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占我什么了？”她呆呆地问。
“脑子啊脑子！”姜晴晴痛心疾首，“穷人家的孩子果然没有生意头脑！”
这几个字让她心头一刺，她马上去看姜晴晴的脸色，发现她还是像平常那样大大咧咧，这才敢肯定刚刚那句话并不是有意讽刺什么。
关于付钱的事，却是认真的。姜晴晴一口气向她预订了所有课程的辅导（“你看我哪门分都不高”），贴心地制定了每门课的包年价（“提升成绩是一个长期的工程”），并一次性地支付了一半定金（本来要全额预付，被她死活拒绝了）。
瞬间，闵家的生活费不是问题了。
之后，姜晴晴像是对她解锁了某道盾牌，再也不找她放学课后答疑了，直接把她往家带。这时她才知道，原来不只是她，姜晴晴也在隐瞒她的家事，只不过人家在天平的另一头。
她只知道自己穷，大街上摆的东西不能随便买，但也不知道富是什么样。踏进姜家大门的时候，她算是知道了什么叫有钱。原来门还可以对开的，原来进门后还能一眼看不到整个房子，原来两层楼的房子是真实存在于她生活的这个世界的。
很多东西她都没见过，看到也叫不出名字，不知道有多贵重。是那种地板的质感，楼梯扶手反射出的光亮，让她觉得高级。
她还记得姜母对她说吃的随便拿，不要客气，看着桌上一盆鲜艳欲滴的水果，她真的好想拿几个回去给母亲。但她忍住了，因为母亲跟她说过要活得有尊严。
后来她觉得幸亏忍住了，那些水果居然都是进口的，那个樱桃也不是樱桃，叫车厘子，几颗就要十几块钱。
她越发谨慎，去姜家只敢喝水，生怕一不小心吃到了天价的东西。在她心里，既然已经收了人家的钱，就不能再多拿其他了，她不想日后被发现家境贫寒，叫人说喜欢占便宜。
姜母对她不可谓不客气。可她能感觉得到，自己和她们是不一样的，就像姜母很自然地形容她们的学校是“普通人的学校”。
那么，谁不是普通人呢？
谈不上歧视，更谈不上侮辱，可每次听到她们无意中流露出这种措辞，她都会眼神一愣。
3
“喏，这是我昨天刚录的小视频，给你看。”作业完成，姜晴晴打开电脑，转到闵立静面前。
标题是【超easy！制造欧设COS人物的深邃眼妆】，点开视频，一身粉嫩嫩的姜晴晴坐在梳妆台前先卖了个萌，依次开始往素颜的脸上底妆、抹遮瑕、扫高光、帖双眼皮、画眼线、刷睫毛，最后活脱脱一二次元大眼萌妹。
闵立静沉吟：“我觉得……”
很二次元没错，但似乎，跟时尚没什么关系？
“你说！”姜晴晴期待地看着她。
“那个，你这好像更适合放到动漫频道。”
“哦，虽然我有加COS二字，但其实整体妆容是偏日常的，只是取了动漫人物的感觉。”
姜晴晴是校动漫社的首席化妆师，一开始只是因为喜欢二次元加入了社团，渐渐自觉承担起给大伙化妆的人物，并由此喜欢上了化妆这个技术活，附带关注起了时尚。
“你既然定位时尚博主，为什么不干脆发布更贴近时尚的内容？或者你喜欢COS，就干脆发布比较纯粹的COS妆容。”
晴晴一声哀叹：“COS毕竟小众，不够高端大气上档次，在我妈面前更加拿不出手。说做个时尚自媒体，好歹还有前车成功之鉴，是能混出一片天地的。”
“向你妈证明自己，有这么重要吗？”
“有，她老嫌弃我不务正业，我要让她知道我喜欢的也可以是正业。”晴晴皱着眉说。
立静想了想，决定另辟蹊径：“我觉得你的光线不太好，其实不一定要在梳妆台前拍，你的卧室有落地窗，采光好。对着窗子，让整个画面明亮起来，感觉会比较清新。”
姜晴晴愣了一下，几秒后一捶手：“对，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我是说我在视频里总有种没精神的感觉。”说罢欢天地喜地把设备架到阳台边开始调试。
立静看着晴晴兴奋的身影沉思。“晴晴，你以前的学校是怎样的？”她突然想知道。
“哦，以前的学校啊，我举个例子你就知道了。”姜晴晴语带嫌弃地开始了，“我之前读的是个女子私立学校，把全处于青春期的女生关在一起真是可怕。学校明文规定不许戴首饰、必须穿校服，于是大家都在手表上做文章，一天一换绝不夸张，奢牌都不够，还秀什么家族定制。我不喜欢手表，老看时间把自己搞得紧张兮兮干吗，于是什么都不戴去上学，然后同学就换着法子套我的话，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穷，到底多穷，总之，神烦。我爸妈是实业起家，从小教育我只在自己真正用得着的地方花钱，看不惯这种浮夸的作风。于是我就说要换个刚毅朴素的学校。”
立静一方面听得咋舌，一方面为“刚毅朴素”这四个字哭笑不得。其实她们学校除了夏天没空调这点比较考验人外，其他设施都比较完善，谈不上奢华，但条件绝不艰苦。
