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雪花降下。
柔柔的、冷冷的、渺渺的雪义无反顾、绝不回头的朝着云茫光黯的悬崖,仿佛无数无声哀婉的叹息,要挽留两条应已不在人世的性命。
这些叹息却被一只手挽留住,在未曾触到肌肤之前就消逝。
“这崖下比崖上温暖一些,想必情况奇特。”手的主人看到此等现象,语带几分欣喜道。
“咳咳……咳咳……”另一人捂嘴低咳了几声,缓过神来方才道,“猜得不错,崖下地脉奇绝,有大小温泉几眼,只是下山无路,难以抵达,此时……就更难了……”
正是坠崖的苏谢二人。
谢从欢这人,因命途多舛又智计惊人,做事习惯了未雨绸缪、防微杜渐,当日挖书房地道之时,他就已算明了周围地形,是一条悬崖绝路,且地质脆弱、不宜多掘,便在悬崖边布置好陷阱机关,这样一来不至被人追杀时反失退路。
不过这退路也颇为冒险。毕竟是悬崖边上,稍有不慎便会掉落深渊,又正逢大雪封山、机关受潮,要安全地落到山洞,不比留在上面凶险。
平时的谢从欢自然艺高人胆大,奈何方才他力竭病发,退路近在眼前,却相隔一线,几疑自己就要因一干鼠辈交代在这里了,因此见到苏凝意,心中不可谓不庆幸,立刻挣扎着告诉了他四个字:跳崖、机关。
若换做其他人,他必定会犹疑:跳崖这种事,毕竟凶险,天下有几人可等闲视之?
但对苏凝意,他毫无怀疑。事实上,苏凝意为他挡下那一剑时,他就确定了一件事:他一定会信他。
“先别说话。”苏凝意早已连点他几处大穴,好歹先止住了血,便扶着他走进山洞深处。这山洞入口颇宽,里面越走越窄,越走越黑。
“咳、有灯……”
谢从欢提醒。
苏凝意恍然,用火折子将壁上油灯点燃,淡黄色的光微微亮起,带来一点温暖和安慰。他们走到最深处,面前有一些简单的家具,还有纱布、金疮药等等。
“谢公子……”苏凝意怔了一瞬,没想到谢从欢竟然这么……警惕奇高、又处处周全无比,没有人天生会是这样,只能是生活的打磨。他在心里感慨着,迅速找出一层薄被铺在坚硬粗糙的石床上,才把谢从欢轻柔地扶到床前。
谢从欢道:“谢谢。”
“顺手之劳,何用言谢。”
“我指的是整件事。”谢从欢纠正,自己撑着手上了床,靠着石壁看向转身去拿纱布的苏凝意。
“那就更不用了,”苏凝意回到床边,一边坐下一边欲挽谢从欢的左袖,“若非我师父追来,你怎会落到如此田地。说起来,该我说声对不起。”他的动作却被对方拒绝。
他不解抬头,谢从欢道:“苏兄莫忘了自己也受了伤。”他的目光朝苏凝意左臂示意,那里衣袖破损,勉强还在的布早已被鲜血染成深红一片,还有新鲜的汩汩而冒。原来苏凝意光惦着他身上的伤,自己的却连最基本的止血也忘了。“那一剑,可伤的不轻。”若非他的提议,苏凝意怎会故意受伤?
苏凝意一边止血一边淡笑:“不必过于担忧,剑伤虽重,到底是皮外伤。闯江湖好几年,这样的伤势,我也算习惯了。”而那一掌,他早已聚内力于胸前,不过是想借势落崖,因此倒并无大碍,调息三刻便足可痊愈。不过这些他并未说,不是防备,而是根本没有必要——谢从欢又哪里不知道呢?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这世上太多的人,相交一生也难同道,而他与谢从欢,却是初初相识,便已有如此默契,实难得见。
苏凝意想到这里,心里一热,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从出道以来就一直莫名空茫的某处猛地充溢着什么。
正在这时,他听见谢从欢道:“其实一切根源皆在于我。”
“谢公子?”苏凝意疑惑。
谢从欢稍稍向他倾身,小心为他除下左臂破碎的衣袖,用不知从哪找出的干净绢帕细心地把血迹擦去,一边熟练地涂抹药膏,一边续道:“过去宇文作恶多次,我都不闻不问,唯独这一次,我因旧恩必须要保全他,苏兄却偏偏撞上,还被迫与师门动手,差点卷入青城剑派与薛家的纠缠中,也可算是倒霉了……总之是我连累了你。”
苏凝意听着他淡淡关切的一席话,一腔热忱陡然如遇雪泼,冰凉了一片,兀自看着谢从欢低垂的眼睫,一时说不出话来。
“待你养好伤,便自己离开吧,我保证之后不会再耽搁苏兄追捕宇文。令师此次受你阻碍,必定大为光火,但你们毕竟是师徒关系,只要你回去好好解释,冰释前疑也无不可……”
谢从欢难得会对谁如此和颜悦色,还说了这么一番长长长长、满怀暖意的话。任何稍微了解他一点的人,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绝对会震愕不已,莫不受用。
苏凝意却少有无礼地半途截断:“说完了吗?”
语气更淡,喜怒不形于色。
唯有最后一个字声音消去的最后一瞬,才忍不住露出一丝半点如削的锋利。
谢从欢怔了怔,沉默了下去,静静地为他包扎。偶尔肌肤相触,但觉对方血脉搏动如一把热剑,割磨着让人不上不下,亦痛亦痒。
包扎完毕,苏凝意也缄默着,反过来帮他处理伤口。其实谢从欢此时最严重的反而不是伤,而是发作的寒症。为了帮他暂时压下寒症,苏凝意现在只剩下不到平时一半的内力。但这并非长久之计。所以他方才证实了崖下温泉的存在,可谓惊喜。
谢从欢这次没有拒绝,任他处理。
做完后,苏凝意又调息了一会儿。谢从欢也沉静地闭眼,想着其他的事——却始终牵挂着身旁的气息,感觉对方吐息渐渐匀长,他也心神松快了几分。
只是气氛始终寂静着,谢从欢这样一个习惯了安静的人,却仍旧心神不宁。
苏凝意调息完,才开口:“你先休息,我去探探下崖的路。”
方才在崖壁上,他已经眼利地看出几处可借力下去的地方。只是没仔细观察,所以尚不知有几分把握。
不等谢从欢反应,他的身形已经消失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