老友吐出几个字：“我没事。”说罢用手挡住了胜基点燃的打火机：“在这里抽烟当心鬼医那家伙骂死咱们。”他甚至扯开嘴角笑了笑，胜基明白他在努力说一个笑话，让大家都好过一点儿，但是他不知道，现在他的表情看了让人心头泛酸。

“不放心就进去看看，鬼医不会那么不通情理的。”胜基不忍心继续看着洪麟这种忍住泪水的样子。
洪麟淡淡的摇摇头，又倚在那里：“他说了让我等他，他那个人脾气就是这样，平时总是一派温和宁静的样子，一旦硬下心思要做什么，任是谁都改不了。”说着恋人的事情，他的脸上渐渐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彩，“他不让我进去，准是不愿意让我看见他现在狼狈的样子，这个人哪。”这次洪麟勾起的嘴角洋溢着平和的笑容：“我总是不听话，让他伤心，这次他让我做的，我一定要做到，就在这里等着他出来。”
胜基无话可说，只能并排站在他旁边默默地陪着他。一声高亢的痛呼，胜基莫名的打了一个寒战，随之而来的杂沓脚步声打破了本来几欲平静的心绪，大量的医疗器械和血浆被推进那扇门里，从门里进进出出的人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脸上的神色越来越紧张忙乱，白大褂上斑斑的血迹晃得人睁不开眼，不祥的预感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蛇，慢慢的游过来，盘上颈项，带来恐惧的窒息。胜基忍不住频频从那扇门开阖间未及紧闭的缝隙中观望，洪麟依旧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手里原先拿着的那支烟被捏的粉碎。
一声婴儿的啼哭从所有纷乱中脱颖而出，洪麟猛然抬起头，却像潜水许久的人终于浮出水面，一下子无法舒畅呼吸，眼前因为走廊里的灯光被映出白花花一片晕眩，胜基急忙从后面扶住他，恰好鬼医步履乏沓的走了出来，“是个女孩儿，恭喜！”
“他呢，他怎么样？”洪麟显然没有当父亲的觉悟，“他说好了让我等他的，他现在在哪儿？”
“我们尽力了，他……”命运之神又一次在云端轻笑。
“不！！！”

从昨天傍晚开始天空一直都是阴煞煞的，云低低的压在天际，看得人没来由的气闷，洪麟锁上露台的门，回手拉上厚厚的绿天鹅绒窗帘，墨绿的屏障阻隔了外面的肃杀，卧室里面全然是另一番光景，今秋新近采下的桂花合着檀香在景泰蓝的刻丝铜炉里散发着徐徐清香，豆青色敞口大水盛里面疏疏朗朗的插着几只带着碗口大绿叶的白荷花；每朵都是新鲜的含苞欲放，就连最小的花苞也有拳头大小；案头摆放整齐着的线装书和上等熟宣，半块未及研好的徽墨放在碧玉托底端砚边上，笔山上还支着一支湖州狼毫，在大红菱纱宫灯晕染出的暖意中，一切纤尘不染，仿佛主人正要挥毫作画不过现在有事离开一小会儿罢了。《天山大猎图》的描摹本和宋代瑶琴曲谱被放在桌案边离床最近的位置，只等着主人小憩醒来便可翻阅。透过紫檀象牙床四周悬挂的水红色幔帐，那人沉静安详的睡颜依稀可见，如瀑的青丝沿着暗红描金牡丹纹的枕头流泻而下。
洪麟撩起床帐轻轻坐到他身边，习惯性的抓过他的手贴在面颊上温暖着。王祺的手曾经长年握枪，同时又精于徒手格斗，可以轻易扭断人的脊椎骨，就是这样一双可以在瞬间索命的手现在绵软无力的握在洪麟的掌中，没有血色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青蓝的血管纵横的凸浮出来，手腕更是细得稍稍用力就能折断，他的面容还是清丽依旧，眉头舒展的安睡着，不沾染丝毫尘世的烦恼，只是唇上一抹微薄的红色使得躺在那里的人更像是一尊完美的玉石雕塑。用沾湿的细布擦拭着王祺的嘴唇，因为水的滋润，唇色恢复了玫瑰花瓣的娇嫩，但依旧是淡淡的粉色，洪麟忍不住把自己的唇贴了上去，贪婪的吸吮着他唇齿间淡淡的檀香味道，还有他吐息间的芬芳。传说中的睡美人一直在等着王子的吻将她从梦中唤醒，而自己却连守护的骑士都没有做到，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众神收回了祝福，他的吻没了魔力。

