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娜的一生其实很短的。所以我什么都记得。
我记得那旷野的风，记得父亲借着夕阳光推开了门，手上还拎着只还没有咽气的鸡。也记得母亲看父亲时眼角弯弯的笑意。
那田里面的老伯曾与我打过招呼，他曾亲切的给我递来西瓜，告诉我，来，解解渴。村头小卖部上吊着的吱吱呀呀吵闹的风扇我永远也记得，连同那好玩的小玩具，以及零碎的小零食。
父亲曾带我去放风筝。
我的那个风筝，是我自己在小卖部选的。我一眼就相中了它，就是它了。那老婆婆亲切的从货架上取下来，递给我。“小姑娘，这可是奶奶我亲手做的哇。”
爸爸他告诉我跑，跑起来，风筝才会动。我跑，跑啊跑，那风筝终于起来了。
我说，它在飞呐。
父亲则没有坐在地上，又情不自禁的抽起旱烟。母亲在肯定会夺下那烟，再笑骂他几句。但是母亲不在，我则是继续看那风筝飞啊飞。它飞啊飞，然后就是一阵大风，我头上的草帽都要被吹飞了，我赶紧伸出一只手压住帽子，另一只手死死握着线————如果我知道线会断，我就松手了。
起码，这样体面不是吗？
那风筝飞啊飞，我好难过好难过，眼泪滴嗒嘀嗒的流。父亲站起身来，他压着我的草帽，隔着草帽揉了揉我的头。“傻丫头。哭什么，大不了你爹再给你买一个。”
我还是好难过。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知道了，因为那种心情，这辈子都没有了。哪怕我学会了极难的大魔法术，也再也没有那期待与雀跃了。

那天回到了家，母亲做的晚饭简简单单的。她问我为什么哭了，父亲还笑我，一个风筝而已，这女娃子就哭成了这样子。
我记得池塘边的柳树上，知了每年都在哭着夏天。我记得木桥下的梅花树上，麻雀每天都在泣着冬天。那眼睛一睁一闭就是一年寒暑，这呼吸一停一顿就是一载春秋。
这几个年头过去了，邻居都夸我是大姑娘了，懂得孝顺父母亲，还会下地帮忙干活了。父亲就笑，然后拍拍我的脑袋。不帮倒忙就好喽。
其实我干不动。镰刀挥几下就嫌重，然后丢在地上，坐在树荫下发着呆。
父亲休息时是喝水，然后坐在地上看天空。又或者讲给我几个故事。
其中，父亲告诉我，那远方，有一片龙的国度。在遥远的东边，要跨过一座座大山，然后就是了。
我问父亲龙长什么样子？他说的很恐怖很恐怖，什么八个头九对翅膀十一个爪子。他每个时候一本正经的样子，现在想来都忍不住笑。
后面我见到了龙，以及龙炎焚烧过的天空。我就想，也不是八个头九对翅膀十一个爪子嘛。我一下子就回到了父亲告诉我龙的那一天。
父亲有时候说我还小什么都不会呢，又有时候会夸我厉害，他带我去钓鱼，那天见人就说我家宝贝厉害，是我的幸运星。那一钓钓上来什么三十斤。
他笑嘻嘻的，很开心呢。
于是我后面，喜欢上了捉鱼。因为我很厉害呢，父亲都这么说我。母亲每一次去河边捉我，当会因为这个对我父亲一顿说。父亲就笑，笑着笑着，晚饭就结束了。
然后呢。然后他们就都死了。无论是田里面的老伯，还是小卖部的老婆婆。又还是他们，我的父亲，我的母亲。都死了。
灼热的高温，将这如梦幻影似的泡沫烧毁。当我在浓烟中近乎窒息时，压在我身上要把我压垮的巨大石块被移开。
我看见了老师。
于是名叫塔嘉娜的人诞生了。而那个叫亚娜的，随着这泡沫一起毁灭了，死在了她的家，和她的爸爸妈妈一起。
我哭了好久好久啊。感觉眼睛都哭瞎了，全是水，什么也看不清。她就拍着我的背，让我哭啊哭啊。
我本以为我的眼泪早就在那天流干了。其实没有，所以那亚娜的眼泪还在塔嘉娜魔女的眼睛里面，一不小心，又会哭出来。

