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管那东西叫甜蒜。

“唉……今年甜蒜收成又不好……”
方老板向堂里踱了几步，又不知不觉地挪了回来。那女娃子也不哭不闹，只是瞪着一双干巴巴的大眼睛杵在门口。风似乎刮得有些烈了，夹杂着路面上的石子打在门框上哐哐作响。方老板哆嗦了一下，似乎心一横，把那女娃从门口扯进来了些许，然后把一直揣在怀里的左手盖在了女娃小手里的易拉罐上，罐子顿时里传来叮铃哐啷好几声。然后，带着些心痛地，他用干枯的手推了推女娃的肩膀。“去吧。去到哪儿都好。哪儿都比这里好。”
然而女娃却好似钉在了地板上一般不动。她用那双悲哀而深陷的大眼睛望着眼前的中年人，把罐子中的钱倾在了自己的手心，怯生生地说：“不，我不要您的钱。”
方老板一时被她噎得失语。“……那，那你要什么？”
女娃的喉咙里传来一句小心翼翼而又满是悲切的话：
“爹爹让我讨点您的蒜土。爹爹要您的蒜土。”

劳动人民的创造力是无穷尽的。当他们抽不起那一瓶瓶机械压制的、精炼的、有的还包装精美的甜蒜油时，他们便抽蒜土。
蒜土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他们把那些压榨完的甜蒜渣、地里茬上剩下的甜蒜梗、加工室的甜蒜碎末都一股脑地收集起来，加上些焦油与软木屑，一压便成了一块块的蒜土。有点条件和身份的，便把这蒜土掰下来一小块搓成粉放在鼻烟壶里，有事没事就拿一撮儿抹在鼻孔下面满足地吸一吸 ；没条件的，就在家里点了一小块儿，拿个小锡盒子把烟小心翼翼地装了，瘾来了就放在鼻下，悄悄漏点烟出来解瘾。

方老板也抽甜蒜。
呆在店里久了，除了大同没几个伙计不抽甜蒜的。方老板也不例外。但方老板不常抽，抽也抽得与众不同。每当大同看见老板在大堂与后厅之间烦躁地踱来踱去，一只竹架子般的手挠着那几根稀疏的花白头发，便知道老板要抽甜蒜了。这个时候万万不可去献殷勤。大同就当没看到，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只用余光扫着那大堂一角。果不其然，老板像是个贼一般偷偷摸摸地从角落里的一个柜子中摸出了他的红木烟管，又摸了个装甜蒜粉的小瓷壶，向那被磨得发亮的烟管里倾了些粉末，在最靠墙的那个座位旁的火炉上热了热便放进嘴里深深吸了一口。一般也就只有一口。一口过后瘾也过了，方老板便紧张着手忙脚乱地把烟管和瓷壶都塞回了柜子里，而后扭头就走，仿佛要和这些玩意儿划清界线。
这样的事，一周大概能见着一两次。

方老板吃力地抬起那只剩下一张骨架子的手来，覆在大同那张宽厚而生了茧的手掌上，喉头上下动了动。
“大同啊，我方一鹄这辈子……”
他话一噎，灰蒙蒙的眼白倏地一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