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一刀见血，二刀抱缺，三刀无命。
　　此人是把杀卝戮当作艺术的，但是没了第四刀的余地；况且此人名姓未知、样貌
不详，江湖人索性称其为“三刀”。
　　从而他的第四刀便成为传说中的鬼刀，——活人是见不到的！
　　据说三刀最近来了帝都，据说他接了桩大生意，据说那个猎物、竟是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庄亲王！
　　“那末，‘据说’到底是谁说？”浓妆艳抹的姑娘努着半酣的小卝嘴问男人。
　　“自然是庄亲王府的客人说。”男人啜了一口美酒，箍紧怀中的美卝人，继续口
若悬河：“话说七日前，庄亲王三十岁寿诞，正于府中大宴宾客之时，忽从梁上跳
下一只黑猫，猫尾上系着一封信，内中写道：七日后取尔首级，命汝沐浴斋戒，引
颈待诛。落款，三、刀……”
　　她抚完一曲《玉楼春》，缓步下楼，无意间听到这番话，不禁微微挑卝起唇角。
三刀，一个靠暗卝杀谋生的刀卝客，何以狂傲如斯？竟敢在王城脚下大张旗鼓地去刺杀
皇帝唯一的亲兄弟？他道庄亲王府是个什么地方！
　　这个“据说”，倒好笑得紧。
　　然，春江院就是这样一个好笑的所在。姑娘们好看地笑着，客人们也就笑得好
看，若是笑疯了、喝醉了，那便有无数好笑的话儿从他们口卝中蹦出来。
　　她捧着一个金丝嵌玉铜手炉，漠然穿过温香卝软腻的脂粉堆，所过之处，再花枝
招展的姑娘也被她比得枯萎失色。男人们垂涎三尺地瞧着她，但也只能是那么瞧着
，连唤一声“张姑娘”也不敢。
　　——张姑娘是出了名的古怪脾气，是春江院技艺登峰造极的琴师，是帝都三楼
五院的头一号花魁，而最重要的，她是大名鼎鼎的庄亲王的红颜知己——张靓颖。
就算皇帝想碰她，也需顾忌三分。
　　穿过深幽曲折的游廊，张靓颖走进琼玉园，这园子是庄亲王专门为她所建，没
有她的首肯他人不得入内，所以奇迹般地成为这嚣嚣春江院的一处僻静之所。为此
，张靓颖倒是破天荒地对庄亲王卝道过一声谢。
　　张靓颖踏着路上彩色卵石铺就的小路徜徉，不自觉地每一步都踏在同一种图案
的中心上，倒也是点小小乐趣。
　　一路走着一路玩耍，蓦的，刮起了风，她抬首望向虚空——
　　帝都的初冬果然不比江南。冷空里飞扬着点点的雪花，闪烁着月亮反射的银光
，静邃地飘落，给塘里的几支残荷镀了薄薄的银，同时也染白了人的心，渐渐浩渺
起来。
　　张靓颖在荷塘边拾了一个石凳坐下，淡淡望着对面高卝耸的围墙。不知过了多久
，朦胧的满月升高起来，使她蓦然想到：如果三刀在庄亲王寿辰那天留了字条，那
末当时的七天之后，便是今天了。目下已是夜晚，三刀若未得手，便是死了罢？然
，又有传说中的“三刀无命”……不知这回无命的会是谁呢？
　　忽然一抹湖色浮上墙头，披了月的华光。
　　张靓颖心中一颤，定睛瞧了，显然是个女子身形，却看不见容貌。她戴着白玉
面具，面具的表情极为冷酷，手里又持着一柄冷森森的剑，整个人显得肃杀而阴鸷。
　　那女子看见张靓颖仿佛也是一惊，呆了一瞬，又转过脸向外望去，旋即一侧身
，落入琼玉园中。
　　张靓颖不由得起身轻呼：“小心……”
　　之后的话未来得及说，面具女卝郎已点着荷塘上结的薄冰掠了过来。那冰层薄如
竹篾，她竟踏得逍遥自在，湖色长衣当空翩飞，宛如一叶潇洒的蝶儿。好俊的轻功！
　　张靓颖缓缓坐回石凳，双手捧着手炉，望她，艳羡又警惕。
　　“好险好险，我道是就此完蛋了！”面具女卝郎立在岸边，兀自喃喃，阴鸷的白
玉卝面具后面，竟是那么温暖而清澈的声音。
【002】
　　“你不知道那下面是湖？”张靓颖不禁问道，她原以为那个人对脚下的状况了
如指掌。
　　“谁建的破园子，墙根底下就是湖！”面具女卝郎只顾埋怨，显然心有余悸，她
把长剑撑在地上，身卝体微倾，把大半的重量压在那柄剑上。
　　张靓颖不禁轻笑，全城的人都知道庄亲王为一个青楼的琴师建了个琼玉园，她
若不是外乡人，不可能不知晓的。张靓颖悠悠道：“墙根底下建一座湖，我好像有
点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为了防贼？”面具女卝郎道，旋即也笑：“还好我不是贼，尤其不是采花贼，
否则你啊……”她抬手指了指张靓颖，手指白卝皙修卝长，骨节美好。
　　张靓颖便问：“不是贼，那你是什么人？”
　　女卝郎透过冷酷的白玉卝面具直直盯着她，故作冷声道：“面对手拿血剑的蒙面人
，竟敢问出这种话。”张靓颖一怔，望她的剑，只见剑稍的一滴尚未干透的血，混
着冰屑，凝重地淌进雪中。旋即又听面具女卝郎无力地叹息：“要是能向你表明身份，
我还戴这东西做什么？”
　　张靓颖察觉她的语气毫无敌卝意，松了一口气，旋即恍然大悟：“那就是说，你
若摘下面具就隐藏不了身份了？我一定见过你！”
　　女卝郎一诧，有些无奈，倒并不否认，只道：“我该夸你聪明好呢，还是该说你
傻？笨卝蛋，你方才所说的，句句都是找死。”
　　张靓颖也不生气，吃吃笑道：“这么一想，果然是呢。可是，我只觉得你这个
人好亲切，就忘乎所以地信口乱说了。”
　　“亲切？”面具后面的眸子带着些微的自嘲，她想以她目下的装束，无论如何
也谈不上亲切吧。
　　张靓颖若有所思道：“你像我一个朋友。”
　　“唔？”女卝郎指着脸上的白玉卝面具，轻轻道：“莫非她天生一幅修罗脸？”
　　张靓颖笑起来，脸颊微微红卝润起来，随即怅然道：“可惜我没见过她的面孔。
她和你一样，戴着古怪的面具，拿着滴血的剑，但是，却总是对我说着温暖的话。”
　　女卝郎轻轻一笑，有些疲惫地道：“那可真是个怪人。”
　　“哈，这话说的，仿佛你自己就一点也不奇怪。”
　　“我奇怪吗！？”女卝郎不甘承认，却声音微弱。
　　张靓颖有些纳罕，不由问道：“你怎么越来越无精打采了？”
　　女卝郎苦笑，颇有些难为情地道：“实不相瞒，我好像快死了……”

【006】
　　“三刀无命”的神话破灭了，被逍遥神教的大祭司笔畅所破。
　　当然这件事情鲜为人知。世人只道那个名噪数年的狂傲杀手是被庄亲王何其殊