老师在废土上建了个远近闻名的魔女学院。她们和我以前认识的人完全不一样，对你笑的人永远的不怀好意，她们倾听你的烦恼，然后心中得到嘲笑你的素材。
永远的不会映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模样。
当我私以为的好友甲，在众人面前说着自己是害死父母亲的灾星乡巴佬时，我本想上前说几句，但是脚像灌了铅一样，手没有一点力气，推不开那房间的大门。
于是名叫塔嘉娜的魔女落荒而逃，像个可怜的丑角一样。
为什么推不开呢。
我自己都嫌弃自己的软弱，明明说坏话的是她，背叛友情的也是她，为什么逃之夭夭的是自己呢。
我想了一晚上。怎么也想不明白。
我努力的想要改变这境况，如同异类在这里的情况，但是做不到，无论用什么办法。她们依然是那个样子的，排斥我，孤立我，恶意越来越不加掩饰，在台前肆意的生长。
老师告诉我，这只是你不够强大。你如果强大到他们只是提及你就会被你注视到的话，她们怎么敢胡言乱语呢。所以，你还是不够强大。
强大就好了吗？
是的。
后来，我在魔法实技战中，遇见了甲。我轻而易举的把她打败，当她跪在地上喃喃自语时，我心中的快意简直让我难以自持。我在刹那间恍惚，自己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女啊。
我想，老师是对的。
实力带来的东西，比我想象中的更令我欢喜。所以这就是魔女塔嘉娜，一个自私自利冷漠的女人呵。
之后我投身了到魔导国的战争中。脆弱的生命，一发大魔法就可以毁灭干净。在战争中，麻木的重复着杀戮，无论是敌人还是战友，她们看我的眼睛永远的充满了恐惧。
无所谓。
只要老师认同就行了。只要老师承认就好了。
我当时这么的想，我成为了老师口中的英雄了吗？

西斯坦因骑士国的最后一位王嗣，是个女孩。当战争完全进入劣势的时候，骑士王把自己的王女和王子撤离王城，前往边城。
王城告破，我前往最后王女的城市。她就守在大厅，看着我踩着红毛毯，走进那豪华的大厅里面。
“来吧！‘狄妮莎的走狗’！这条命给你了！来！拿吧！”
为什么呢。我问她，为什么不躲起来呢。她只是笑，她指着自己，说。
“我自己是这西斯坦因的唯一王裔，只要我还在，西斯坦因就没有灭亡，西斯坦因就还存在！我在一天，国便在一天。”
她抚了抚冠冕，笑道。
“你说，我怎么逃？”
沉默。我走向她，丢给了刀。她笑的更开心了，然后抹颈，王的血，溅三尺红毯。
史书记载：第三纪元18090年，塔嘉娜击杀了西斯坦因骑士国的最后一位王嗣，西斯坦因骑士国政权完全覆灭。同年，塔嘉娜被推选为五人议会成员，与她的老师狄妮莎同席，成为了魔导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我成为了，伟大的，议会长。
不可思议啊，不可思议。
当我走出议会，看着蔚蓝的天空，如大梦初醒。

当我第一次来到与龙族对战的前线，也是最后一次。在造物主最完美的造物面前，所谓的魔女也只是笑话。龙是这样子的，它们傲慢的，不讲道理的毁灭与破坏着。
在这场战争中，我塔嘉娜不过是填线的耗材罢了。世界在渴望着英雄的诞生，但是这英雄不是我，我只是一个落荒而逃的逃兵罢了。
又一次逃跑了。老师告诉我，还是因为你不够强大。
其实人的一生不过如此，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所求所愿究竟是什么，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一生就是在找这么一个东西，找到以后，吾复何求？昔人说，朝闻道，夕可死矣，不过如此。众生皆为问道者。不知道，故皆寻道。
我那时私以为，这虚无缥缈的力量是自己追求的。
其实不是的。这是老师给我的道，不是我的。

