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颗熟悉的，四季常青的大树，脚下柔软的草地被风一吹就能闻到湿润的青草味。两尊灵鹤石墓碑矮矮的并排竖立着，是吴辉和若雪最后的归宿。我本来想靠自己把砦蟹之螯带回来，想给吴辉一个交代，可惜没那个能力。要不是探险猫的帮助，我这条命早就交代在火山了。
沈霄取下砦蟹之螯，立在吴辉的墓碑前，接着点上两根烟，将其中一根摆在剑柄上，然后自己叼起另一根，这样一来好像又回到了以前他俩抽着烟聊着天的时光。两缕细烟袅袅升起，火光在微风中时隐时现，沈霄眯起眼睛静静地盯着烟头，烟雾迷离中眼神开始变得飘忽不定。
我将梦见草摆在若雪的坟前，花瓣在阳光下无精打采地垂着，让我想起了若雪那苍白的笑容。我眼眶猛地一酸，眼泪差点流了下来，我赶紧深吸几口气，整理好心情。以前我很不理解为何若雪会喜欢这种整天枯萎的花，直到某个夏天的夜晚，她很兴奋地拉着我来到这里。时值梦见草怒放的季节，月光如水银一般倾洒在每一束梦见草的花瓣上，散发出幽幽的蓝色光芒，盈满了整个墓园，宛如一个纯净轻盈的幻境。
追逐月光的向日葵。
那一刻起我才明白梦见草这个名称的涵义，以及若雪如此喜欢它的原因。然而，纵使回忆再美好，如今我却没了沉浸其中的心情，面前只剩下青黑色的碑面上“凌若雪”三个毫无生气的刻字。看着那扭曲的字迹和无数杂乱的划痕，眼前不禁浮现出那个漆黑的夜晚，昏暗的阴影中，吴辉拖着积郁成疾的病体，惨白的脸颊和失神的目光，仿佛一具僵死的尸体，唯独攥着刻刀的手在疯狂地颤抖着。刻刀与石碑划擦的尖锐杂音惹人心烦，屋外暴雨滂沱，密集的雨声似乎在诉说着他心中的绝望。吴辉定定地坐了一个通宵直到天亮，雨后初晴的晨光透过窗户映出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我好像看见那深处某种东西正在分离崩析。
然而在若雪的葬礼上，吴辉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若不是神色中仍留有几分憔悴，几乎无法将他与这件事联系起来，不熟悉他的人可能真的会以为他已经从阴影中走出来了，普通的熟人们虽然能看出端倪，却也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来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只有我和沈霄知道此刻的他早已崩溃，平静的外表只是生命末途的回光返照。
这么想着，眼圈又湿润了，我再次忍住流泪的冲动，从口袋中摸出那枚霸牙勾玉。小巧精致的挂件轻若无物，其蕴含的荣耀却是我无法承受之重，“英雄猎人”的名号理应属于真正击杀了霸龙的吴辉，不该是我。我轻轻地将勾玉放在砦蟹之螯旁边的草地上，忽然觉得吴辉能在生命的终点迎来这样一份荣耀，也算给他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了吧。
“你这是做什么？”
我转过头，沈霄正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似乎不理解我的这番举动，于是我便向他解释了自己的理由。没想到他听完之后，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随即掐掉烟头，一把抓起霸牙勾玉扔到我身上：
“吴辉讨伐霸龙的本意就是在求死，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我想我应该是知道这个事实的，因为霸龙虚弱不堪的模样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本来你主动提出去火山的时候，我很高兴你终于不用再整天靠酒精欺骗自己了，没成想到头来你居然还在纠结这些无聊的东西……我不懂，‘英雄猎人’这个称号比你的生命还重要么？假如你被霸龙杀死了，这趟火山之旅还有什么意义？你的所作所为还会被王都亲卫队赏识么？你只会变成一个笑话，成为大家谈笑间一个不自量力的反面教材罢了。”
我忽然有些愤怒，紧紧抓住沈霄的衣领，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吴辉在你眼里也是一个笑话？！”
“你还是没明白啊……”沈霄不耐烦地打开了我的手，瞳孔深处是我从未见过的冷漠：“吴辉的目标很明确，可是你呢？”
我突然噎住了，似乎明白了沈霄的意思。我默默地垂下胳膊，整个人蔫倒在草地上。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真的死了，会对所有关心你的人们造成多大的伤害？你这么快就忘了吴辉的死对你的冲击了吗？”
我顿时觉得阳光是那样的灼热，即使将脸埋入掌心也挡不住面颊的发烫。
“你又该如何向日夜牵挂你的沈泠谢罪？”
沈霄的话音掷地有声，震得我头皮发麻，我这才意识到，自始至终我都只顾及自己的感受，把沈霄他们的理解和支持当成了理所当然的消耗品，完全就是一个自私任性的小鬼，却还在这里纠结自己配不配得上“英雄猎人”的称号。
我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我是这么差劲的混蛋啊！
转瞬间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我僵在冰冷的沉默中，止不住地颤抖。我感觉到自己喉咙的蠕动，我听到自己嘴里的喃喃低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酒吧那边还有事，我先回去了，”良久，沈霄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道：“至于让你自己保管霸牙勾玉的原因，不需要我再多说了吧。”随后我便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四下里除了偶尔的微风外只剩下一片死寂。
说实话，沈霄这次的爆发令我有些意外，在这之前他一直是苦口婆心地劝我迷途知返，却屡屡被我忽视，也许直到今天才终于触犯了他的底线了吧。相比之下，从未责怪过我的沈泠虽然一向都是温顺乖巧的性格，但若我再不做出改变的话，也难保终有一天会彻底激怒她。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喉咙里泛起一丝苦味，我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我仅剩的两位好友，同时离我而去的情形。
夕阳在云层的折射下仿佛一个沉沦的火球，渐渐隐没在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头后面，漆黑的夜幕悄然降临，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挂满了星斗。我收拾起杂乱的思路，同吴辉与凌若雪道别之后就准备回去，一转身正好赶上梦见草盛开的时刻，沐浴了月光的花瓣一扫白天时的颓势，淡蓝色的光晕顺着小路一直延绵至墓园入口处，映出一个倚着门柱的人影。
待走近之后，我惊讶地发现竟然是来接我回去的沈泠。光晕和阴影的交错中，沈泠冲我露出关切的笑容，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但从她疲惫的神色中能看出至少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然而她的出现实在太过突然，让本就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我心中更加充满了愧疚，我愣在原地，心里乱成一团，忍了一下午的眼泪竟毫无征兆地绝了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