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是入伏的时候,日头正盛,窗外院落里的簇簇蕉叶被衬得愈发碧绿,长势也比往年来得茂盛了些,却依旧掩不住灼灼日光。
不同于长姐偏好一竿竿翠竹的刚直有节,小院的主人爱极了那大大的、足以将自己密实藏起的蕉叶。并非未曾听过“蕉叶覆鹿”的故典,只是黄二小姐心中清明地想着,哪怕是自欺欺人,由蕉叶掩住的世界哪怕能带来一丝安全的气息,这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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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这次小姐是怎么了!往常伏日,虽然暑热袭人,但小姐的身体到比其他时候更好些,谁知前几日便无端端的晕了过去!请了大夫来,说不是中暑,也没有旁的病症,可是小姐到现在都没醒过来,大小姐,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忧主心切的秋儿急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说话时带着浓厚的哭腔,也顾不得礼节,直直拉着前来探视的大小姐黄翊然的手,希望知书达理的大小姐能告诉她,告诉她自己的主子下一刻就能醒转过来,而自家小姐便真就这么醒了过来。
翊然到不介意对方的失仪,体谅地抬起了秋儿的手,轻轻拍了拍聊以安慰。
“医理我不大通,不过,来时那个成日里不务正业、杂学旁收的家伙有叨咕过一句,说是‘庚日为金,属大肠,大肠与肺相表里,为温煦肺经阳气、驱散内伏寒邪的最佳时机,理当对静姝好才是’”,目光轻轻越过秋儿一头雾水的神情,担忧地落在床纱掩映的模糊身影上,本该看不清的,却觉得心下一片了然,分明瞧见帐中人此刻眉头深锁、梦中不安,不自觉便脱口而出,“无端晕厥着实蹊跷,怕是被噩梦魇住了罢。”
静姝的父母在前些时候大吵了一回,正冷战着,各自去了一南一北的商铺,此刻怕是尚未收到静姝突病的消息。逸雅也恰好被族里派去送一批上贡锦缎去国都,归途里得知静姝的景况,虽日夜兼程,也还有几日才能赶到。至于逸岫,自个儿的腿脚不便,即便有心,要往来照顾亦极为困难。
因此,这责任便毫无悬念地落在了在家中坐镇的年轻的宗主夫妇,具体来说,便是黄翊然的肩上。
看着秋儿的情绪稳了些,翊然轻轻抽回手,步到床边,心下思索了一番,怕静姝这么闷着反倒了着了暑气,便轻轻掀起床帐,束在两边,顿了一顿,四下扫了眼,见着宁神香的烟缕似乎比先前淡了些许多,想是快见底了,便嘱咐秋儿再取些来添上。
也不过是翊然刚刚落座,秋儿刚离了内室去取香的当口,只见静姝先是轻轻动了动,接着眉峰蹙得更紧了,螓首微微摇摆,着实把翊然吓了一跳,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往常与静姝并不亲厚,慌忙倾身握紧对方的双手,喃喃安慰:“别怕,别怕,姐姐在这呢。”
虽已接手族中事物月余,素来端庄稳重,可翊然毕竟年轻,未曾经过许多事,此刻脑中一片空白,也记不得唤丫鬟、请大夫诸事,只能紧紧地盯着静姝,唤着静姝的名儿,生怕她再出现什么可怕的变化。
索性,恰恰相反的,静姝渐渐有了醒转的迹象,先是因为翊然紧握的力度造成不适而下意识地轻轻抽了抽手,随即,眼睑微掀,扑闪扑闪了几次,方又朦朦胧胧地睁开了眼。
好容易看清了对面素来落落大方此刻就忧心忡忡的女子,因沉睡多时而显得分外沙哑的嗓音只得怯怯的挤出了“然姐姐”三个字,本应干涩的眼竟落下泪来,泣不成声。
翊然看着静姝好不委屈的模样,一阵心疼,只能打叠起温柔的语调,细细地安慰:“没事的,都过去了,只要醒来了就好,醒来了就好……”
牵起的手虽未曾放开,却也没有再做出更亲密些的举动。往常若是三小姐黄雁泽受了委屈找来撒娇哭诉的话,翊然定是早把她揽入怀中摸着小脑瓜子百般劝哄的。
方才去取香的秋儿此时正巧回来,看着自家小姐醒着,不管不顾地欢呼了一声,带连着手上的动作幅度过大,香料盒子脱手而出。
“哐——”
落地之声也惊醒了翊然本已停摆的大脑,有些艰难地重新牵扯起脉络,翊然稍稍偏头指挥秋儿:“你家小姐刚醒来,口干舌燥的,先去端杯水来。另外唤人去把家中惯请的陈大夫找来。对了,让几个小丫鬟把地上收拾一下。兰朝,你也去帮着搭把手。”
“是,大小姐。”
秋儿心中欢喜,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出室门的时候,在门槛处绊着了,踉跄了几步,幸得兰朝手快扶了一把未曾摔倒,也顾不上稳住身形,便一溜儿小跑的出去了,哪还有平时掌事大丫鬟沉稳的样子。
翊然瞅着窗屉半起,虽有蕉叶掩映,仍怕灼热的日光刺到刚由黑暗中步出的静姝的眼,正要松手,起身合窗,却被猛然加上的反握力道牵引着。虽是久睡初醒,力量浅浅,却足以留住翊然本已迈开的步子,不解而奇异地看向了静姝。
“不要,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静姝的声音依旧细如蚊呐,但却也用尽了当下的气力,含泪的眸子盈满了不安与惊惧。
那不是病前的静姝会说的话。她总是将自己的惶恐压抑着,虽然那微不足道的努力总是被旁人轻易看穿,但却因摸不清缘由而无从开解。
那更不是从前的静姝会对翊然说的话。因着家长的隔阂、计较与疏离,还有姐妹俩一则羞怯一则畏怯的想法,她们的关系一向浅淡得如似有若无的轻烟,名为姐妹,实同陌生,只不过是比面子情谊稍好些的相识罢了。
虽然惊讶,可当下静姝这轻轻的一句似曾相识的话语,却还是勾动了翊然隐在心内最柔软的弦,忆起了当年的初次踏入这画卷一般人家的那个小姑娘,那个至今仍旧保持着虽淡却深的隔阂感生存在黄府的自己。
“好,我不走。我们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顿了一顿,翊然勾起惯常柔和的笑纹,轻轻顺着静姝的手背,慢慢抚平她的忧虑。
接过了兰朝递来的清水送静姝喝下,翊然含笑看着秋儿千恩万谢的送走了宣布静姝“无甚大碍,只需歇息几日、养好精神即可”的陈大夫,又陪着静姝用了晚膳与汤药。
日转星移,夜幕早已垂下,安神香的游丝在寝室内缕缕散开。
“然姐姐……”
“别怕,我陪着你呢。”
翊然遣了兰朝家去同奕轩说明,便留了下来,守着静姝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