洪麟的动作很轻，轻到怕惊扰了王祺的美梦，有时候他真的想让自己的动作大一些，不必那么战战兢兢的小心翼翼，这样是不是就能把他从梦境中拖回现实呢，只是这一切他做不来。10个月零十八天，自从宝宝出世之后，洪麟的时间概念艰难到需要用秒来计算光阴的流逝。
他终究是累了吧，两世的纠葛恩怨，任谁都没有力气再撑下去了，所以他选择了沉睡。那天当洪麟冲开保镖侍从的阻隔，挣脱胜基和鬼医的手冲进产房看到的景象他恐怕到了下辈子都无法忘记。产床上白色的褥单被鲜血浸透，血污中的王祺圣洁的犹如重生的天使，安静的睡着让人不忍心叫醒他。
洪麟没有像所有人想象的那样失控，他只是淡淡的向着鬼医说：“他让我等他，他从来没有骗过我，你还有什么办法吗？”那种平静让人心碎。在后面十几小时的漫长抢救中，洪麟依旧是这种木木的表情，坐在手术室门口，不同的是他怀里抱着那个刚刚出生的小生命，他一分钟也不让孩子离开他的视线，除了哺乳之外，孩子一直在洪麟怀里，这是他的爱人拼尽性命为他换来的孩子，也是他留给他活着的唯一理由。抱着这个软软的小东西，就会让洪麟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如此脆弱的生灵需要依靠他活下去，他没有理由丧失理智，更不能如往日一般任性不管不顾。孩子从始至终都很安静，不哭不闹睁着眼睛看着周遭的一切，而洪麟就像被大人遗弃在荒原的孩童，手中紧紧抱着回家最后的希望。现在他有些明白为什么王祺要坚持保住孩子了，这孩子就是洪麟的支撑，抱着他就是拥有全世界的勇气。
“我等你，殿下。和咱们的女儿一起！”

洪麟的执着，鬼医的固执，朴胜基的坚定，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王祺的不放弃，在所有的仪器上生命体征为零的警示响起的时候，一丝顽强的波动自平直线条的尾端缓缓升起，逐渐变强。用鬼医的话来形容，只要洪麟在，就算死神也不敢碰王祺。
死神确实没有带走他，但是洪麟依旧没有唤醒自己的恋人。“大出血后脑缺氧昏迷。”这是医生的结论，当然还有更加残酷的结论：“什么时候醒过来很难确定，也许就是明天，也许就是一辈子。”
“孩子那么小，哭起来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的。”当洪麟不顾鬼医和保姆的反对，把女儿的小床安置在王祺的床边的时候胜基是这么劝他的。
洪麟就想让婴儿的哭声唤醒那人沉沦的心智，殿下曾经心心念念的女儿，他怎么会舍得一眼都不看呢，如果说当初洪麟心里只装了王祺一个人，那女儿出生之后他的心被剖成了两块，一块装着他的殿下，另一块系在摇篮中那个小小的人儿身上。
这个小东西长着一双和王祺一般无二的眼睛，寒星一般美丽的眼睛，笑起来的模样更是如出一辙，抱着孩子出神的洪麟经常会产生一个错觉那是殿下在看着他。慢慢的他越来越有意避开女儿醒着的时候，其实洪麟从心底珍爱这个爱人用性命换回来的孩子，但是他不敢多看女儿那双和王祺一摸一样的眼睛，同样的幽深漆黑不可见底，两丸黑水银一样的瞳仁，盯着他看的时候，洪麟就能从那种未曾沾染尘世的清澈中看到当年花树下跳脱飞扬的少年。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又会忍不住看着摇篮里熟睡的小脸发呆到天明。

