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伪

【七月初十，正值三伏的末伏，暑热渐次退去，但今日日头格外毒，耀的人睁不开眼，乘马车往邻县密云来，一路上路过了不少庄稼地，今年是丰年，长势很是喜人，绕道往自家田里也去了趟，丰收在望】
【到密云时已过晌午，没再做耽搁，直奔县东的一座小茶寮去，歇晌纳凉的客人多，但还是一眼就盯住角落里那个不起眼的背影，约客早至，看似已等候多时，三两步寻了去】
雉儿
【绕到对过一瞧，没认错人，才两个来月不见她又似消减，却无暇关切那些，提袍一坐定，当即直问】
我接着你的信儿了，你说要和要庚和离，总要先告诉我原因

【初十逢集，方能借采买之由出门，于是提前去信，将傅四叔约在当日，草草置办好所需物，便来茶寮等候。】
【暑仍未退，又是晌午，日头高悬，檐也遮不住日光，洒在裙边脚畔，不停蒸出汗珠。以帕拭汗，等了又等，终盼人来，起身待他坐定，方重落座，方才心里打好的稿，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
四叔，我……
【嫁入魏家已有两年，丈夫懦弱无能，婆婆凶神恶煞，对儿媳动辄叱骂，时时为难，哪怕再尽心侍奉，她也决不满意，甚至变本加厉，使出千百种手段磋磨，若非实在走投无路，也不会动和离之心，而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傅四叔，只有他才能救我于水火】
魏家的日子不好过，我当真过不下去了。

【少年时与崔兄相结，年岁悬殊虽大，却是知己至交，崔氏一门人丁单薄，即待崔氏兄嫂先后亡故，独留一幼女孤苦无依，念兄长旧日情谊，更不忍崔家血脉辗转流落，一接手就是十年，养她成人，为之择婿，算是了了一桩大事，他日黄泉下与故友相见也可有个交代】
【未料平地起波澜，接到信后极是震惊，魏家是亲自挑选，魏要庚也是才俊，雉儿又一向懂事，着实想不出缘何闹到这一步，沉吟片刻】
你和我讲实话，要庚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

【对面之人沉吟不语，一时不知他会应或否，目光殷切，只盼他点一点头，便再也不用回魏家受苦难，可未等来期望之回答，目光暗下两分，垂眸摇头】
他不曾。
【与密云魏家的亲事乃傅四叔一手操办，当年千挑万选，看遍临县青年，择定魏家，皆因媒人曾言魏家公子知文达礼，是难得之英才，谁料嫁去才知，实则软弱胆小，万事皆凭他母亲做主，甚至私下打骂之事也屡见不鲜，两年来受尽委屈与羞辱，然一时半刻又难尽述，甚至更有些事难以启齿，纵然他是长辈，也无法开口】
其中缘故难说清，雉儿日后会一一对您表明，还求您顾念与我父亲的情义，成全雉儿。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断不会因她一己之言而做决断，又不愿将原因搁在她身上，信崔家的家风，更信自个儿一手带大的姑娘，决不会是那种下作人，千思万绪萦绕，百思难得其解，茶寮内嘈杂极了，周遭声声却无一言入耳，凝视道】
雉儿，你父亲气质清明，慷慨磊落，某虽不才，大面上的德行不失，你生在崔家，长在傅家，当知咱们家的门风，你要和离，便把魏家种种摆在面上占住情理，四叔如何都能给你做这个主，倘或这般语焉不详，道不出个一二三来，我如何给你撑腰？
【数日来坐卧不安，曾差使人来密云打听，都道魏家纯善之家，新妇贤孝，魏要庚明年下场，想是十拿九稳，如何也无和离的征兆。让她闹的糊涂，要了壶茶来，将茶碗涮过，倒了半碗茶推到她手边】
眼下没有外人，你好好说，到底因为什么

【纵对夫家有再多怨怼，毕竟仍是魏家媳，不当于人前指责埋怨，然四叔追问，一贯将他尊为长辈，便不顾脸面，亦不再替魏家隐瞒遮掩，未开口先红眼眶，一五一十坦言】
雉儿自幼得您与父母教导，知为人妇者当侍奉丈夫，孝顺公婆，两年间尽心服侍，不敢生错，可魏家婆母人前称儿媳贤惠，背后却有成千上万折磨人的手段，夏嫌暑热，需人床边打扇方能入睡，冬要夏衣，我连夜裁就，又嫌衣摆内针脚不整，缝了拆，拆了缝，说灯火太亮搅人入睡，只留我一盏油灯，又说生计艰难，要省炭火，寒冬深夜，风从窗缝吹进来，冻的人也僵了，手拿不住针也不敢耽搁，否则明日便有更厉害的法子。
【虽非出自富贵人家，却也不曾受过如此折磨，诉到委屈处，话语哽咽，抬手拭泪，腕上新伤旧痕斑驳成片，触目惊心】
魏要庚更生性软弱，唯母命是从，人前不发一言，人后则对我百般辱骂磋磨，四叔，我——