再然后呢，我成为了掌控终末与死亡的伪神。在那一瞬间后，天地崩坏，整个魔导国被我仪式覆盖。
所有的建筑变成了废墟，天幕都要被火烧开豁口，浓烟遮蔽日光，人们四散奔逃，烈火灼烧骸骨，哀嚎盖不过燃烧的噼啪声，血液来不及流淌就已干涸，泪水等不到滴落就已蒸发，血肉烛腊，骨骼灯芯，流火如雨，屋梁坠地，残炎飞萤，千骸一死，百态无异，不绝焦土，如堕地狱。
老师告诉我，她可以借助我的仪式成为起源与更生的伪神，届时这个死亡的国度就会被再次拯救。
仪式场内的一切以一种极其扭曲的方式重生了————重生为了狄妮莎的一部分。
我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给我。她说。她脸上笑容灿烂。
不能给。我对她说，不。
攻击如影随形，她近乎是秒完成了吟唱，成为伪神以后，超位阶的极大魔法，在她眼中就是最简单的输出，随手一丢的技能。
然后老师告诉我，我的村庄的地震也是因为自己的上次仪式，当她找到我时，我的母亲还没有咽气，母亲就那么一脸哀求看着她，她则是在一边看着，等着那女人咽气。
孤儿……孤儿才好呢。
我其实记不太清当时的心情了，如她所愿，我和她展开了生与死的撕杀。撕杀啊撕杀，直到那天破晓，直到这地哀鸣，这撕杀终于见了底。
神与神的战斗，至死方休。
她死了，在不分昼夜的战斗中，还是我幸存了，我看着周边的一片火海，心中没有丝毫的喜悦。
生与死反复交替在这片土地上。西斯坦因魔导国，自己曾为了她的繁华而战斗，老师说我是这土地的英雄，是领袖。但是我还是把这土地带入了终末的死亡。
茫茫然中，有女婴的啼哭。

我叫那女婴，亚娜。这是我以前的名字，她在成神的火场中苟存于今。现在新的女婴，依旧是在成神的火场中，唯一的幸存者。
所以我叫她亚娜。
我倾尽所有的努力想要拯救这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但还是没办法。她还是死了，死在了黎明的前夕。但就在躯体即将完成之际，亚娜体内的死亡力量终于占据上风，夺走了她的生命。
在我近乎偏执的坚持下，失去了研究目的的躯体完成了。她能够呼吸，每个器官都正常运转，唯独没有意识。如何界定这具躯体？她算是生命吗？
应该不是了。灵魂才是一个人的本源，这承载着过往的岁月与记忆，漫游在时间长河见证的灵魂，才是一个人。
她死的时候，我也没有哭。好像，亚娜真的死了。
明明老师背叛了我，明明我所在的过往皆为破影。但是我没有哭。
我学着父亲卷旱烟的样子，抽起来了我人生第一根。然后咳的眼泪都出来了，于是我一边笑一边抹眼泪，想着那十几年前的小桥流水人家。
世界是灰色的，了无生趣的。
正当我心灰意冷、魔女们议论纷纷的时候，“神迹”发生了。新的生命————新的魔女在这具躯体上诞生了。这在实验室内引起了轰动。魔女们认为这是我的创举。
她们惊叹于这一“神迹”，恳求我引领魔女的未来。
我看着那个新的生命，她纯真且茫然的看着我，眼中是清澈的愚蠢，以及最纯粹的善。此番因果已成，我摸上了她的头，她眷恋的蹭着我的手。
我说。好。
新的未来————魔女们所想的其实预测狄妮莎没什么不同。具有天赋就应兑现，魔女们应当在米伦拥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我拒绝了这些人的请求。
我用迷锁把西斯坦因的旧地封了起来，并把它藏在了时间与空间的背面。从此，这处伪神的仪式场便于米伦隔绝了。它将藏在加尔森林的影子里，静静度过了一千多年。
桃花源啊桃花源，这就好了啊。
从此人间喜怒悲欢，再不相干。