姜晴晴突然长叹一声，往床上倒去：“虽然我还没活多久，我也想明白了，再有钱又怎样？也只有一只手给你戴一块表，再多你就**了。有钱是一种幸运，应该珍惜着用来干自己想干的事。我这性格也不适合跟人应酬，虚与委蛇什么的，所以我对做生意没兴趣的。我爸妈也算通情达理，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走正路，但他们不认为做时尚博主是一个正经事。所以我要证明给我妈看！我要百万粉丝！我要千万点击量！我要红！”
“Good Luck。”立静将英语课上新学的句子送给她。

5
闵立静已经有好一阵没来姜家了。
这天，姜母终于忍不住问：“立静现在不帮你补课了？”
姜晴晴心下有些烦躁：“你不知道我现在的成绩是多少？”
姜母一愣：“上次你说你的数学考了班上第十六名。”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知道我现在的分数是多少吗？”
姜母缓缓合上手中的书：“你说。”
“我懒得跟你说！”晴晴摔东西就要上楼。
“站住！”姜母一喝，“哪来这么大脾气！”
“你要是真关心我就不会问这种问题，你只会问这些最没用最表面的东西！”姜晴晴攥住两只小拳头。
“我关心你学习怎么就不对了？希望你好好读书是为你好，怎么就没用了？”
“读书是为了什么？”晴晴质问母亲。
姜母一时语塞，一会找到个答案：“读好书，你将来做什么都事半功倍。”
晴晴嘲讽地笑问母亲：“你指望我将来做什么？”
姜母皱眉：“我没指望你做什么，做你想做的事即可，只要是正道，我没意见。”
“是吗？那我做时尚博主，你为什么不支持我？”
“你那是正经事吗？”姜母有些火大，“女孩子爱美要有限度，你又不是电视明星，整天对着镜头教人打扮是正业吗？你靠什么赚钱，靠什么养活自己？”
“呵，说来说去还是钱，你们一辈子都在围着钱赚，从来就没有管过我，从来就不懂我的想法！就连当初挑学校都是只往贵的送，送一进一所全是喜欢攀比的女生的变态学校！”
“我这不是按你的要求给你换了学校吗？”姜母被彻底激怒，和女儿对吵起来。
“行了，不说了！我只求你别插手我的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姜晴晴吼完最后一句话，斩钉截铁地冲上了二楼。
姜晴晴把自己关在房间，依然可以听见母亲在楼下的咆哮，什么“你以为是谁把你养这么大，你现在每个月花的钱都是我给的”之类的，她找毛巾堵了门缝，又用枕头埋住耳朵，依然能感觉到母亲的怒火刺激着她的神经。
最后她朝门上踢了一脚，然后给闵立静打电话。
“静静，我好难过，你现在能来我家吗？”电话里姜晴晴的声音听起来快要哭泣。
闵立静二话不说坐车过来。
正要按铃，突然听见二楼姜晴晴在叫她的名字：“别从正门走，这边！这边！”姜晴晴半个身子扒在窗外冲她使劲挥手。
闵立静傻眼，晴晴让她踩着她家的园梯爬上二楼的房间。

“可以的，你把梯子搬到这边来，靠稳了，快到阳台的时候我再拉你一把，没问题的！”姜晴晴又是冲她竖大拇指又是冲她做OK的手势。
闵立静仰视阳台，声音有些颤抖：“晴晴，我这爬上来后，我们可就是生死之交了。”
“是的，我欠你一辈子！你快上来吧！”
闵立静生平第一次体验到做贼+动作片女主角的感觉，在被姜晴晴差点抓着衣服勒死后，她终于连滚带爬翻进房间，那感觉一言难尽。
“到底为什么我不能从正门走？”立静抹了一把惊出的汗，这让她的脸上多了一块黑手印子。
姜晴晴心虚地不去看那块黑手印，垂头小声说：“我跟我妈吵架了。”
这跟我能不能从正门走又有什么关系呢？闵立静想问，终究没问。
“关于什么？”
“她始终认为时尚业是不务正业，她对现在互联网上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闵立静沉默。父母那辈人可能永远都不会懂得她们这个时代正在发生什么。每次她把试卷拿回去给母亲看，母亲都会歉意地笑笑，直接签字：“你学的东西我也看不懂，知道你没给我丢脸就行了。”
“然后就在刚刚，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姜晴晴自顾自地说，“我一直觉得你的气质很有特点，正好我们最近出古装cos，我研究了一套古典妆容，感觉很适合你。我想你做我的模特，来一个古典妆容的教学。服装我都准备好了，从cos服装里挑几件挂你身上就够仙。”
