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沉淀
世间很少有人知楔子仍在,亦很少知千竹坞主人尝于飘雪日奏楔子谱的筝曲。故友知己,必肝胆相照,纵然风乱千江,也不惧甩袖挥平这惊涛骇浪。
一年前,一具棺木送至慈光。从此无人知楔子归处——兴许往后红尘隐隐,坐聆朝夕更替,平庸无为亦是一种合适的结局。直到一岁后的秋日,有人破阵入境,再度惊醒他竭力平息之奢念。
……
千竹坞内的时光似亘古不变,筝良久未奏,闲置一隅,已然蒙尘失色。细细擦拭至筝弦铮亮,轻轻拨奏,音色低沉宛如一幅未成便毁的画作,难寻五年前随意一抚清亮悦耳若青鸾之鸣的筝音,琴码紊乱无章,原是主人刻意为之。
缘何故?手背上的笔画微微颤抖不稳。
古筝主人缓缓按住了覆目白练边沿,沉默着回忆以前自己倒映水中的笑貌,尽力使扬起的唇角显得轻松自然。「……青眼聊因美酒横,琴在乐不在,如此而已。」
朱弦已为佳人绝,如此而已。
那人没有立即给出回应,一声略显沉闷的轻响,约莫是把那架琴置放妥当了。他复往里屋取裘衣盖上椅中人双膝,恐凉意侵袭又细细将余下裘皮垫好,无声暖了秋日苍茫萧瑟。
如此之后,方步伐匆匆,逃离这硝烟未起便注定败局的修罗场。
至晚膳时,小桌上多了一碗青鱼汤。青鱼,可解气虚乏力之状。
简略交代些诸如汤水略烫,约有半碗之类的细琐,一微热瓷碗并一小勺被递到楔子手中。汤中鱼肉取于鱼腹部,青鱼乱刺为多,将之啖尽未见一刺,唯有味美滑腻之感。不言者又盛了一碗推给他,肉中依旧无刺,似是早前便一一剔去。
汤非至美,可谓平常,葱姜嫌少,盐少味淡。
须臾闻碗筷碰撞声,沿着桌面左右探了探空无一物,想必收拾干净。
月色幽谧如湖水涟涟漫入竹屋,窗外风铃杳杳,昏鸦已眠。满屋清寂中,有人静静开口——
「好友,盐放少了。」
瓷碗掉落,发出清脆声响。
——
三千墨绿发丝寂寂地贴在身侧,明光碎影交界恰在眼角墨纹处,迷蒙夜色使得那人面容轮廓模糊不清,唯有幽紫双瞳光华潋滟,宛若绝世玉石。
「……汝非要说破不可吗?」
拂樱此言轻不可闻。
最初苦涩渐渐退却,随即千思万绪一齐争先恐后涌上,充斥识海,几欲炸裂。地上白瓷碎片折射诡异的冷光,他背对轮椅上独自等待的人一点点矮下身,拾起离自己最近的那枚碎片。直至尽数收起,他方转过头看了那人一眼,眼瞳深邃,无悲无喜亦无怒,空余死寂。
「这只碗,算汝头上。」
数日,他不曾开口讲过一言。如今再说恍如隔世,竟刹那忘了自己嗓音该是何种模样。
相安无事终是他奢望,这横亘在宁静与旧日云烟的隔阂突然消失,往昔情谊到沙场共战无需言语即相知的默契终止于那日的毒酒一碗,这道狰狞伤痕尚未愈合再次扯破,伤得鲜血淋漓。甚至在那之前,庠序之时之种种,本就是一场虚妄。
那一年里的每个夜晚,他都鬼使神差般抬起空空落落的双手,回到那天囚牢内——他漠然地将鸠毒灌入,漠然地看他生息全无,漠然地看他双手无力垂地,感受不到半丝暖意,最终的最终,他还是漠然转身离开了。
「汝破绽很多,比如品茶时,手从不释茶盏。」
「……哈,吾比不得汝,生死为戏,总能演得入木三分。」他咬牙切齿地答,羞怒各居一半。