府上的高手所灭，在民间议论纷纷：不愧是庄亲王！从未有过收到猫尾信还能活下
去的猎物。
　　张靓颖听了，心中冷笑，她十分明白，那个庄亲王何其殊，比他们任何人想象
得还要厉害百倍。而事实上，昨夜之事又何尝不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好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庄亲王，竟能驱使逍遥神教的大祭司笔畅亲自出马！
说起逍遥神教，它的兴起，尚不足十年，却势卝如卝破卝竹、所向披靡，无论黑卝道还
是白道，但凡与之抗衡者，唯有一个下场——灭门！因此在短短数年时间里，逍遥
神教便大有坐拥半壁武林江山的势头，是连皇帝都颇为忌惮的江湖势力。
　　对张靓颖来说，笔畅原是个传卝奇般的人物；从光顾春江院的那些豪杰游侠口卝中
道出的逍遥大祭司，是个冷酷、强大、威慑武林的魔鬼。而直到半年前，张靓颖在
凌波湖撞见那场轰动武林的“星野决战”时，她才意识到，笔畅她、其实是个魔王。
　　那一天，曾经横行帝都以南七郡八县的星野派的四大首领，竟然像鬼卒般被西
风碾得粉碎。而星野派的灭卝亡，则成为逍遥神教称霸中原的起始。
　　因此，和许多人一样，张靓颖难免抱有一个疑问：面对如此霸气冲天的笔畅，
能够凌卝驾于她之上又会是什么人？
　　那个只存在于口耳相传中的、被称为龙吻的逍遥神教教卝主，又是何方神圣。
　　“嚓”地一声轻响，张靓颖手中的书卷不慎脱手。——因为她不可能不想到一
个人，尽管这实在有违她的意愿。
　　“哟，想什么出了神？”一袭紫袍破风而入，声音清朗，正是庄亲王何其殊，
说话间，一只大手从袖中游出，将那即将落地的书卷拦腰截住。
　　张靓颖回身，双手接过书卷，笑道：“王爷，昨夜可曾被扰了清梦？”
【007】
庄亲王何其殊微微苦笑：“你这个小人儿，几时才能把本王放在心上？七日来，
这帝都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在一旁瞎折腾，或有为本王担忧的、或有同情本王的、
或有勤等着看热闹的，更有无数幸卝灾卝乐卝祸的戚戚小人。倒是你，泰山崩了，也不大
出一口气儿。”
　　张靓颖笑道：“他们惊慌也不见怪，那杀手毕竟是三刀。数年来，猫尾信几乎
等同阎卝王的宣判。只是，我所知道的，世人却有所不知：王爷您原就是凌卝驾于阎卝王
之上的。”
　　何其殊侧过脸去，长眉飞扬：“呵，你这是笑我呢！”
　　张靓颖道：“哪敢。我知道的，王爷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略一顿，似不经
意地：“虽然从来都想不通你是怎么做到的。”眼眸一转，直视何其殊。
　　庄亲王抬手刮了她的鼻尖，道：“都是些打打杀杀的野蛮事，不该你一个小女
人家关心。”
　　张靓颖垂首，细声道：“唔，我知道了。”
　　何其殊略为惊诧：“怎么、不高兴了？”
　　张靓颖婉然一笑，倾国倾城：“有王爷在我身边，哪有不高兴的道理？”
　　何其殊喃喃：“奇怪了，张靓颖竟也有柔顺的时候。轮到本王想不通了。”
　　张靓颖道：“因为我发觉狂傲并非一件好事，尤其是狂得成了习惯。”
　　何其殊一怔，继而恍然大悟，道：“淘气鬼，你连死人也奚落！”
　　“三刀死了？”张靓颖不禁急问，心情复杂，按说这个结果，她早该料到，却
转念又想：那么，是笔畅赢了？原来昨夜她不是被人追杀，可是明明赢了，怎么不
立刻唤出黑雕，反跑到琼玉园来？
　　“他当然死了！”何其殊面有得色，“你说的不错，习惯这个东西呵……”忽
然冷哼一笑，“三刀若不是像往常一样，在执行任务之前给猎物一封猫尾信，此时
此刻，本王卝还真不一定能安然无恙地见到你。”
　　三刀果然死了！张靓颖的手指在长袖中微微一颤，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


【009】
　　宇春笑道：“你个没良心的，昨天是谁把那个冻得瑟瑟发卝抖的小狐狸救回来？
你自己在园子里乱跑，顽皮地弄了一身血，披风也没了，手炉也丢卝了，一个人躲在
冷清清的映雪阁里不敢回来。若不是我英雄救美，你可不就冻死在那儿了？”
　　张靓颖捏了宇春的脸颊，冷冷笑道：“你知道的，我不大喜欢狐狸。”
　　“好吧，是冻得瑟瑟发卝抖的小狼崽子。……啊哟啊哟，快住手，疼！”
　　张靓颖放手，轻叹一口气，转身走了：“你以后若是再敢多嘴……”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
　　身后忽然传来沉冷的一句。
　　张靓颖回头，看见宇春罕见的严肃面孔。
　　宇春缓缓道：“纵然你是倾国倾城之貌，玲珑剔透之心，然，凭我华鼎帝卝国之
大，又不是只你一个佳人。那何其殊乃是龙凤中之龙凤，岂是其他王孙贵卝族可比？
配以绝色，当是那佳人的荣幸。”
　　张靓颖道：“不消你提醒，靓颖有自知之明。”
　　宇春又道：“庄亲王的厉害你最知道，他既能把你捧在掌心，也就能把你踩在
脚下。毕竟你只是个小狼崽子，獠牙还软着呢。”
　　张靓颖冷笑道：“就算真有那一天，也不耽搁春江院的红火，你瞎操什么心？”
　　宇春起身，笑道：“你先别嘴硬，我只问你：庄亲王送你的七颗南海夜明珠哪
里去了？”
　　“白飞来的横卝财，自然是早早地挥霍了。”
　　“是呢，姑娘好大手笔，颗颗价值连城的珠子，一股脑都给了另一个男人。”
宇春的笑容令人悚然。
　　张靓颖变色道：“宇春，你编瞎话也着点边际。”
　　“不着边际的是你吧？竟然跟那个男人扯上关系。”
　　“宇春定是疯了，胡言乱语起来。”张靓颖并不恋战，摔了帘子，扬长而去。
　　宇春忽从床卝上起身，也不见她如何动作，一阵风似的卷过来，横臂拦住张靓颖
的去路。
　　“你还有什么疯言疯语？”
　　宇春幽幽笑道：“疯言没有，猛言倒是有一句，你听了，可得稳住——”
　　“那杀手三刀的委托人，可不就是你么，小白眼狼？”
【010】
