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长兄才常,生于清同治六年四月九日(1867年5月12日)辰时,籍居浏阳西乡,世务农业,到先父寿田公时才改业儒。因家境贫寒,迁居邑城孝义里,以授徒维持生活。先长兄性聪颖,七、八岁能够作诗,十一、二岁已通诸经,光绪三年(1887年)至十七年(1891年)肄业于长沙校经书院和岳麓书院,学业日益精通。当时浏阳最有名的学者欧阳中鹄,笃好经世致用之学,先长兄及谭嗣同,都事以师礼,获得很大的教益。是年冬,四川学使瞿鸿禨聘先长兄教其子女,次年正月(1892年2月),先长兄到了成都学署,与瞿鸿禨见面,招待周到,致送修金,特为优厚。当瞿鸿禨按试各州县时,又委托先长兄评阅试卷,担任总校之职。这固然由于器重先长兄的才学品行,也是欧阳中鹄推毂的力量。四川书籍,多湖南所不经见,先长兄嗜书若命,选择购买,不惜重价,准备带回家中,与诸弟共同研究。光绪十九年(1893年)秋,由川回湘,路上目睹祖国雄壮的山川和丰富的物产,胸襟为之开爽,眼界因而扩大。
光绪二十年(1894年),先长兄入两湖书院肄业。在这一个时期,他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中日战争爆发、清兵节节失败之际,他认为国势危如累卵,必须全国一致,抵御外侮,因此,他激烈地反对李鸿章“出洋议和”,在写给莘畬祖舅的信中,“李中堂出洋议和,似当割天下之大半,方能了事”;特别是在写给先父的信中,指斥李鸿章投降卖国,“跋扈之迹,路人皆知”;“和议已成,所约条款,非是和倭,直是降倭,奸臣卖国,古今所无。”在写给仲兄的信中,又谓“中倭和议已成,可耻万分”。甚至主张将李鸿章严惩。他既然认识了清朝政府的腐朽无能,益知非变法不足以图强,遂集中精力,研究各国政治外交情况,自号“洴辟子”。(“洴辟”出自庄子“逍遥游”,意谓于水中击絮。先长兄以此为号,是表示他除旧布新、变法图强的意愿。)这个转变,为他以后的从事维新变法运动奠定了基础。我保存了先长兄在两湖书院肄业时的部分课卷,这些课卷未曾刊布,知者甚少。从课卷中可以看出:在甲午中日战争震撼之下,先长兄学术方面的态度有了转变,他本来兼重汉,宋,至此逐渐倾向于经今文学。他在“孝经六艺总会说”一文里曾有这样的议论:
“……按春秋为圣人刑书,上本天道,中用王法,下理人情,其于商臣、蔡般、赵盾、许止,犹显无父无君者也。若翚于帅师,而隐公之祸肇,讥世卿于尹氏,而子猛之忧伏;仲遂之弑赤,先见于如晋;隐如之逐君,先见于宿之入运。温城董君云:悖乱之微,细乱不绝之所致,故君子于纤芥之所失,不少宽假。诚以君亲无将,将则必诛,而君父之祸,多起于隐微之㕁也。
盖孝经所致意者,曰敬爱,曰不敢,曰不忍,而春秋士大夫多畔弃天常,肆其敢心、忍心而不顾,故陈招之杀偃师,楚弃疾之杀公子比,卫侯毁之灭邢,皆以王法绳之。治家者不敢侮鳏寡。而况戕其天亲乎?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而况灭其同姓乎?然春秋虽三科九旨,谊例杂然,而其恉悉于孝经五刑章。故春秋为刑书,而五刑章数语,所以定春秋之讞也。若乃外大恶书,内大恶讳,又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皆爱敬之心之所不容已也。
董君又云:春秋为礼义之大宗,而礼义从爱敬出。故张三世例,于所见微其辞,于所闻痛其祸,于所闻杀其恩,鲁愈微而春秋之化愈广,内诸夏不言鄙疆,世愈敌而春秋之文愈治,讥二名书西狩获麟,盖欲拨乱世反之正,而亦于所见将其不敢不忍之心也,孝经爱敬之至意也。
