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当我看见龄的时候她正站在敛泉边上,龄的倒影清晰地出现在水面上,旁边的树上堆满了雪,雪花纷纷扬扬地掉进泉中,将龄的倒影轻微地摇晃。龄,在干什么?在等你,阿姐。龄的笑容天真无邪,甜美如幼童。龄,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学血族的术法?龄似乎早就料到我的逼问,因为它强大。你要那么强的术法干什么?为了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当王吗?这就是你最大的心愿吗?龄看着我没有说话。龄,金期是你杀的吗?是。为什么?因为他阻止我成为王。那么玱罔呢?也是我。因为他选择的是你而不是我,而他的选择,会影响父皇的判断。龄,我没想到你竟然为了皇位会变成这个样子。阿姐,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有个心愿,为了这个心愿,我不惜牺牲一切。没有人可以阻止我。阿姐你知道的,我是羽国最强的,但我还是失败了。当龄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手中的羽剑已经抵在了她的胸膛。她望着我,她说,阿姐,你要杀我吗?然后她俯身过来,微笑,我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轻点我的额头,但她用手蒙住了我的眼睛,然后一个吻落在了我的额头。阿姐,对不...... 猛然飞窜而来的铁链捆绑住了她,我只用了三成灵力,龄可以轻松逃脱,可是她没有,任由我将她绑上诛神柱。诛神柱屹立在云雾之间,高不见顶,传说中它是连接创生之柱的通道。柱子上满是铭文和咒语,柱体宽大,莹白通透,不见尘埃,龄被绑在上面,好像雪地中的一片枯叶。父王宣布对龄执行死刑,我是行刑人,龄只是看着我笑,笑容甜美。我听到龄的笑声似乎还萦绕在四周。我看到龄瘦小的身影在大雪中奔跑的样子,我看到那个被我杀死的凡世的男人将龄推倒的样子,我看到我抱着年幼的龄,在风雪飘摇的凡世街道对她说,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但是此刻,我的羽剑刺穿龄的胸膛,然后龄的眼睛就安然地闭上了。她从诸神柱翩翩下落,躺在我的怀中,雪白晶莹的血液从她的胸膛流出来,在落满雪花的地面上蔓延开来,所过之处,迅速地开满了如火焰一般的彼岸花,彼岸花盛开的地方,温暖如春。大雪从天而降,落满了我和龄的一身。我看到母亲表情悲怆,眼里却闪着诡异的光。然后我感觉灵力暴涨,像是龄的灵力全部出现在我身上。我回过头,看到站在我身后的婆婆,她的笑容慈祥而安然,她像小时候一样地叫我,她说,阿烟,我亲爱的王女。我走过去,紧紧地抱着她,像个小孩子一样,难过地哭了。婆婆安静地看着我微笑,她说,阿烟,龄留下了一个流光珠,她要我交给你。婆婆给我的流光珠比星溯给我的更加真实,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我与龄有最亲的血缘,我在龄的流光珠中竟然忘记了我是向羽烟,而只记得自己是龄。我叫向羽龄,羽国的小公主。我和阿姐曾经流亡凡世十几年,那十几年,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她用她仅有的术法来维持着我在凡世的生活。阿姐第一次杀人也是为了我,当时我看到阿姐清冷的面容,感到异常的温暖。后来我们回到了羽凰城,然后我们失去了自由。可是,我记得阿姐曾经说过,她一辈子最热爱的,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自由。我总是看到阿姐一个人坐在屋顶上看星光,看落雪,每当看到她寂寞的样子我就感到难过。特别是在尧姜死了之后,阿姐几乎没有笑过;而以前,她总是对我微笑,长而柔软的头发披下来,覆盖我的脸。我讨厌尧姜,这种讨厌来的莫名,但我不希望她死,我希望阿姐幸福。可她还是死在了羽国,阿姐没有任何的反抗。可是我知道她内心的呼喊。阿姐告诉过我,她其实并不想成为王,她想做的,只是去人间隐居,做个逍遥的隐者。我曾经发过誓,我一定要给烟自由,哪怕牺牲我的一切,所以我要成为国王,然后用我至高无上的权利,给阿姐所有她想要的幸福。我知道这样是近乎毁灭的举动,就连烟也不会答应,可是,我在所不惜。金期,玱罔,那些司命师,一切在我眼中只是云烟,只有阿姐的快乐。其实,从我记事开始,阿姐就是我心中唯一。可是我没有做到,星辰已然排列,我太弱小,对抗不了既定的命运。当阿姐将剑刺进我胸膛的时候,我感到那么难过,不是为我将要消失的生命,而是因为我最终还是没有给她自由,王这个位置还是会囚禁她的一生。当我倒下来的时候,阿姐再次抱住了我,这是她在羽凰城中第一次抱我,于是我开心地笑了。我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清冷的面容上,我怕她会感到寒冷,于是我屈起食指,念动咒语,将我流出来的血,全部化成了火焰般的彼岸花,围绕在她身旁。阿姐,对不起,是我太过弱小……龄留在流光珠中的炙热情感让人心惊,我不敢去深究那是什么,当我泪流满面地从龄的流光珠中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婆婆慈祥的面容,我扑上去,抱着她,大声地哭喊出来。