　　张靓颖脸色微变，旋即笑道：“你怎么不去对面的喜来茶馆当说书先生？”
　　宇春沉声道：“三刀用他引以为傲的杀卝戮艺术，好不容易杀掉的、不过是庄亲
王的替身，他美颠颠地跑去琼玉园向委托人复命，不料——路上给人跟踪了。”
　　“……”张靓颖猛一恍惚，她心里明白，那个跟踪三刀的人，必是笔畅。
　　“三刀在琼玉园的围墙外面被杀，你就没能等到想见的人。啧啧，可惜了一张
活口，更可惜了那三颗夜明珠的订金。”
　　张靓颖心神一震，如落万丈深渊。宇春居然连订金是三颗夜明珠都知道！
　　“还好三刀没把它们带在身上。”宇春扬眸浅笑，好整以暇地玩味张靓颖复杂
变化的神情。
　　“你找到了那三颗夜明珠？”
　　宇春唇角一挑，露卝出两颗邪卝恶又好看的虎牙：“你想要，那可不成，谁捡着了
归谁！宇春贪卝财，靓颖了解。”
　　张靓颖冷笑道：“那你可好生留着，别叫他人瞧见了，落得个人为财死。”
　　宇春微微噘嘴，道：“好你个没心没肺的小狼崽子，我冒死藏了这三颗珠子， 你当是为谁？”
　　“你不是庄亲王的人么？”
　　宇春微笑着点头，道：“对不住，瞒你良久。这一年来，小白眼狼在鼓里磨爪
子，我捧着鼓沿儿瞧热闹。”
　　“给庄亲王报了不少信儿吧？”
　　宇春轻轻戳了张靓颖的额头，道：“那还有你的活头？”
　　张靓颖脸色微变，语气缓和：“那你自己不想活了？”
　　宇春顽劣一笑：“我是坏人，贪人钱财，却不给人消灾。”
　　张靓颖轻轻一笑，道：“那你可得多保重，坏人可没那么好当。”说完，推开
宇春的手，抬脚欲走。
　　“等等，”宇春再次飘到张靓颖面前，不怀好意地笑：“我是个爱听故事的人


咦？刚才不是发过14，15了吗？怎么没啦

百度抽风，一直吞我贴
　　

　　【014】
宇春见张靓颖目光之中有杀气，一甩袖子：“时候不早，我走啦！”抬脚便走。
“且慢。”张靓颖一把拖住她的斗篷，给她生生拽了回来。宇春直直望着她，
闪着无辜的眼睛，亮晶晶，倒是好看。张靓颖道：“我有事问你。”
“唔，”宇春犹如恍然大悟，笑得春花烂漫，“你想问我红颜永驻的秘诀？—
—告诉你！首先，要时时保持微笑，切不要，对，切不要做你现在这样的表情！要
笑眯眯的哟……”宇春伸出两根食指，挑起张靓颖的唇角，无奈信口开河到一半，
却被张靓颖截了流，冰冰的手指压住了她两片温暖的嘴唇。
“我要问的是：你的《逗你玩真经》修到第几重了？”
“这回可好了，”宇春充耳不闻，自顾自地长舒一口气，神色正经：“某某某
终于洗清了谋杀庄亲王的嫌疑，我的春江院总算保全了。”抬眼看张靓颖，慷慨地
笑道：“不必客气，在下举手之劳而已。不过，你若真想谢我，便把那三颗珠子还
我罢，毕竟是我捡到的。”一壁说，又开始眨那双无辜的黑眼睛。
张靓颖冷笑：“谁要谢你了？不用你，我也能自己解围。”
“你怎么解？庄亲王摆明了要看七颗珠子，难不成你还说，一时眼花，给当作
汤圆吃掉了？”
“我就说，那三颗珠子被人窃了。他不信，尽管搜，最后若是从你屋子里搜出
来的话……”张靓颖嘿嘿邪笑。
“哈，”宇春嗤之以鼻，“靓颖最会吓唬人了！我知道的，你才不会害我。”
两人正说着，外面隐隐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张靓颖并未留意，宇春却是
神色一凛，目光如电般落在窗纱上，果然发现半个指甲大小的破洞，她急忙挣脱张
靓颖的手，飞身掠出门外。然而这时候，外面只有白雪飞扬，半个人影也瞧不见，
环顾四野，是绵软的新雪地，连一个脚印也没有。
张靓颖追上来，嗔道：“这笔帐，你休想赖掉！”
宇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表情肃穆，低声道：“别闹了，有人。”说着伸手一
指窗纱上的小洞，道：“方才我进来时还没有。”
张靓颖相信宇春的判断，不再多言，只是暗中思忖所顾虑的事，——希望那人
不是庄亲王派来的。正想着，耳边传来零零落落的铃声，接着听见宇春低低唤了声
：“小雪。”
张靓颖回过神，只见那只淘气的银狐忽然变得冷峻起来，一声不响，猛然
腾空飞起，碧绿的眸子在张靓颖面前划过一道荧光，令她不禁后退两步，宇春抬臂，
适时地扶住她。
银狐跃出门外，只在地面上轻轻一点，宛如一条白龙，直上房檐，紧跟着，房
顶上传来惊恐万状的嚎叫，嚎叫之中还有带着哭腔的骂声：“老子不就是抠个窗纱
么？才刚抠开，啥玩意儿都还没瞧见！”
宇春笑道：“抓到猎物了。”挽了张靓颖的手，步出室外。
【015】
张靓颖抬头，只见房顶上一个花花绿绿大锦袍的年轻男子，一边嚎，一边跳舞
似的跟小雪搏斗。
张靓颖道：“小雪没事吧？”
宇春沉默不语，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雪，过了片刻，忽然啐道：“奶奶的，这家
伙找死。”说完，足尖一点，纵身掠上屋顶。
张靓颖在原地发怔，悲悯地望着花袍男子，喃喃：“宇春……骂人了……”一
愣神的功夫，只觉眼前一个黑影降下，接着噗通一声响，花袍男子四脚八叉砸在地


上，吭也没吭一声。与此同时，宇春抱着银狐，轻飘飘落下来。
　　张靓颖道：“你还是那么不懂得手下留情啊。”
　　宇春笑靥如花：“我见他想杀我的小雪，一时着急就……”说着，用脚尖点了
点他脑袋，见他毫无反应，略微惊诧道：“死了？”
　　“你爷爷我，当然还活着！”忽然一声虎吼，地上的花袍男子一跃而起，几乎
看不清他如何翻身，人依然直挺挺站在宇春面前，指着她鼻子道：“老子皮实着！”
最后一个字刚吐到一半，忽然看清了宇春的面容，腮若桃花，明眸善睐，映着银
光素雪，美丽不可方物。
　　“姑、姑、姑娘……”男子忽然紧张起来，“敢、敢、敢问您如何称呼？芳龄
几何？可曾许人？在下西部人氏，初来帝都，姓唐名非，虚度二十，十岁出道，十
五成名，单枪匹马，独步天下，笑傲江湖，人赠绰号三……”
　　宇春携了张靓颖的手，转身便走：“摔糊涂了，且饶他一死。”
　　张靓颖见他不像是庄亲王派来的，放下心来，也笑道：“是啊，怪可怜的。”