由是言之,易所以推孝之神化,至于阴阳太极也,然第求之窎远幽深,而不切于人事,所谓易之失贼也;害所以见孝之功用,至于政事文章也,然第求之䋣缛藻丽,而无裨于心身,所谓书之失诬也;诗所以广孝之性情,至于劳人思妇也,然第求之草木虫鱼,而不原其根柢,所谓诗之失愚也;礼所以实孝之敷设,至于度数仪文也,然第求之拜跪升降,而不节以天理,所谓理之失烦也;乐所以虑孝之蕴积,至于郊庙房中也,然第用之发舒宣鬯,而不深以内省,所谓乐之失奢也,春秋所以正孝之终始,至于天道天法也,然第求之攻伐争斗,而不衡以律意,所谓春秋之失乱也。盖学有古今二派,周官仪礼,一本周制,孔子初年从周之古学也,久而受命政制,参以夏殷,故以春秋当新王,而礼记如王制千乘等篇,多用四代之制,乃垂教万世而开今学一派也。书之夏侯,诗之齐鲁韩,春秋之公羊公羊谷梁,礼之大小戴,多今学家言,故与周官仪礼及左氏所说,不无龃龉,正郑君所谓题目不同,指趣殊别者,孔子知其后必有入室操戈之祸,乃以孝经为今古学之总会,但举其意而略其制可也。”
在这里,先长兄基本上据春秋公羊学派的观点,解释郑玄的孝经为六艺总会的学说。特别是分析“今古二派”时,其论点与经今文学大师廖平的见解,颇为吻合。先长兄在“汉书艺文志群经次第与史记儒林传不同考”里,认为“西汉至成哀之世,纬学大兴,而纬学惟易中名目最多,言纬者幸其可尊而托也,故余经仍依史记次第,独表易而出之,以为学者首宜从事于此,乃可以察于天人之际,以应当世之求。刘歆尤喜言占侯纬识,求附于新室国师之职,其所奏七略,安知其非私窜其父之旧而售其私乎?班固不之察而仍之,可谓短于识矣。”明显地从经今文学派的理论的角度来攻击经古文学派。而其否定刘歆的“七略”,并讥议承其说的班固,更是当时今文经学派企图根本推翻古文经学的重要论点。先长兄当时之所以推重经今文学,是希望利用公羊传的“微言大义”,作为维新变法的理论根据,其用意与康有为、梁启超是一致的。
先长兄由于受了经文学派“秦王改制”的学说的影响,就往往以“圣人”的经典为依据,参酌“泰西”的情形,对当时的社会提出具体的改革意见。他在“历代商政与欧洲各国同异考”中指出:
“……夫泰西为商国,人人而知之,而不知其精要之谊,在在与周官合。鲰生小儒,辄瞠目眂,相駴为异论。良自暴秦变法制愚黔首以来,不独学校井田,沦胥以铺,商政亦无一存者。习焉不察,至以西学相诟病,而自忘吾中国帝王本来之制度,遂与九章、算术暨各光学汽学化学重学力学同为古圣绪余者并斥勿道,抑何弗思之甚也。
周官泉府、质人、肆长、贾师、胥师司虣司稽,同奉令司市以隶地官,官商一体,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祭祀丧纪军旅会同,与有事焉。西人雅重商民,多方护持,无论君主民主之国,商民胥得自达于其主。有大役,必使议政院及商民杂议然后施行,务使上下之情,无所壅蔽。所立商埠要区,俱设公使领事,屯泊水师兵舶,以资护卫,而壮声威。其资本多由集款,君民共之,商无私肥,法出大公,与周地官之制何以异!
尝略举其大纲以相比坿:其国都设有总会,延爵绅为之,其权足与议院相抗。每有屈抑,许经愬诸巴力斗,故商民得恃无恐。各均商埠设商会领事官,周官司市之职。每平贾则设公正一人,亦暗符质人、师之职。又各埠有巡捕、保正等人,皆司虣、司稽之遗意。其税务司会计其成以储国用,乃泉府之所以经营国服也。至或开矿器等事,派立各公司必禀请国家,由商部派员查勘,事实可凭,利益操券,始行开办。每一公司由各股主人公保董事十二人,由众董事再推总办正副各一,而每人亦必有多股于中。总理受成于各董事,各董事受成于各股主人,上下钳制,耳目昭著,弊乃无自而生,此皆与周礼命官之制合,而其事尤得古井田大意。夫古井田合力以奉公,则其商政亦出于公可知。
若夫西人丕登之法,遇有工商创成一技一艺,即献诸国家,由商部考验:上者锡以爵禄,中者酬以宝星,下次亦许以专门名家,或传为世业勿替,子之文凭,以杜他商抄袭仿造。窃意古周官如某人某氏,制亦如此。且其农中有士,商中有士,工中亦有士,艺成之后,皆曰出其新法以笔之书,垂为宪典。西人之不歧视商民而倚为性命,安得而不强且富也。……”
这是先长兄要求清朝政府振兴商业、改善工商业者待遇的主张。虽不免有牵强比附之处,但其希望旧中国走上资本主义道路,则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