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自从那夜对话过后,又是数日。
风摇筝试过各种哄骗引诱忆无心,想知道她和黑白郎君之间到底说了什么,但都被小姑娘温顺平静地推托掉,似乎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事情。至于黑白郎君,依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也没人敢去问他因由。于是,船上的水手和万妖宫的随行弟子闲极无聊,居然开始下注,赌长相男女通杀的冷月心是否和六扇门的女捕快能终成眷属。
听到这个消息的忆无心起初愣了片刻,随后无奈地微微摇头,付之一笑。
无论真正的冷月心多么深爱杨梦言,这份感情却无法套用在黑白郎君和她身上,自己只需谨守朋友的本分就可以,再也没有其他的念想……
不用再怕泄露什么,不用再贪恋着什么,安静深藏起来,直到时间慢慢消磨掉这段记忆……如此这样,其实也不会太差。
清晨,凉爽的风吹拂而过,把残余的睡意驱赶净尽,火红的朝阳探出了一半在海线上,波浪被阳光一照,像是千万道金丝在海面上浮泛四散,瑰丽无比,不时可见灰翅白身的海鸟俯冲而下,尖喙叼起一尾小鱼后振翼飞走。
忆无心倚着船舷,低头看着自己手指,而在她三尺之外,黑白郎君正眺望远方,两人之间,保持了一个安全又不会招人非议的距离,也是一个无比适合朋友之间的距离。
就像刚从魔茧脱身那时,兜兜转转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快要到那岛屿了。”首先打破平静的却是黑白郎君,声音沉稳,“忆无心,你可记得那女人说过的话?”
“嗯。”长睫眨了眨,少女稍稍思索一下,“上岛之后向西南方向走,在沿海一带可以看到有白色巨石耸立,竖立如书简,那是玉简岩。开了玉简岩上的机关后,沿洞穴石阶走到尽头,就可以进到存放乌玉简的石室。”
“只是要记得,取了乌玉简后,必须尽快离开,否则过了两盏茶时间后,浮龟岛就会开始崩塌,彻底沉入海底。”说完这段,忆无心想了下,又再补充一句,“不过玉烟萝说,她也只是听师父讲过一次,真实情况还需要到时再细看。
黑白郎君斜眼瞥了她一下,随后又侧过脸去,“那种人说的话,多半要打些折扣。”
转动一下手上的戒指,忆无心随口应了声:“可能是吧。”
她抬头看向东北方,与海面相接的舷壁划出两道白浪,鼓满的风帆被转向一边,渐渐可以见到黑色岛屿的轮廓。
一股氤氲水雾遽尔扑面而来,挟着彻骨的寒冷,丝丝缕缕没入肌肤。少女略微一愣,刚想起之前也遇过这种事情,便感觉无比浓重的哀伤涌上,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淹没。忆无心不由自主地跌坐下去,一手捂着嘴,大颗大颗的泪珠夺眶而出。
不管是否自己的记忆,所有悲伤的凄凉的刻骨的画面都被勾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窒闷难过得喘不过气来。
她正哭得不能自抑,忽然感觉自己被人硬生生拽起来,一步步拖离原地,随后掌心传来细细的尖锐疼痛,慢慢把神智拉回清明的现实。深深喘息了几下,少女擦掉眼泪,抬起头来——南宫恨抓着她的右手,拇指按压着她手心,和忆无心对视的红色瞳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明明是一个让人温暖的动作,少女却像碰到了毒蛇般,猛地一把甩开他的手,踉跄后退了几步,这才扶着身边的东西站稳。
一时,两人都僵了片刻。忆无心犹豫了一下,启唇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吞了回去,默不作声。
“哼。”微微一挑眉,黑白郎君不屑说到,“即便没有高深的武功,心智也应当坚定,莫要被区区伎俩轻易迷惑!”
听到如同长辈教训晚辈一样的口吻,忆无心静了少顷,终于抬起脸,露出个淡淡的、殊无异色的笑容:“你的话有道理,我会记得的。”
……
西南方向的玉简岩,恰恰与那传说中勾挂了无数奇珍异宝的多宝林是相反方向,因此一路走来,居然没遇到一个上岛觅宝的人,也是十分幸运的事情。
虽然是向下的洞穴,却不如想象中黑暗逼人。不时滴落水珠的石壁放出柔和的蓝光,依稀照亮了脚下坡度甚缓的石阶。阶梯并非很长,不过半柱香时间已经走到了最底,而尽头是一座轩敞的大厅,厅中每隔一段距离,壁上便有一颗绽放光彩的明珠,把石厅都笼在一种黯淡朦胧的光华之下。
大厅里并无其他多余事物,只有当中一具青白玉棺,在玉棺之上,又放着一个托架,架上一卷书简泛着幽幽的玄黑色光芒,虽然并不显眼,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黏在其上。
“原来是个墓室。”忆无心低声说着,“……不过,就这样过去拿东西,会不会对逝者不敬?”
南宫恨轻嗤了一声,“小丫头,难道你要就此走出去,然后继续留在这里?”
少女被他说得一滞,停了片刻,忽然越过站在前面的黑白郎君,“那我过去拿玉简,你在这里等我就好。”她把束着的长发往后一拨,走向大厅中间,踩过铺地的石板,缓步走到玉棺前,而黑白郎君环臂胸前,静静注视她的背影。
忆无心刚要取下书简,却一下被玉棺吸引住了视线。玉棺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但却不影响看清刻在其上的字迹,少女伸出手来,慢慢抚过棺面——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一笔一划铁画银钩,然而总让人觉得有浓得化不开的悲痛和另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情凝在字迹当中,一点一滴渗入指尖,最终传入脑海,化成一股阴冷的不祥感。
“忆无心,”南宫恨拢起眉,语气满是不耐,“你要耽搁到何时?”
听到后面的声音,忆无心回过神来,抬手拿下黑色玉简。随着她的动作,那原本泛着幽幽莹芒的玉简陡地闪过一道流光,瞬息隐没。
少女握着玉简,突然怔忡了片刻,随后狠狠闭了闭眼,手指不自觉攥紧,再缓缓松开。转过身来,她走到黑白郎君跟前,把乌玉简递过去:“黑白郎君,这个……你拿着。”她抬起头,对着他又是一个恍恍惚惚的笑容。
接过玉简,黑白郎君盯着她的笑容,本能地察觉出有几分不对,只是忆无心已经抢先开口,“走吧,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南宫恨微眯了眼眸,确定她并没有什么受伤的地方,这才一甩襟袖,迈步向石阶走去。忆无心跟在他后面,刚踏上几级石阶,她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大厅,尔后捂住胸口,极轻地从唇间吁了一口气。
踏上最初一级石阶,外面的天空已经被厚重的铅灰云朵占领,只有几处缺口隐隐透漏下微弱天光,海风里夹着隐隐的雨腥气,呼啸来回,预告了一场风雨的来临。
“黑白郎君。”忆无心轻轻叫了一声前方的人,算是打破了这难言的沉默气氛。
“嗯?”南宫恨应了一声,并不回头,步伐也没停下,“有话就讲!”
——不期然,就想起了瀑布前石桥那次拥抱,虽然只是一次试探,但藏在心里,也是个可以细细咀嚼的记忆。
脚步渐渐慢下来,少女再次按上胸口,嗓音如秋天枯叶飘落般轻软,“你说,这个世上最公平的事情是什么?我之前就想过这个问题,不过一直没想到答案……但刚才,我终于知道了答案……”
世上最公平的事情?黑白郎君顿了顿,心念电转,倏地睁大眼睛,刹然回过身去,“忆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