　　唐非被宇春无视，十分懊恼，立刻提高嗓音道：“老子便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的第一杀手——三、刀！看，老子的宝刀——‘月如钩’！”
　　张靓颖一怔，宇春急忙回头，纳罕道：“三刀？”
　　“对！”唐非斩钉截铁，只是见了宇春的面孔，语气便不那么强硬了，温声道
：“实不相瞒，在下便是大名鼎鼎的杀手三刀。——啊，当然咯，这是秘密。若不
是你长得好看，我才不告诉你！”
　　“三刀已经死了。”张靓颖淡淡道，“已经是八九天前的事了，想必江湖也传
开了。”她悠悠转过身，目光不自禁地被唐非从袖子里抽出的刀吸引了，的确像‘
月如钩’，和三刀所拿的刀一样。
　　唐非这才注意到张靓颖，只见她面白如玉，目光淡漠，一身黑衣盈盈立在簌簌
白雪之中，如仙更如魔，与妖娆明艳的宇春相比，别有一番倾国倾城的魅惑。
　　唐非吞了口唾沫，一双眼珠子忙活得不可开交，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
　　张靓颖与宇春慢慢向他走来，张靓颖冷冽的目光漫过来，冷冷道：“说，你到
底是谁？”
　　唐非忽然顿足大叫：“啊呀呀，好难抉择也！别过来！我告诉你们别过来！不
要问我，千万不要问我更喜欢哪一个！真是痛苦的抉择啊！”一壁说着，一壁甩着
花花绿绿的大袖子猛抓脑勺，见两人越走越近，更觉美艳逼人，不敢直视，于是痛
呼一声：“大哥，小弟对不住你！”话音未落，人已如烟花一般直冲上天，转眼便
没了踪影。
　　宇春指着空空的夜色，道：“那个花花绿绿……三刀？”
　　张靓颖对宇春道：“我所见到的三刀是蒙面的。不过回想起来，两人的眉眼的
确十分相似，而且他手中拿的刀，也像‘月如钩’，只是，他这通身的打扮，还真
是出乎意料的绚丽！”
　　宇春点头道：“身为杀手，他这性格也真是出乎意料地活泼呢！”

【018】
　　当夜，唐非并未到琼玉园来，次日清晨，张靓颖极早地醒来，也没惊动丹墨，
独自去中楼走了一趟，见各房姑娘都没动静，心下一紧，疾步登上顶楼宇春的房间
，不打招呼，砰地一声把门推开。
　　屋子里十分安静，桌上的蜡烛燃地只剩个脚，奄奄一息地亮着。床上，蜷缩着
一个小虾米，被子也没盖，只穿着两件薄薄的丝衣。
　　“宇春！”张靓颖冲过去，粗鲁地把她翻过来，骂道：“你呆了！穿得这么**，当真想要勾引那个花花绿绿不成？”
　　宇春急急喘着气，细声道：“我不是怕他去你那儿么？”
　　张靓颖忙抓起被子给她裹上，斥道：“平时机灵得像个鬼，半点亏也不肯吃的
刁钻宇春，今儿个怎么呆到骨头里去了？谁叫你穿夏天衣服了？”
　　宇春两颊泛红，只是笑，苍白的嘴唇弯成弧线。张靓颖越来越感觉她不对劲，
把手放在她额头上摸了摸，立刻大惊失色，叫道：“你病了！”
　　宇春闪着漆黑的眼睛，也把手放在脑门上摸摸，诧道：“呀，好像是真的！怎
么办怎么办？鼻腔好难受，胳膊也疼腿也疼，脑袋痛死了……靓颖，我会死么会死
么？”蜷在被子里，像个被捕的小狐狸。
　　张靓颖急忙唤丹墨，叫她快去请大夫，跟着亲自去厨房熬了红枣粥端来。这时
候，她方想起重要的事，问道：“夜里唐非来了没有？”
　　宇春哧溜哧溜吸着热粥，摇头。张靓颖道：“他好像也没去骚扰别的姑娘，刚
刚如花还在房里跺脚，怕讨不回银子。”
　　宇春顿时生龙活虎，怒目道：“惹哭了我的姑娘们，早晚教他死！”大动之下
，忽觉浑身酸痛，头晕脑胀，恶心嗳气，还猛烈地咳嗽起来。
　　张靓颖给她重新掖了被子，道：“你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吧。”
【019】
　　一碗红枣粥没喝完的功夫，丹墨便拖着个郎中跑进来。郎中给宇春仔细切脉，
眉头皱了皱，脑袋摇了摇，脸色凝重地道：“病得不轻呵。”跟着大笔一挥，开了
复杂的药方。
　　张靓颖接过方子来看，见上面写着：桔梗六钱，陈皮六钱，前胡十钱，银花十
五钱，连翘十二钱，芦根十钱，荆芥十钱，竹茹六钱，杏仁十钱，瓜萎十五钱，菊
花十钱，桑叶十钱，甘草六钱，生石膏十五钱。
　　张靓颖忖了忖，对郎中道：“先生，看这药方，像是辛凉解表，清热止咳之法
。您别瞧她平日里张牙舞爪无法无天的可恨样子，其实身体虚得很，她今天这幅德
性，倒像是阳虚外感寒邪，服了这种猛药，该不会胃津受伤，脉不浮吧？依我看，
至少当去掉桔梗、前胡、连翘、生石膏这些东西。”张靓颖一壁说着，一壁拿笔在
那处方笺上涂画。
　　郎中擦了擦汗，再次给宇春把脉，道：“姑娘所说极有道理，原来竟是医道高
人。”
　　张靓颖苦笑道：“先生谬赞，我只是小时候翻过父亲书斋里的三两本医书，略
知一二罢了，都没给人开过药方。”
　　郎中干笑两声，铺开宣纸，重新写了张方子，双手递给张靓颖看。
　　张靓颖接过来扫了两眼，神情冷酷，随后唤丹墨给他一点碎银子，请他慢走。
等这个郎中一出门口，张靓颖便撕了那张纸，塞给丹墨一锭银元宝，道：“去请帝
都最好的名医来！快！”
　　丹墨见张靓颖眼中有厉色，吓得急忙跑出去。
　　宇春窝在床角，拍手笑道：“张姑娘好学识，连医术都懂得。”
　　张靓颖自嘲地冷笑：“比半调子还不如。”
　　宇春闪着眼睛道：“你是两年前——十五岁才进的春江院罢？”
　　“你提这做什么？”
　　宇春若有所思地道：“初来乍到，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瞧你这通身的气派


【020】
　　帝都再现猫尾信。
　　张靓颖道：“三刀是拿到钱才去杀人的杀手，我不碍着他，有甚么危险？”
　　何其殊道：“三刀的复活又搅起江湖风雨，打杀之中难免伤及无辜，而况春江
院又是鱼龙混杂之地。”
　　张靓颖道：“倘若这番风波果真由三刀引起，那末我去庄亲王府，反而更不安
全呢。”
　　何其殊悠悠微笑，轻轻哼了一声。张靓颖也笑道：“靓颖是不想给王爷添麻烦。”
　　“好罢，那你就尽管留在这里！”何其殊合上折扇，抖衣而起，“走了。”
　　张靓颖帮他披上银鼠斗篷，谈笑自若地送他到琼玉园门口。临别时，何其殊足