再然后呢。再然后，塔嘉娜有另一个名字，叫克里丝蒂。
当种下的种子都成了大树，甚至比天过高。洒下的鱼苗化成为了水里跃动的银流，光秃秃的山上长满了花红柳绿。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当一切都在秩序的支配下井然有序，就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需要那个塔嘉娜的魔女可以干的了。
我甚至可以在会议中睡觉，她们甚至会自己换个地方。
虚无。这种虚无感折磨着永生的生命。所以童话故事里面的老不死的长生神灵们，不是封印就是沉睡中，无非如此。
“克里斯蒂！都说不要在这里烤鱼！看，这里草皮都秃了！”
其实烤鱼的不是自己。哪个贪心的魔女在烤的，反正不是自己。我本想开口解释什么，就好像学生时代可怜巴巴的我向别人解释的样子，可看见她满眼都是笑意，忽而哑然。这一眼又从少年来到了童年，母亲当时就是那么笑着说父亲。
这一眼千年岁月回溯，浮生若梦。我竟痴了。
“找了你好久了，怎么又躲这里了。”
她们不理解我为什么这样不快乐，所以对我特别关照，因为我不快乐。
“好，走吧。”
“小克里斯蒂要干嘛要和我们说啊。我们担心死了。”
……………
我回到我凭借记忆小屋搭的小屋。
“生日快乐！”
七嘴八舌的热闹，她们欢呼，朝我射了好几发礼炮。
这就是我的桃花源。
很好。不是吗？

亚娜是怕死的。所以我把黑暗中拉我出来的老师当成光明。
塔嘉娜也是怕死的，所以我哭着求你，救救我，别留我一人，孑然一身，调零在轮回里面。
你说，你会救我。你保证，所以你握住了我的手。
克里斯蒂也是怕死的。当她躺在记忆中的木床想迎来那终末的结局，但终不舍人间的烟火。
但是啊，朝闻道，夕可死矣。
当我下那燃尽一切的命令的时候，心脏骤停。当我看着火舌吞噬一切，千年前的种子，带着千年的岁月，化成为了飞舞的灰烬。
我好想哭啊。
我好难受啊。
老师背叛我，我没有那么难受。父母死了，我也没有那么难受。因为是哭过了吗？因为是心死了吗？
我看着我的魔女在哭，她们看我的眼睛全是乞求，唯独没有责备。
轮回要来多久，老师才会死呢。
你目光真的好坚定啊。我相信如果哪怕要来一千万次，你可以在一千万次间拯救我吧？但是这样就够了。
你的眼睛在问我。这样就可以了吗。
可以了。你有比拯救魔女塔嘉娜更重要的事情吧？如果比起让你轮回的折磨，魔女塔嘉娜，也不怕死了。
还是我怯懦啊。我不想，再看见这一切灰飞烟灭了。
我想起那骑士国最后的皇女，她是那么自豪的迎向死亡。我，也可以为我自豪吧？嗯，这就好了。
当火焰焚到我身上，乞图烧尽伪神那庞大的生命力。
疼痛钻入大脑。
好疼啊。
可是，不能说，不能叫，大家都在看呢，明明刚刚还在大放厥词，让她们夸耀我呢。
所以，要笑。
可是，真的好疼啊。
火焰灼烧我的肌肤，吞噬我的血肉。
好烫啊，好疼啊。
原来，这就是死亡啊。
我忽而想起那个风筝。那年少的风筝越来越远。
还是，不想死，呐。
老师的咒骂声越来越小了。我看着你来到我面前，抱住了我。啊，不要这样。我会哭的，求求你了。
没事的。你说。别人看不到的。
别人看的只有我怀中死了，哭着笑着遗言是什么，没人知道。
所以你理所当然的，是给我刻字的人。
这不好吗？
不好。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
我看着坟前的事迹，看着你的刻名。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子了。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千年而已。
我情绪忽而失控，扶着我的墓碑，哭啊哭。你撑着伞，在雨夜静默。
我问，我是个伟大的人吗？
你说。
我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