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火与水
沈南星比我小了十岁,但他这一代的分手仪式和我们实在没有什么差别——我估计我们这代跟前人也大差不差,毕竟电视剧里路如苹要断了对何舒桓的念想时也是烧照片。
换个别的普通朋友我高低要笑一句“玩火尿炕”,但对一个每天都在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失禁的人,这种调侃未免太地狱了些。所以我什么屁话都没说,默默地找了个不锈钢洗菜盆给他摆在茶几上。
孩子打开钱包,把拍立得、贺枫的高中学生卡和紧急联系金属牌都摔在桌上,动手去撕照片。相纸的韧性太好,他扯了两下没扯破,转头看我:“有没有剪刀?”
我不情愿地拿了剪子给他,念他一句:“你慢点,小心手。”
他接过剪刀来,把照片剪得稀碎,往盆里一扔,划了火柴丢进去,又去剪学生卡。
我是一秒也不敢让剪子离开视线,等他放下我就默默给拖过来藏在身边。
这一眼没看住,小孩儿低呼一声,是吃痛的声音。我猛地回头看,他握着手掌,血正顺着掌心的口子往桌面上滴,看起来是去敛塑料卡的碎片时给扎着了。
一阵莫名的揪心让我鼻子一酸。好奇怪。
我叫他捏好别动,去拿了药箱来,开了瓶矿泉水就着盆给他冲洗伤口,又拿碘伏棉球给他涂。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疼”,倒是没躲。我捧着他的手叹气:“是会疼的喔,没办法,要消毒的。马上就好了,乖,不怕。”讲到后面顺口就用了按着猫剪指甲的语气。
沈南星静静地看着我给他的手心压上纱布,突然说了一句:“你让我想起我妈妈。”
“不敢当。但您继续说。”我把绷带缠过他的手掌。
“就是……小时候追跑打闹的难免受伤嘛,别的小孩儿摔破了膝盖回家可能要先挨骂,我家从来不会,只是哄我,包扎好之后顶多说一句下次要小心。”
是在充盈的爱里长大的孩子啊。我忽然好心疼他,如果他的妈妈们还在,怎么会让儿子在亲密关系里受那样的欺负……他本来可以长成舒展又自信的年轻人的,说不定根本看不上贺枫那种俗不可耐的家伙。命运好残酷,掰折了他的翅膀,还毁掉了他温暖的巢。
我抿住嘴唇,努力不让骤然涌上来的眼泪掉出来。
还是被他看出了异样。他弯起手指,碰碰我的指尖:“怎么啦?”
不愿让那些由于我自己情感泛滥而产生的感悟惹得他也伤心,我用表面的玩笑盖过去:“代入角色了,心疼傻儿子。”我寻思也是半句真心话。心疼当然是真的,代入了什么就不好说。
“我下次小心。”他一本正经地讲。
我给他系好了绷带,叮嘱他转轮椅的时候动作轻一点,别碰裂了伤口。他拖过轮椅来,动了一下就缩回手,可怜巴巴地看我:“我上都上不去……”他是要靠手来撑的。
“姐姐抱你?”我逗他。
小孩儿的耳朵莫名有点儿红,不接我的茬,低下头去用一只手拖着身子,歪歪斜斜地往轮椅那边蹭。我看着觉得危险,怕他摔着,一把揽住他的腰:“干嘛?”
我一时忽略了他的腿坐不太稳,这么一勾,他一下子歪在了我怀里。他好窘,这一侧的手又使不上力,像被捏住后脖颈的猫一样动弹不得。
我连忙道歉,扶他坐起来,又认真诚恳地问他需不需要我帮忙。他的眼神有点儿飘忽,匆匆丢下一句“先不用”,顺手拖过不锈钢盆来往里看。
拍立得已经烧成了卷曲变形的残片,破碎的残骸像开败的花朵一样浮在水面上。水里泛着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粉红,是从沈南星手心里冲下来的血。
我讲:“倒马桶里冲掉好不好?”
“我去冲。”他立刻精神起来。
这时候就必须得帮一下了。我把一条手臂穿过他的膝盖下方,另一只手扶在他的背上,他默默地攀住我的肩膀。我把他横抱起来,小心地放在轮椅上,盆交给他捧着,推他到浴室去。
浑浊的水泼进马桶里,他探身去按了一下马桶的抽水把手,我们一起望着漩涡把碎片都带走。
我把剪碎的学生卡和紧急联络挂牌拿废纸包了一下,装进垃圾袋里。这一包他也要亲手丢,我陪他下楼去小区的垃圾站,看着他一扬手把袋子扔进了大垃圾桶。
回家路上我大胆地摸了摸他的头发,问他有没有觉得开心了一点儿。
“有——”他拖长了声音。
实在是好喜欢这个孩子。
……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十岁。我提醒自己。
其实明明是从来不在乎年纪的。出去喝酒又不是没遇见过大学生,双方你情我愿地厮混一晚就相忘于江湖的事情……我和我的一些朋友都是时不时这样来一下的人。
但沈南星不应该被随随便便地对待。我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