下忽然凝滞了片刻，终于回过头来，对张靓颖微微一笑，道：“靓颖，本王真的很
喜欢你。”说完一转身，洒然离去，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想，他没有给张靓颖做出回
应的机会。
　　张靓颖望着渐渐远去的他，高大挺拔，潇洒倜傥，傲慢而自负的庄亲王，连背
影都那么不可一世呢。张靓颖轻轻冷笑着。天空蓦地落下零零的雪花，她伸手接住
那细小而短暂的冰晶，喃喃低语：“夙沙靓颖，时间看不多了呢。”
　　春江院中楼的顶层。
　　宇春刚喝了药，正苦得瘪着嘴逗银狐玩。忽然听见楼梯上传来熟悉的急促的脚步
声，宇春立刻弃了小雪，往床里一翻，闭眼装死。
　　过了一会儿，便听见一个声音道：“丹墨，那个家伙还活着么？”
　　“张姑娘放心，老板刚喝了药，说不觉得那么冷了。”
　　“高太医还说了什么没有？”
　　“高太医临走时说，老板的病很严重，是宿积的寒症，需慢慢调养。”
　　“竟是宿疾？有这么严重？”
　　“嗯……可是老板她自己却叫嚣：是高太医胡说八道！”
　　“叫嚣？——看来精神倒是很好。命硬的家伙。”张靓颖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又道：“丹墨，去做你的事吧，这里不用你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
　　宇春发觉脚步变轻了，渐渐来到床边，忍不住微微启开眼睛，不料肩膀忽然被
一只软软的小手拍了一下。
　　“你是蛇精啊？蜷成一团，脑袋专往黑暗狭小的地方钻！”张靓颖一壁说着，
毫不温柔地把她的脸翻过来。
【021】
　　宇春未来得及闭眼，于是只好半睁着双眼，不说话也不眨眼。
　　张靓颖歪着脑袋与她对视，宇春在被子的遮掩下，用左手狠命掐自己右手背，
勉强忍住不笑。张靓颖瞧了一会儿，大声唤她，见没有反应，便去挠她腋下，宇春
暗中调息运气，将笑穴转移，同时，她几乎把自己的右手掐肿了。张靓颖脸色瞬息
万变，终于变得惶恐起来，探她鼻息，没气，抓来她左手切脉，居然连脉搏也无。
　　“怎么办？宇春她死了！”一个声音在心中炸响，那种恐怖的记忆再次蔓延至
全身，张靓颖慌得泪如雨下，淅淅簌簌打在宇春脸上，滚烫滚烫的。
　　宇春微微挑起唇角，抬手轻抚张靓颖的脸，幽幽道：“哭个什么？”
　　张靓颖陡然止住哭声，表情定在惊喜交集的那个瞬间。宇春却一头倒在张靓颖
怀里笑岔了气。
　　张靓颖将她推开，冷冷道：“宇春，你怎么回事？”
　　“装死。”宇春听出她声色有变，目光闪闪烁烁，不敢直视张靓颖。
　　“装死那么好玩么？”张靓颖颤声道，泪水又在眼圈里转，仿佛无比气愤。
　　“不、不好玩。但是……我想学她……就学一小下。”
　　“你学谁？！”张靓颖声色俱厉。
　　“骑着大雕飞走的那个……”宇春的声音越来越低，把脸侧向黑暗狭小的角落
，“那天你那么紧张她。”
　　她是指笔畅！
　　张靓颖默不作声，也不再哭，目光变得寒冷而悲恸，半晌，方淡淡道：“你们
一个个，都来让我难过。”说完，一脚踢飞了宇春脱在床下的一只绣花鞋，摔帘子
离去，银狐小雪不识相地追着张靓颖出去，却也被她一脚踢跑。
　　宇春趴在床沿儿，低低嗫嚅道：“欺负小狐是不对的……”探着脑袋倾听张靓颖
的动静，然而却只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宇春想，自己一定是碰到张靓颖的痛处，令她受伤了。越想越悔，心乱如麻、
头痛欲裂，胸腔里猛地涌起一股恶寒，迫得她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咳嗽半晌，右
手背也跟着疼起来，低头一看，果然给掐红肿了。只是那红肿变得越来越大，越来
越模糊，接着又有灼烫的感觉，原来，是有什么水落在上面了。
　　张靓颖一整天都未离开琼玉园，晚上该出的场子也拒掉了。宇春则像只受伤的
小狐狸，窝在床角喝苦药。她虽是春江院的老板，身边却并无丫鬟，但她向来对待
院中的姑娘们好，如今病了，大家都争着来照顾她。当她们提到张靓颖推掉曲约，
引起客人不满的事情时，宇春正拼命往口里灌药，灌完了就咳嗽得说不出话。后来
如花扬言说，也要练得一手卓越的琴技，以便从此不必陪各种各样的臭男人睡觉也
能赚来大把吃喝玩乐的钱。说起钱来，如花便又想起那个“花妖”，难免咬牙切齿
地发通牢骚。因此宇春才想到，今天唐非也未出现在春江院，他又去别处采花了吧
，还是、去耍刀片子了？

【022】
　　次日晚，张靓颖只去仙音台弹了一支曲子，台下欢呼如潮，她却冷若冰霜。镇
远将军家的二公子赵思一掷千金，企图买她的一个笑容，张靓颖视若无物，招呼一
声“丹墨”，自回她的映雪阁。
　　赵思下不来台，恨得牙根痒痒，然则顾忌她是庄亲王的人，只得忍气吞声，却
立刻派人去向春江院的主人宇春发了一通狠，把桌椅板凳都给砸了。宇春屏退所有
人，自己盘在床角捧着药碗慢慢吸着，放任他们砸。当其中一个人摔烂最后一个绣
蹾，企图把手伸向墙上的一副墨梅图时，宇春忽然抬头，悠悠道：“也该累了罢？
”笑微微地向他们一扫。
　　那些壮汉本想动手打她，却忽然发现宇春身边的银狐双目灼灼，绽出饕餮般恐
怖的光芒，都给吓得浑身颤栗。
　　宇春又道：“累了便请回吧。”
　　众汉像中了魔咒，都不敢久留，你争我抢跑下楼去，到了春江院门外，方才纷
纷活转，骂骂咧咧，浩浩荡荡返回将军府。因为任何人都未曾受伤，众汉为了讨赏
，不约而同地撒了谎。赵思听说宇春居然“忍气吞声”，多少有些惊奇，转念一想
，必是自己身为镇远将军之子，与其他贵族当然不可相提并论，于是心中自然高涨
了几分得意，暗生了更多嚣张。
　　将军府的人走后，春江院的姑娘们一个接一个探出脑袋，排着队似的跑到宇春
的屋子。当时宇春已经下床，正望着墙上那副墨梅图发呆，听见又乱又轻的脚步声
，便转过头来，微微笑道：“别怕，没事了。”
　　姑娘们转忧为喜，涌进屋子唧唧喳喳，银狐盘在宇春膝上，睡得几乎要冒泡。