闵立静看着越说越兴奋的姜晴晴目瞪口呆，她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是如此走向。
“我……我还得回家……”
“这么晚了你觉得我放心再让你回去吗？睡我家，明早跟我一起去学校，我让司机去你家拿书包。”
闵立静弱弱地挣扎了下，就被姜晴晴按倒开始捣腾。洗脸护肤换衣服上妆，抹完最后一笔口红后，姜晴晴久久端视立静，说：“都说真美人在骨不在皮，看到你之后，我明白了。”
闵立静默默地想，自己……美吗？
姜晴晴把她转向镜子，闵立静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美人，傻了。
朱红纱衣轻拢，瀑布乌丝落肩。容颜如玉，宛若惊鸿。这是她？
“还差最后一个……”姜晴晴过去又在她的眉心描下一个花钿。
闵立静觉得自己要飞走了。
“晴晴，你真会化妆。”立静看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说，仿佛声音稍大一点就会从这个梦中惊醒。
“我可是社团的首席化妆师，骨干，支柱。”姜晴晴洋洋得意，“来，再拍几张大片，不要浪费这么精细的妆容。”
立静被她指导着在地上床上镜子边做了一系列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姿势，终于结束了今晚的拍摄。
事毕姜晴晴翻看自己的相机，感叹：“我真是个天才。”
立静说：“你是。”
姜晴晴一阵静默，突然失声痛哭。
立静看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手足无措，根本不知从何安慰，只好抚着晴晴趴在床上不断抽搐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说：“没事了。”
姜晴晴埋在被子里，哭得五官扭曲。
引发这一切的人，却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肯定她的人。

她不能再和立静说下去，因为她发现她想说些“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之类的话，她觉得像立静这样纯真的女孩子就该好好学习，找一份体面的工作一尘不染地活着。可当这些话在她脑子里滚过一遍后，她立马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太像她母亲曾经跟她说过的话了。
“时尚博主就不是什么正经事。”
“模特就不是你该做的正经事。”
如出一辙。
姜晴晴忽然觉得可怕。
7
和晴晴说完后，闵立静整个人都在颤抖。她看上去很冷静，但她何尝没有在控制自己的情绪。
尤其是面对姜晴晴那句“还不是为了你那点脆弱的自尊心”。
是，她承认这一切确实是为了自己的自尊心，因为她找不出第二个更能让自己接受的方法。当她的母亲再一次告诉自己家里金钱短缺，在不影响她成绩的情况下能不能多带几个学生时，她就决定，这次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找这个钱，完完全全的。
原因很简单，她不想再听到晴晴脱口而出“穷人家的孩子”，即使她知道她毫无恶意。她不想每次去姜家都感到缩手缩脚，在姜母面前战战兢兢。她不喜欢自己在只是听到晴晴说一句“今年的鸡排我包了”这种话时都会揣测连篇。她甚至不喜欢晴晴刚才说的那句“你只知道学习”。她怎么可能只知道学习？她知道常年看不到父亲是怎样一种感觉，她知道凌晨5点就起来给自己和母亲准备早餐是怎样一种感觉。她知道好几种偏方可以把衣服洗得更白净，这样她的衣服看起来就不像穿了很久的样子；她知道废纸7毛钱一斤易拉罐5毛钱一个，这些，她姜晴晴知道吗？
她知道自己的心在失守，没有人对她指手画脚，是她快被自己升起的自卑窒息了。她踏入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时候承受着来自新世界的冲击，她的心在失衡，每天都在内心的煎熬中天人交战，课也开始听不进去，她必须去做点什么来摆脱心魔，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而一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晴晴不会懂。
虽然，她确实曾打算让她陪她一起去试镜的。

