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国六年(1917)冬天的时候,这位昔日的“花王”,业已54岁的林黛玉又一次登上了万众瞩目的舞台。当时《新世界》报社的主任郑正秋、奚燕子主持进行了一次花国大选举,聘请林黛玉作评委。这次选举万众瞩目,是花榜状元停止后破天荒的一大盛事。“和心、会乐、迎春、清和、久安、普庆、同春、福裕诸坊里中大小门户姊妹花,莫不嫣红姹紫,妆娇献媚,竞夺头标。居然运动投票,各嬲狎客出资,争先恐后,艺场一若议院……结果会乐里冠芳获选正总统,三马路贝锦幸得副总统,和心坊莲英得总理。”冠芳、贝锦和莲英三位姑娘获得了选举的前三名,颁奖仪式那天,万人空巷,车水马龙,人山人海。颁奖仪式中自然也少不了花界前辈林黛玉发表的一段演说了:“做妓如做官,做官如做妓。做官要拍上司,做妓要拍嫖客。上司重重叠叠、万万千千,嫖客好好歹歹、千千万万。上司之脾气不易摸着,嫖客之心理亦不易探出。上司脾气摸得着,做官方始做得大;嫖客心理探得出,作妓自然做得响。今妓女而选举总统,是亦要做官,亦要做妓,岂非难之又难?”她的演说当然是受到了观众一致好评,掌声纷纷响起的了。实际上,林黛玉可能不会想到,多年后,有位小说家与她这段话有着相同的想法,并且为贯彻这一思想,还写了一部大受欢迎的作品,主人公凭着从小在青楼摸爬滚打学来的本事,转战官场后,在各派势力中权衡,居然左右逢源、大富大贵,达到权利与财富的顶峰,这部作品估计大家都能猜到——没错,就是《鹿鼎记》。
晚年的她,卒于何时,葬于何地,都是难以知道的。她曾经买了两个年幼的女孩,租了一个屋子,凭着自己的名望和女孩的年轻美貌继续做皮肉生意。后又和一个叫黛语楼的女人一起合伙做生意,但此人后来不堪她的剥削,在相好的客人的支持下,独立门户了。林黛玉56岁后仍然在花海中浮沉,靠卖笑度日。
黛语楼与紫鹃(原来叫小林黛玉)
有关名妓林黛玉的故事,可以看到的大多出于别人的记录,即使是雾里看花客,字里行间也时有轻佻和揶揄的口气。林黛玉本人的心理如何,除了那篇庚子左右所作的《被难始末记》外,只有《海上名花尺牍》中收录的她写给已经从良的好姐妹的一封信了:
“裙布荆钗,心厌繁华之地;挽车提甕,身居安乐之乡。姊喜有家,我能无祝?妹春愁才解,秋扇遽捐,邗水轻离,沪江重到。昔日妆楼,姊妹已是晨星寥落,自嗟命薄如斯,萍飘蓬梗,回头若梦。恨也何如?而况故国归去,已是无家;异地羁留,终鲜良策。于是暂质一椽,聊蔽风雨,然而三更凉月,空照孤眠,五夜鸡声,易增愁绪,人生当此况味可知,屡思遁空门,忏除宿孽,而姊妹辈尤力为苦谏,谓释家之忏悔,原属虚无,岂能挽回生成之数哉?即使择良而匹,在理所不可缓,在事所不可急。不识三生石上,因缘尚在何方?以故洗尽铅华,屏除妄想,静以待缘。”
从这封情辞并茂的书信里,我们可以窥探出她的一些心理。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姐妹们一个个都远离青楼、找到归宿,眉边眼角慢慢爬上了皱纹,那种无家可归的寂寥心境一日比一日更为严重,人生无常、盛筵难再的感觉也在心底渐渐滋生。《红楼梦》中的小红尚且知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何况颇有几分才气的她呢?在一般的叙述里,林黛玉多次嫁人,又重开艳帜,是为了弥补亏空。但若站在她本人的立场上来看,从时尚自由的名妓明星转变为高墙深院里一位对正室夫人必须时时低声下气的小妾定非易事,况且那些流连青楼的恩客对她又能有多少真心和长情呢?
火柴上的老火花,林黛玉与陆兰芬
她曾经对一位朋友说道“浮沉数十年,世途阅尽,艰苦备尝。故乡云树,时入魂梦之中。不幸先慈早逝,至今追忆形容,第如微云太虚。但有隐约,即儿时游钓,亦复模糊。某水某山,都无依据。不审生我劬劳之遗骸,究葬谁方,一抔荒土,想象久矣。麦饭未供,精诚莫格,永夜思之,但有垂涕。”晚年光景堪虞,生计恐怕都成问题,无人伴其寂寞,自然便想到生她的母亲,想到故乡的山水。言语之间,极尽悲酸。
晚清花界热爱《红楼梦》,集中表现在名妓们喜欢以此书中的人名作自己的花名。林黛玉绝非始作俑者,但也并非最后一个。据叶凯蒂《上海·爱:名妓、知识分子和娱乐文化》统计,当时上海花界中较为有名的还有卢黛玉、李黛玉、苏黛玉、薛宝钗、袭人、晴雯、惜春、探春、沈宝玉、李宝玉、金宝玉等。还有过小林黛玉、林黛玉老四、紫鹃等,雾里看花客那本传记中还提到一位名叫宝琴的花国副总统,名妓名伶等人建造的戏院或者花园也有起名作“大观园”的。当时的知识分子们乐于为名妓们造势,还曾经组织过一些诸如“十二钗”的评选活动,将金陵十二钗与当时的名妓们一一对应,评上的名妓们身价倍增,备受世人的瞩目。
由于《红楼梦》是名妓和她们的恩客们经久不衰的共同话题,恩客中有不少是文士,他们往往将红楼故事写成歌曲或者戏曲,这些才艺兼擅的名妓们便可进行演唱或者表演,这是双方共同创作的过程。而在他们之间,也渐渐流行着扮演《红楼梦》角色的游戏。当然,扮演最多的便是贾宝玉与林黛玉了。从雾里看花客在《潇湘馆主:真正老林黛玉》的序言中,便可看出他是以贾宝玉自居的:“余今两鬓飘霜,一头堆雪,宝哥哥老去,不意林妹妹尚在人间,依旧倚门卖笑。……愿与卿同赴大荒山下,青埂峰前,还却三生酸泪。”或许正是由于这种角色扮演游戏的盛行,导致了从《红楼梦》中起花名风气的流行。
《红楼梦》是由还泪历劫而起,大观园是虚幻的,诗礼簪缨、钟鸣鼎食也是虚妄的。在近代中国,上海租界便像足了这样一个虚幻的园子。它不问政局的动荡,不管人世的变迁,有的似乎永远是缓歌曼舞,夜夜笙歌。名妓和恩客们在这里可以抛却红尘的各种纷扰,暂时沉浸在梦中,认真地扮演自己喜欢的角色,收获如梦幻浮萍般飘忽不定的爱情,但最终也必如《红楼梦》,一切都归于镜花水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