后来，就有平日里嫉妒张靓颖的人小心翼翼地在宇春面前发牢骚，宇春听到这种话
，直直倒回床里，把被子向脸上一蒙：“困了。”
　　她们看出宇春不悦，便都起身告辞。
　　走廊里，如花心直口快，大为感慨：“张靓颖真有福气，庄亲王待她好，老大
待她更好！”
　　如玉道：“老大待咱们每个人都好啊，她不逼人做不喜欢做的事。”
　　便有人小声道：“可是你们不觉得张靓颖有点过分么？连艺都不肯卖了，她在
春江院还能做什么？”
　　“是啊是啊，庄亲王再捧她的场，不是也没为她赎身么？”
　　“没错，庄亲王狂傲不羁又风流潇洒，他心里最爱的，还不定是哪个呢！”
　　如玉激动道：“你别乱说，我看庄亲王最爱的就是张姑娘，她长得美，又有才
华，脾气还很古怪……”
　　“脾气古怪也是优点吗？”立刻有人不服地反问。
　　如玉道：“古怪是古怪，但是一点都不讨厌！”
　　“算了算了，说这个也没用。咱们到底比不过她，别的不说，单凭那仪表，咱
就没法比。”
　　如玉补充道：“不仅仪表！最重要的是心灵和才华！男人也看重这些的！”
　　如花忽然自言自语道：“可是男人看久了一张面孔会厌倦吧……男人总想要新
鲜的，嗯，绝不会错。”
　　如玉又急了，叫道：“也有一辈子只喜欢一个女人的男人！那才是真正的喜欢！”
　　“瞧，小松鼠又犯傻了，一定是想到她的秦公子了！”
　　“嘻嘻，小玉，你可不要把男人的话太当真哟。”
　　众姑娘一片娇笑。
　　所有的声音，宇春机械地听在耳朵里，直到它们渐渐远去，她才把被子揭开，
大口喘着气。看来装死一点儿也不好玩，张靓颖是不是再也不理睬她了？
　　夜已经很深了，不如睡去。或许天一亮，日子就会回归原来的模样。
　　还是梦里好。
　　梦里有琴声，清澈、忧郁、神圣，从高高的天窗上透下来，就像射入万丈深渊
的晨曦一样，没什么能阻止它的到达，即便是这么深、这么暗、这么寒冷。宇春安
心地听着那琴声，脚边的小老鼠告诉她那弹琴的人是谁，她看不到，却从此认识了
那个琴师，于是，即便是在这阴暗犹如地狱的角落，她也不会觉得很残酷、很孤独。
　　她当然知道这是梦，所以才紧闭着双眼，企图陷在里面不出来。但枕边的小雪
却呜呜叫个不住，宇春皱了皱眉，睁开眼睛，忽然瞥见丹墨在房门口晃，随口唤她，
她却倏地一下消失了。
　　但耳边果真传来琴声，虽然与梦里感觉得那种有些差别，倒也颇有几分韵味。
　　宇春和衣而起，寻声而去，难免吃了一惊，弹琴的竟是如花。曾经因为手痛，
半途而废的她，果真下决心要练琴了么？
　　宇春轻轻拍了拍掌，如花回头，笑嘻嘻道：“老大，我弹得好么？”
　　宇春点头微笑：“如花很聪明。”又道：“看见丹墨了么？”
　　如花一指窗外，道：“不是在下面晾衣服么？”
　　宇春心道：“她倒是好快的脚步。” 回屋抱了小雪，疾步前往琼玉园。

【023】
　　站在映雪阁门前，宇春轻轻推了推门，发现门是从里面闩着的，便绕到窗边。
那天被唐非捅破的窗纱居然还没换过，宇春便顺着小孔向屋中张望。只有张靓颖一
个人，侧卧在床，面向窗户，睫毛微微颤抖，还在睡着。宇春在冷风里伫立良久，
感觉两人之间像隔了重山，胸臆之中越发寒不可耐，终于转身要走，却忽然听见张
靓颖轻声道：“回来。”
　　宇春又惊又喜，也不知说什么好，跑到门口便要敲门，手刚举到一半，却听见
屋里又道：“靓颖！”
　　——怎么？屋里还有别人？
　　宇春的胳膊无力地垂下来，忍不住想多听一些。
　　里面又道：“我想看看你的样子。”这回听清了是张靓颖的声音。
　　“靓颖，靓颖……”唤着靓颖的名字，可那个声音分明就是张靓颖！她是在梦呓？
　　宇春忍不住附耳细听。隐隐传来哭声，张靓颖喃喃念了一句：“我不要你死，
夙沙靓颖……”
　　夙沙靓颖？！宇春不禁浑身一震，她不知道夙沙靓颖是何许人，但夙沙这个罕
见的姓氏，却足足响彻整个华鼎帝国一百五十年！宇春正思忖着，忽觉身后有稳健
的脚步声，那么明显，她方才居然没有发觉，因为怕张靓颖再喊出古怪的梦话，
宇春急忙以手帕掩着口鼻，猛烈地咳嗽起来。
张靓颖被惊醒，道：“是宇春么？”故作冰冷的声音中难掩几分关切，却听
宇春在门外道：“庄亲王。”
　　张靓颖急忙穿衣下地，把门闩打开。第一眼先看到宇春，面带微笑，双靥泛着
病态的红，接着望了一眼何其殊，何其殊也向她扫了一眼，道：“昨晚睡得很晚么？
——怎么眼圈都红了？”
　　张靓颖笑道：“是么？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不过昨天的确睡得晚点儿。”
　　何其殊进屋，坐在首座，悠悠道：“听说你们两个又闹别扭了。”
　　张靓颖与宇春谁也不看谁，却异口同声道：“哪里有？”
　　何其殊打开折扇，缓缓摇，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们。
　　张靓颖忽然对宇春道：“你怎么也跟来？”
　　宇春咳了咳，笑道：“我可是先于王爷一步呢。”
　　“唔，对了，你来干什么？不是还病着么？”何其殊面向宇春。
　　宇春淡淡道：“我是来告诉张姑娘，谁是春江院的主人。”
　　张靓颖微微一惊，不屑地哼了一声。
　　何其殊饶有兴致地问道：“怎么讲？”
　　宇春便将张靓颖前晚拒绝出场，昨晚又惹恼镇远将军二公子的事告诉何其殊，
最后她道：“王爷您以后最好对张姑娘轻些宠溺，我还期盼着春江院生意兴隆呢！”
　　何其殊朗声大笑：“难道靓颖的坏脾气是本王惯的么？”
　　张靓颖别过头去，从唇缝里低低道：“告状精。”
　　宇春充耳不闻，道：“张姑娘今晚若是不愿出场，我便让如花上仙音台了。”
　　“爱谁谁，谁稀罕。”
　　何其殊插口道：“如花是哪个？水蛇腰的？”
　　“你说的那是如梦。”宇春笑道，“如花是四大姑娘里的头一个。”
　　“唔，先算钱后进房的那个！看她平时娇憨可爱，如今也学起风雅来。”
　　宇春道：“听说小时候正经学过几年琴技，因为吃不了苦，中途放弃了。如今
不知受了什么激励，又捡了起来，刚刚还在房里弹呢，蛮不错的。”
　　何其殊道：“那倒想听听。”
　　张靓颖冷冷道：“想听快趁早，说不定现在正弹得起兴呢。”