「真是言语上不肯吃半点亏。」姑且将先前的怒言当做赞美,难得得他一句赞扬,无不受之理。他解开层层白练,圈圈绢带悉数松散,如行走云端者扬手将那烟雾遣退,终见真实仙家地。至最后一层脱落,如玉五指轻轻一扬,白绢自半空落,坠地时如流云盈空舒展开来,久不曾见的眉眼淡然如故。
「吾也不愿吃亏,故吾说破——多年执着一朝弃之,非吾所为。」
唯有一人,吾不舍拒,至今依旧。
——他向来是自私贪婪人,心有所念,心念夙夜。这些天他不说破亦不暗示,只为让那人把愧疚全部挥霍,今一言,只因他再等不及。
他听前那人轻微吐息,听见那人迈进一步站在他面前——一年后稍显长的额发碰着额心,顺滑而冰凉,每一次清浅的呼吸与他的重叠,以致相融成为一体,和谐融洽得不可思议。
「……拉吾下水陪汝疯癫,汝实在很欠揍。」
「……吾不否认。」
「吾去过寒光一舍,也就汝闲得无聊,种了半山樱花。」后者双唇依其耳畔低语,话尾犹存残怒,「这几日暂不论,该不该好好打汝一顿,吾会慢慢斟酌。」
「在那之前还有一事,吾要清算。」
尚不及问是何事,满腹疑词便为人封缄。顷刻气息交缠,犹如城池失守,防不及防。别于其杀伐之名,那人薄唇柔软,似鸿羽有意无意拂过细腻唇纹,挪移摩挲时便有一种极轻的痒意。彼此双唇由凉转暖,暖意复升腾至灼热,直至星火迸裂,继而燎原,万劫不复。神思恍恍惚惚坠入一片无垠深海,且纵容一场风月,痴狂地欲证明对方的存在,任由自己放肆沉沦。
情至浓处,再不由它。
意识稍稍回笼,已双双卧榻,凉枕被推至一侧,外袍亦褪。因不能视物陷于黑暗,他只能依凭感觉攀住拂樱双肩,略扬起头,由那人松了衣襟顺颈项曲线流连而下。察觉其惴惴不安,吻亦含安抚之意,似有心的迁就。
居室外,月入云深处,夜闻松涛阵阵。
居室内,有暗香盈动,更待一宵绮梦。
「拂樱?」
「体谅汝是病患,吾吃一次亏。」
既已动情,其空洞双目亦水汽氤氲,艳色三分,风华绝代。
他低声在那人耳畔重复道:「只此一次。」
若,那人能视。
便能见他徐徐背身坐下,墨绿发丝悉数将其完美腰线笼罩,散乱在玉色肌肤盘成繁丽图纹,懒懒散散,亦美得惊人。
「……或许会很疼。」他低笑自语,「这次,算吾欠汝的。」
五日后,那人将看清他,看清山峦叠嶂、草木繁花。
真不知前生是谁欠了谁,惹得今生一笔糊涂账,痴痴缠缠,时日一久就分不清了。
……
今岁冬。
晴光万里,雪色皑皑,碧空澄澈如洗。
南地小城,茶香漫漫,闹市有重楼。
且闻说书人醒木一拍,神采奕奕眉飞色舞道:「正当浮屠初显胜象,忽飞沙走石、大地震骇,北方一队人马如天降神兵,为首将士张弓射箭,数箭连发,直叫人叹其技神也!原那佛狱兵士渡江之前已入敌穴,直捣黄龙,方来此奥援。汝等可知那为首将领是何人?」
「正是日后数战死国无一败绩的凯旋侯!」
远在茶楼之外,红尘人间之内。红枫林间,有人正煮茶赏雪,有人正抚筝和乐。
尘尘三味,本有叹不完的史实,讲不完的传说。
光阴倥偬,唯愿天地静好。
(完)
我说了是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