或许是因为灵力暴涨的原因,当我抱紧她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受到婆婆身体里磅礴的灵力。我问她,婆婆,您的灵力……婆婆笑而不答,然后我听见身后一个冷静的声音告诉我,她才是羽国术法最强的人,她是羽国第一任王后,羽国最好的术法师和最好的司命师,所以她才可以给你最好的流光珠。然后我转过身,看到一身白衣的星溯。她微笑着对我说,龄在死之前就对我说过,如果有一天她死了,那一定是死在你的手上,因为只有你一个人才可以轻易地杀了她。她让我在她死后,将她的灵力全部传承给你。她明明可以逃走,没有人拦得住她。她不能,死亡是她的宿命,国王的兄弟姐妹会在王的继位大典上暴毙,无一例外。羽国的每一任王都是在这样的牺牲中继位,你无需自责,你的父亲同样继承了他兄弟姐妹的灵力,这是王族的命运。王将这件事告诉了龄,于是她放弃了王位,选择了死亡。命运?我们是最优秀最伟大的神族,谁能替我们定下命运。原谅我王女,我不知道。星辰已然排列,每个人的命运都被写好。天空一只巨大的毕方鸟横空飞过,当我抬起头的时候,它一声嘹亮的破鸣,然后飞往更高的苍穹。野火落下,春天来临。在我350岁的时候,我终于成为了羽国的王。我站在羽凰城恢弘的城墙上面,看到下面起伏的人群,听到他们的呼唤,他们在叫我,烟,我们伟大的王。那些人从来没有见过刚继位灵力就这么强大的王,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龄的灵魂延续在我的生命里。灵力的主人已经在多年前死在我的剑下,白色的血迹,伸开的手指,放肆绽放的彼岸花……一切的一切像是天空最明亮清朗的星象图,可是没有人能够参破里面埋葬了多少绝望,星溯参不破,我也参不破。每当我仰望天空的时候我就会看见毕方鸟仓皇地飞过,破空嘶哑的鸣叫,凄凉得让人想掉泪。我可以看见高高骑着白马上的尧姜,看见她快乐地在雪中奔跑,我可以看见玱罔在海中轻快得遨游,听到人鱼唱晚弥漫整个羽凰城,我可以看见龄顽皮得如同个孩子的面容,笑容甜美而又邪魅,她右手捧着一团闪烁的火,脚下盛开无数的彼岸花。我的妹妹是最爱我的人,只是她爱得太惨烈,她就像个完全不懂事的小孩子,尽管她有着成熟女子最完美的面容,其实她的内心像是没有长大的小孩子一样,又任性又脆弱,她的灵力比我都强,却连反抗都没有就死在我的剑下,死的时候还在笑,可是笑容里绽放了那么多的难过,因为她不能给我自由,不能再和我一起站在高高的城墙上,让风灌满我们的白色长袍,不能再和我一起,回到人间,回到一切都没有开始的最初。还有尧姜,被我父皇葬在深海深处的人间公主,在屋顶陪我失眠的美丽的女子;还有玱罔,爱得轰轰烈烈的男子,他本该是深海最年轻的王,却为了儿时的惊鸿一瞥,选择将自己的国家拱手相送,然而他们都是亡灵,我只有伸出手,对着苍蓝色的天空伸出手,虚无地握一握,然后再握一握。白天我习惯捧着一卷卷羊皮法典,靠在树下,学习那些古老而生僻的术法;而晚上,我会坐在屋顶上,看星光如昙花般飘落,偶尔有花瓣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落到我的肩膀上,我会捡起来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偶尔可以听到远处那些小孩子的嬉闹,我淡然地笑,在抬头望天的时候。大风凛冽地吹过去,轰轰烈烈地吹过去。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下来。某一天我恍惚地想起小时候,在我连术法师都还不是的时候,婆婆总是捧着我的脸,摸着我柔软而细腻的长发说,阿烟,当你成为羽国的王的时候,你的日子会突然间变得如河水一样平静,一千年,一万年,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渐次走过。我很孤独,按照羽国的惯例,每个旧国王退位后都不能再呆在羽凰城,包括皇后,妃子,都要进入创生之柱。所以我总是在偌大的宫殿中听到自己孤单的脚步声。我总是一遍一遍地梦见尧姜从白马上走下来,伸出右手,对我说,跟我回家。她的笑容好温暖,让我连风雪都不怕。我总是一遍一遍地梦见玱罔死在树下的样子,蜷缩着身体,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有时候我会与孩子一起玩,教他们一些很好玩的术法,婆婆总是站在我的旁边,安静地看着我。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对我说,你是最好的王,以后我当你的护法好吗?我说好,但你现在的灵力还不够,我的东方护法还空缺着呢。看着那个女孩子干净的面容我想起龄小时候,眼睛很大很透明,任谁都会惊叹的外貌,笑起来像绽开的桃花,又干净又明亮。婆婆说,阿烟,你的灵力越来越强了。我说,婆婆,灵力再强有什么用,就好像一个人空守着一处绝美的风景,身边却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我已经没有想要去守护的人了。婆婆,现在除了你和星溯我都很少说话了,我发现我不想对别人说话,我从来没有觉得羽凰城那么空旷那么大,像一个巨大而辉煌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