　　不料何其殊当真振衣而起，丢了句：“本王过去瞧瞧！”走了。
　　宇春心道：可算走了。默默凝视着张靓颖。
　　张靓颖也不看她，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抠窗纱，把那个窟窿撑得越来越大，
冷风卷着雪沫灌进来。张靓颖不耐烦地嘟哝道：“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这屋子冷


【027】
　　几乎是在张靓颖还来不及逃掉的情况下，事态便发展到了张、花二人同台合奏
的局面，而且提出这个建议的，居然就是庄亲王何其殊。
　　张靓颖暗中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抬头望向宇春，却见她笑意盈盈，一副没
心没肺的嘴脸。
　　厅中客人自然乐得看热闹，欢呼声、掌声、起哄声，顿时响成一片。
　　张靓颖坐在如花旁边，丫鬟给她搬来一个新琴，张靓颖从容地调着琴弦。如花
望着她，眼中杂糅着几分畏惧和挑衅，她曾经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张靓颖，
但是今天，为她捧场的却是庄亲王，而且就连赵思也说她的琴技与张靓颖不相上下
，如花难免得意起来。
　　张靓颖也抬头望了望她，微微一笑，道：“花姐，我们弹什么好呢？”
　　如花练成的曲子不多，便挑了自己最拿手的一支——《良宵引》。张靓颖笑道
：“不错，适合今日。”
　　张靓颖迁就着如花的节奏，马马虎虎弹了起来，台下立刻掌声雷动，二美同台
献艺，大小也是一种奇观。赵思遂了心愿，摇头晃脑直夸张靓颖的弹奏意境唯美，
同时也有如花的老主顾大叫如花妙指生花。对于这些，张靓颖充耳不闻，手指有意
无意地胡乱拨弄，觉得十分有趣，她感觉自己像个偷懒的厨师，随便做出一道不负
责任菜肴，却意外地满足了食客的胃口。原来，青楼本无知音客，客人们的要求并
不多，他们只想开心而已。
　　张靓颖拿眼睛的余光瞥庄亲王何其殊，不巧他也正偏着眼睛望她，眼角之中满
是笑意，却笑得毫无诚意。张靓颖不屑地移开目光，却撞上赵思的脸，只见他摆出
一副千古知音的痴情脸孔，目光灼灼盯着人看，这令张靓颖更加不舒服，索性低头
只看自己跳跃在泠泠七弦之上的手指。——琴师呵，自己这样居然也是琴师？张靓颖
在心里自嘲；好罢，既然你们那么想要开心……
【028】
　　一曲终了，多事的赵思为了在心上人面前表现，张罗着必须将两位姑娘的技艺
分个高下。以他的意愿，当然是张靓颖“略胜一筹”，然而，包下本场的、并且一
直被无视的震远镖局副镖头龙涛甲却拍案而起，说，声乐活泼灵动者，无人能出如
花之右。龙涛甲这是记恨赵思方才菲薄他，因此偏要与他作对，大将军之子又如何
？他是江湖豪杰，争的便是这张脸面。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台下的听众，虽有许多
感觉“似乎是张靓颖弹得更妙”的，但他们往日多与如花有“交情”，因此只说二
人的弹奏各有千秋。
　　赵思忽然想到庄亲王，回过头来恭敬地一抱拳：“庄亲王意下如何呢？”
　　何其殊悠然道：“张靓颖弹琴已久，技艺自然纯熟；如花却是新莺出谷，一鸣
既已惊人，来日岂可限量？”
　　赵思不服，道，方才二人同奏，哪里听得出好坏？必要二人分别独奏，方能辨
出高下。龙涛甲一跳三丈，声若洪钟：“好！甚好！单挑的方是英雄！”何其殊一
拍折扇，表示：就这么定了。
　　张靓颖深深叹口气：这叫哪门子单挑？也罢，既然你们千方百计找乐子，那便
叫你们乐死好了。
　　抚琴竞技，如花为先，弹的是一曲《花好月圆》，曲调舒缓，韵律柔美。何其
殊点头微笑，说了声：“有点意思。”竟然全然注视如花，一眼不看张靓颖。
小银狐仿佛也感到无聊，在张靓颖脚边盹着了。张靓颖乏味地仰起脖子，见宇春
坐在顶层廊道的围栏上，晃着脚尖瞧热闹，眼看她被何其殊带头戏耍，却无动于衷。
　　“该张姑娘弹了！大家都安静！”赵思猛然大喝，把张靓颖惊了一跳。
　　张靓颖幽幽望着何其殊，意味深长地浅浅一笑，何其殊见她看自己，却立刻将
目光移向如花。张靓颖把手轻轻放在琴弦上，默默道：开始了。
　　——曾经有人对张靓颖说：瑶琴音域广泛，散音七个、泛音九十一、技音一百
四十七，右手托、擘、抹、挑、勾、剔、打、摘、轮、拨刺、撮、滚拂；左手吟、
猱，绰、注、撞、进复、退复、起，演奏技法五花八门变幻莫测，无穷无尽的喜怒
哀愁与六合气象皆在这纤纤十指的操纵之下起伏兴衰。因此——琴师是最适合修习
傀儡术的一类技师。
　　张靓颖决定，让台下所有的人都从此觉悟：琴师是什么！

【029】
　　慢。
　　张靓颖的琴，由慢象始，初入耳时淡无味，细听之下方知琴师运指挥弦缓而有
力，沉稳浑厚，穆若生风，令人不由得平心舒气，宁神息虑。喧嚣的大厅，渐渐只
听得到琴声和徐浪一般的呼吸声，众人犹如被催眠了一般安稳下来。何其殊忘了摇
晃手中的折扇，再也无法把目光从张靓颖身上移开。被琴声安抚的心，压抑不住悸
动的疑问：她弹的这支曲子，叫什么？
　　恬。
　　不知何时，慢象从容引出了恬象。泠泠然，涓涓然，清畅甘美，如沐春风，飘
然入耳，淡而有味。何其殊仿佛回到了温存懵懂的少年时代，合欢树下袅娜的倩影
，半遮红颜的雪纱团扇，那是他的牵挂，他的梦想，仿佛，曾经求不得的终于可以
求得了。他感到无比的圆满，无比的舒畅，再没什么可争，再没什么可求，他渴望
融化在张靓颖之下的恬中，安然地睡去。
　　骤。
　　人们飘在云端上，心满意足，仰望上去，再无分寸可攀，目下拥有的，便是最
完满的。忽然，琴音猛起，急转骤象，风雨大作、兵戈凶凶，厉厉杀气以迅雷不及
掩耳之势自张靓颖之下狂涌而出，听者如美梦乍醒，云端失足，一落万丈。何其殊
只感觉心被抽空了一般惶惶，一切美好不过海市蜃楼，求不得的还是求不得，身体
里最后一丝温暖也被夺去，活着是煎熬，生命是罪恶，绝望之情充塞满怀，压抑的