时间慢慢推移，孩子脸上属于那人的轮廓越发清晰，洪麟的思念也随之沉淀，最初的无助焦虑已经被平静取代，既然他要洪麟等他，一辈子又何妨。洪麟每天处理公事之外的所有时间都是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整理殿下日常的器物，替他梳头、擦身、换衣服，给他讲一天的趣事，为他读书，或者和女儿一起在他耳边依依呀呀不知所云的说些儿语，这样的生活对洪麟而言习惯而满足。
想到这些，洪麟的目光落在被粉红纱幔包裹的小摇床，宝宝不在。刚才回来的时候胜基正抱着孩子在大厅里散步，可能小东西这会儿饿了，由保姆带着呢。洪麟拿起梳子，仔细理顺王祺面颊旁有些散乱的碎发，开始了每日例行的聊天：“殿下，今天过得好不好？你看见那些荷花了吗，你要是再不醒的话，温室里的荷花可就都采光了，想再看白荷花就得等明年七月了。”
“宝宝开始长牙了，天天像只小狗啃来啃去的，什么玩具都往嘴里填。哦，还有啊，你不知道现在小家伙的嗓门有多大，昨天她一声哭声，胜基在院子里都听到了，他还说咱们的女儿将来肯定能去唱《图兰朵》。”洪麟把王祺的头发挽成马尾顺在胸前，然后用温毛巾在他面上手上擦了一把，接着用桧木精油开始按摩他的手脚：“殿下，您都睡了10个月了，再累也该歇过来了。宝宝都要学走路了，你别错过了啊。”洪麟的指尖扫过安详的眉目，在王祺唇上摩挲：“祺，女儿的名字还没取呢，天天宝宝，肉团的乱叫，等着你来给她取个好听又淑女的名字，这才配得上咱们漂亮的宝贝。你快点儿醒过来好吗？我们不是商量好了，一起看她跳芭蕾，一起挽着她进教堂的吗？”

突然一阵风掀起了窗帘，墙上映出的影子，像是深海里巨大的游鱼。洪麟急忙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滚的哽咽，起身去关窗子，已经开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来得格外的早，纷纷扬扬的鹅毛一般洒落下来。洪麟拉开窗帘，房间里暖红的水色，映着窗外的白雪有了胭脂的氤氲。
“殿下，下雪了呢，过去这会儿，您就会带着我在毓庆宫的花园里赏梅花，然后用梅花瓣上的雪水烹茶。”洪麟坐回王祺身边，握着他的手看着窗外：“明年这个时候咱们一家去滑雪好吗，小肉团一定会兴奋的大叫的。”他专注的描绘着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模样，从而忽略了掌心的异动，“祺，醒醒好吗，洪麟想你！你让我等着你，我就一直等着，你让我取的画和曲谱我拿来了，就等你醒过来看，我想你，好想好想！”
紧握的手指上传来回握的力道，洪麟猛的惊在那里，他呆呆愣了好几秒，才缓慢的回过头，不同于一般的转身，他是整个人缓缓的转过来，他在害怕，害怕这是一个过于美好的梦境，一回过头就会一切变成日出时海上的泡沫。这样的梦他做过太多次，多到他已经疼得不敢再去奢望。
那蝶翅一般的柔软睫毛微微阖动着，就像刚刚破茧而出的燕尾蝶，努力在迎接生命中的光芒，随后洪麟看见了那寒潭中倒映的星子，还有唇边淡淡的笑意：“你怎么变得这么唠叨，让你等就不会安静的等着。”
外面是隆隆冬日，他们的初遇也是在冬日，不同的是那天晴空万里，鸿雁南飞，现在是阴云密布的漫天大雪，但这绝对是洪麟两世轮回中的第一次春暖花开……

终于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