【魏家在外名声尚好，舅姑亦是善人，但婆媳、姑嫂、妯娌历来难处，更牵涉内宅，个中因果难以揣度，自是笃信她不会扯谎，眉间川字紧拧，尽然信之，又不得不有一问】
你入魏家两年未有出，可是因为这——
【说着话目光抬起，不经意间瞟到她袖口，霎时肩背紧绷，不由僵直身板，刹住话音，转瞬又忙将目光错开，故作遮掩端起茶碗，不觉一口饮尽。惊怒交加，更有自责之深，才刚从她口中听得的竟成了一幅幅景象鞭笞在心口，女儿家薄面如何可再追问，怕是她只言十中之一，更有骇人处不可对人言】
【心火直冲天灵，紧攥膝头，勉力平抑心气，为人一贯不重俗礼，却不得不顾她女儿身，暗自吞吐浊气，温声道】
想好了吗，魏家当真无一丝可取，往后的事都想清楚了吗

【言语骇人，却皆为实情，甚至更有甚者未言，总归羞于启齿，若非亲历，也不敢信世上有人恶毒至此，魏要庚更甚于**，枉读圣贤书。】
【不知是恳切言辞打动人心，还是腕上淤青实在刺目，他的话语已有可转圜之余地，送信与他，一来信他不会不念与父亲昔日兄弟情义，却也是赌，知他面硬心软，一手抚育长大的孩子，哪怕无金兰之谊在先，也不会忍心让她受如此苦难屈辱】
雉儿想好了，只要能离开魏家，不论今后如何，都不会怨四叔一句。
【双手紧握，含泪再求一回】
您救救雉儿。

【当初是千挑万选，今日却是铸成大错，心头羞愧不已，不只对她，更有负崔家兄嫂，再早留意一些，或再探听一二，兴许就不必有眼下之事，即便是两姓和离，归家女再醮又何易，到底还是让她捱了苦头再受份罪，不需再如何从长计议衡量得失，既是的她的意愿，一贯依着她】
自家人不必，只要你不后悔
【刻意规避她袖口无意间露出的伤痕，暂且按捺疑窦，他日自会寻机探明，重倒了碗茶一口饮下】
既然魏家非你良配，你又去意已决，余下的你不要再挂心了，这件事我来想辙
【阳光从凉棚的空隙中钻入，有一斑正落在碗中残茶，小二忙碌间碰着桌角，激起一片粼粼波光，把来时拎的小包袱推给她】
家里屋后头的杏儿黄了，井伯打了一兜，一定要给你捎来

【自不会后悔，如今只想快快跳出火坑，逃离那鬼门关，若非实在遭受不住魏家无止折磨，无路可走，绝不会有此下策，怎会不知归家女再难许人家，可即便如此，也好过在魏家受他母子羞辱折磨。好在四叔肯出面做主，霎时有了依靠，不再胆怯畏惧，且知他言出必行，今日既应，便定有法子救我于水火】
雉儿多谢四叔成全。
【一时激动难名状，声因激动而颤抖，却不知除了谢字还能如何倾诉感激，而眼前一包熟杏又引出泪水，转头揩去睫上泪，回念嫁人前种种，五味杂陈】
井伯还记得我爱吃屋后树上的杏。
【不想他此时再为己事烦扰，勉强笑了笑，方才只顾倾诉委屈，忘了礼数，问候虽迟却意切，世上除父母外他最疼我，是令人敬重的长辈】
上回见您还是端阳节时，四叔近来可好？

【拆一桩婚远比结一门亲更为艰难，和离不易，如何万全更是难上加难，心有隐忧难开怀，却又不好宣之于口，白添她忧思，平抑心绪，淡笑道】
还是老样子，尚好
【关切她伤情，几欲开口而不得，终是把话压了回去，皆怀心事难以谈笑，低声叮嘱】
怕要你再委屈些时候，不要透了口风，这几日我就寻人来说项
【忙生计的人歇不多会儿，正午的日头稍稍一偏，茶寮中的人就开始三三两两走动，瞄了眼路边的树影估量时辰，在她发心轻轻一拍】
出来不早了吧，回吧，别挂心，有四叔呢

【一包甜杏勾人想起旧事，更怀念两年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宅中除四叔外，再便是井伯夫妇，如今也已上了年岁。往常此时，井伯在屋后摘杏，大娘在树下补衣，家中笑语声声，其乐融融，而自嫁入魏家门，便再未有过如此欢愉时候。】
【好在一切即将作结，四叔有法子，向来信他，而他手掌在头顶轻拍，自幼习惯的举动，更叫人心怀一暖，冲他笑了】
雉儿记着了，您回时路上当心。
【实不愿回那个家，不愿见那一双母子，却又不得不为之，倘再多作耽搁，婆母又将以此为由，叱骂不断，于是手捧金杏，向他郑重福身，脚步已不再如来时沉重，甚至对于即将到来的事情，紧张且期待。】

【天难遂人愿，那日归家后即寻旧友要去说项，还未寻到魏家人，却听得魏要庚溺亡的消息，和离一事不了了之，对雉儿归处两家人生了龃龉，魏家欲要子媳终身守节，魏家村前的三座贞节牌坊便是因此得来。作为娘家人自然不肯应，两边僵持不下，都不肯让步，最终是由密云县丞出面调和，许雉儿归家，但需得守三年再言改醮，至于余下财物等纠缠，其内波折艰难不可言表】
【一晃又是个夏末，暑气渐消，院里榆树上的知了猴也成了强弩之末，叫声零碎，从仓房寻出长竹竿，井婶在杏树下铺好了布，朝西厢房招呼】
雉儿，来打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