，窒息的，何其殊忽然感觉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死去，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展开
折扇，手指慢慢地向扇柄上那枚豆大的一点朱红宝石上伸去……
　　噗通一声，血光四溅，溅了何其殊一身。
　　有比他更想死的！
【030】
　　“哗”地一声刺耳的杂音。一双手按住了张靓颖的琴弦。
　　“疯丫头，你找死！”
　　张靓颖汗涔涔地从噩梦中惊醒，看见双靥粉红的宇春。
　　“你下来了？”
　　宇春喘着急气，质问她：“你是哪里学的这杀人魔曲？！”
　　“我厉害吧？嘻。”
　　“被你气死！”宇春低低道，暗中出手点了张靓颖穴道，张靓颖立刻昏倒。
　　琴声骤停，加之弥漫的血腥气味，台下的听众如大梦初醒，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赵思用袖子擦了擦口角流出的白沫，困惑地问身边的随从：“发生何事？”
　　那带刀随从道：“有人自杀。”
　　厅外涌入数十个侍卫，团团围住何其殊，替他擦衣袍上的血迹。宇春则派人将
死在何其殊身边的汉子抬走，又叫人扶如花回房休息。
　　震远镖局副镖头龙涛甲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道：“方才可是有悍匪突袭？”
　　众人神智尚有些恍惚，虽觉他说话古怪，却也无人发笑。
　　赵思念念不忘抚琴竞技的结果，叫道：“各位且说说看，是哪位姑娘赢了？到
底是张姑娘技高一筹吧？”
　　庄亲王一拍桌子，厉声道：“莫名其妙，杂乱无章，差极！”
　　龙涛甲大喜过望，幸灾乐祸地道：“当然是花姑娘的《花好月圆》为妙！曲如
其人，恰如其氛！”
　　包括何其殊在内，他们每个人都有些神智亢奋，却不自知，赵思亢奋得尤其厉
害，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可冲撞庄亲王，他便把火气都撒在了龙涛甲身上，大吼一
声：“龙涛甲，你放屁！你若再敢造次，本公子雇用三刀杀了你！”
　　赵思脑海里陡然闪现三刀这个名字，毕竟三刀的重现江湖，在帝都引起了相当
强烈的反响。但他似乎忘了，在庄亲王面前，这两个字应当避讳。
　　龙涛甲毫不畏惧，也更不懂机会，叫嚣：“三刀算个屁！一个接一个，还有完
没完？庄亲王灭不了他，我龙涛甲收拾他！”
　　大厅之中忽然闪过一个黑色的影子，只听“喵呜”一声，一条黑猫踩着龙涛甲
的头颅，跃到赵思面前，丢下一张墨色未干的纸。

【031】
　　那张纸的页眉上赫然写着：契约。
　　赵思松下一口气，原来黑猫带来的并非全是死亡预言书。他疯疯癫癫抓起一支
筷子，蘸着地下尚未干透的血迹，在那纸上写下杀人期限——“立刻”！接着又瞧
了一眼满脸惶恐的龙涛甲，笑道：“你的命，不值钱。”写上委托金：五十两。
　　三刀号称天下第一杀手，一桩生意的委托金从未少于五百两。但，这一次，三
刀却显然愿意接受这份契约。因为就在龙涛甲还来不及拔出刀的时候，他就被斩成
了四段：左腿、右腿、躯干、头颅。
　　大厅之中陡然响起惊恐的叫喊声，龙涛甲零碎的尸身上，倏地飞过一个五色缤
纷的大锦袍，转瞬之间没了踪影。云云数十人，竟无一人看清他的面目。
　　何其殊终于完全清醒，略微理了理混乱的思绪，飞步跃上仙音台。宇春扶着昏
睡中的张靓颖，淡淡望着他。何其殊握着折扇的手骨节发白，定了定，沉声道：“
她如何？”
　　宇春道：“她被反噬了。”
　　何其殊冷冷道：“你做事一向有分寸，希望这一次也不会让我失望。”
　　宇春道：“王爷吩咐的事，宇春必当尽心。”
　　“尽心的不是地方吧？”
　　“王爷重视的那件事，我已发现蛛丝马迹。”
　　“哦？有眉目了？”何其殊颇为惊异。
　　宇春瞥了一眼乱作一团的众人，低低道：“请容宇春日后详述。”
　　“何日之后？”
　　“明晚子时，叫朱雀到映雪阁。”
　　何其殊此刻也无心盘问，点了点头，一挥手，示意属下备轿回府。
【032】
　　映雪阁中。
　　张靓颖悠悠转醒。宇春静静坐在窗下，清早的阳光透过窗纱，落在她忧郁的脸上。
　　张靓颖缓缓道：“你好像坏了我的好事。”
　　宇春有些怒意，也不说话，微微冷笑。
　　“你笑什么？救了何其殊很了不起么？”
　　宇春霍然起身，道：“你是不是觉得何其殊最近太忽视你了，想让他重新重视
你是不是？”
　　“哈，我的身份他早晚会知道。他那么多疑，又神通广大，迟早怀疑到我。”
　　宇春喃喃道：“我不是一直都在帮你摆脱嫌疑么？”
　　“我不喜欢一味的防守和躲避，你……和那个人不一样……”张靓颖低低道，
不禁想起一位故人。
　　“那个人？呵，是夙沙靓颖么？如果她是擅长进攻的人物，那么倒是与玩雕的
那位笔畅大祭司很像呢。——看起来仿佛很强大……”
　　“什么叫做看起来仿佛？”张靓颖听出宇春话中的不善意味，很不高兴。
　　宇春放下怀中的小银狐，道：“倘若有一天我与她们其中之一对战，你希望谁
赢呢？”
　　张靓颖忙道：“你干吗与她们为敌？”
　　“谁知道呢，那你干吗与何其殊为敌？”
　　“我不曾过问你的秘密，你最好也不要问我的。”
　　宇春一笑：“那好罢，我不问。但是你要告诉我，那支曲子你是哪里学的？”
　　张靓颖道：“偷师未成，只好自学。此曲尚未完成，我叫它《十三象》。”
　　宇春笑道：“你当你真能杀得了他？就凭那半吊子的傀儡术？！没等何其殊怎
样，你自己先因反噬身亡了！”
　　张靓颖冷笑道：“我可是很有自信的。”
　　宇春道：“如果我告诉你笔畅就在某个地方暗中保护着庄亲王呢？还那么有自
信么？”
　　“她在？”张靓颖大惊，追问道：“她好了？”
　　“半死不活的魔王也终究是魔王，只要笔畅还有一个指头可动，那么她就仍然
是危险的怪物。”
　　“她才不是怪物。”张靓颖立刻反驳道。
宇春长呼一口气，轻轻咳嗽了起来，怅然道：“好嫉妒啊。这还真是一物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