那之后晴晴到底还是精挑细选地帮立静物色了一个合适的模特工作，立静赚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钱后也不再提做模特的事了。“果然就像你说的，这事并不适合我。”立静苦笑着说，对着晴晴摆姿势还好，对着一大群陌生人搔首弄姿她真的做不来，也领悟不了摄影师说的“魅惑感”是什么，归根到底，她就不是一个喜欢且擅长表现自己的人。
“你就暂时让我借钱给你吧，你以后工作了还怕还不起吗？”说这话的时候，姜晴晴简直觉得自己才是借钱求人的一方。
立静笑了，她轻轻点了点头，上次胜利大逃亡之后，她的自尊心忽然也淡了。也许人只有在经历过大风大浪后，才会幡然醒悟什么是真正该在意的。
“到时我会十倍还给你，就当这么多年的利息。”
晴晴向上翻了个白眼：“你还我一百万我都收，只要你拿得出来，行了吧？”
立静忍不住笑了，好吧，或许她的自尊心还剩那么一点在要命地起着作用。
“你呢，你最近都没发新视频了。”立静问晴晴。
晴晴忽然长叹一口气：“我仔细想过了，其实我并不适合出现在镜头前，我是一个喜欢做幕后的人，在社团里也一直以帮别人打扮为乐。我这么执着地要做时尚博主，不过是为了在我妈面前证明自己罢了，我在自己的执念里越陷越深，却没意识到可能单纯地做一个化妆师或者造型师、摄影师更适合我。”
立静默默地点头，谁说她们做朋友是无缘无故的？这一刻，她觉得她们何其相似。
8
又是一个学期快结束了，闵立静和姜晴晴都在这一学年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还被年级传为互帮互助的佳话。
准确地说，是学习委员帮助班级差生的佳话。
不过，这些姜晴晴已经不在意了。她开始专注于查阅国外时尚管理学校的信息，打算高中就先去国外读，熟悉语言环境，大学无缝过度到喜欢的专业去。
而闵立静，在学期还剩最后几天的时候，突然被班长留到最后拉去神秘兮兮地谈话。
“立静啊，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立静一脸茫然地看着殷切注视着她的班长，“什么事？”
“你的助学金啊！你下学期还要继续申请的话，现在就得填表交上去了啊，老师们暑假可是不上班的！”
“啊，啊。”立静顿时说不出话来，自己在进入这所学校之初就申请了助学金，她一直以为除了老师没人知道，原来，还有同学也知道吗？
班长看着她一副心下了然的样子：“我们早就知道啦，班主任交代过我们几个班委，说你家里困难，平时要多注意帮着你，但是又怕你多想，心里会不舒服，就要我们几个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我们想了想也觉得这样最好。其实班上很多同学都知道的。”
立静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很多人都知道吗？她完全没有感觉到。
班长得以吐出秘密坦诚相见，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像个老妈子一样继续叨叨：“还好你和姜晴晴成了朋友，我看她让你开朗了不少，她也没拿自己有钱人的身份压你。”
立静又被新一波的巨浪惊倒了：“你……你知道晴晴的家境？”
班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录的视频，不是很多人都看到了么？睡那种大圆床，难道家里会很穷？”
立静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不过每次一说到这上面，她就开始转移话题，时间长了大家都看得出来她不想别人注意她家很有钱，那就不注意呗，我们还能图她什么吗。再说，她也不是小气的人，平时对同学都挺大方的，那可能就是不想被有心人盯上，这很好理解。”
立静忽然很想放声大笑。
她们在意的这一切一切，她们自己给自己设下的重重防护，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时窗外摇摇晃晃升起一个肥皂泡，大概是被街边某个孩童所吹，又大又圆，折射着七彩的光芒。
然后，在升到高空的某一点时，它破裂在了阳光里，局限在那个透明肥皂泡里的世界便也不复存在。或者说，它从未存在过。
就是为了这一刻吧，闵立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