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袖见此光景,忍不住发笑,道,这又奇了,真是作怪。那两个被一语惊醒,一齐看向怀袖,好不羞羞臊臊,扈三娘道,姐姐又说这夹七夹八的话,让我两个猜谜语。怀袖道,大哥先出的谜面,妹妹如何反来怪我。林冲不解道,我何曾说了谜题。
怀袖笑道,适才西寨兵士,无论老幼,军职高低,见了亲人,或父母或妻儿,三个一堆,五个一群,无不抱头痛哭,畅叙思念之情,佛祖见了垂泪长吁。偏偏你两个只些语片字,不咸不淡,不痛不痒,让人琢磨不透,林大哥也不问这些时日三娘妹子怎生捱过,可曾病了瘦了,生生将人往外赶,可不是打哑谜,三娘妹子亦是一般支支吾吾,敢是面薄,有些私话说不出口。
怀袖将两人尴尬看在肚里,又笑道,便是前儿个有甚拗别搅炒,气也该消了罢,听闻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纵有些口面,切莫放在心上,也能得齐白相携。扈三娘含羞带怒道,姐姐恁的口强,红娘也不及你万一。怀袖笑道,眼前就有一对,尚未说合过了,何敢出去招揽生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玩笑,亲密无间。林冲心中藏些纳闷,一时神倦体乏,只道,我去沐浴澡濯,站起身时,头沉发昏,又怕那两个不安,强忍了打起精神。怀袖径去收拾了衣衫,交与三娘道,换洗衣服在此,劳妹妹且与大哥送去。
扈三娘接过,心下踌躇,暗道,平日自有军士服侍,这怎生是好,推故不去,定留些疑影,怀袖姐姐纯善本分,与我知己,当肝脑相报,通心达意,只这一件事,她毕竟不知其中缘由,与她说明,未免不带出些忧虑。
遂一身立在门前,盘桓一刻,进退无措,正当两难,骤不及防怀袖背后轻推了一推,力气恰到好处,扈三娘不至跌到,醒过神来,人已在屋内。怀袖不知就里,一心促成两个,便暗动了手段。扈三娘叫声苦,不知高低,两点红直从耳根背后透到满脸。
屋中湿热,隐隐闻见药香,扈三娘轻声唤林冲,如石沉大海,又唤一声,不见声息。暗道,方才穆弘说他虚脱,莫不是晕了,心下虽有游移,手早推开内门。内屋中热气升腾,如坠云雾,影影绰绰,走进细看,但见鬓发如漆,青丝瀑垂,林冲斜据桶壁,沉沉睡去,额上豆汗连珠,眉关紧锁,已自累极。
扈三娘红了眼,心道,不知他又强撑了多久,十分难受,先自忍了八分,剩下两分别人不问他断不会开口,唯恐承难,便是问了,只道无碍,反哄别人宽心,长此以往,郁烦积滞,伤肝恶脾,心力耗费,有道是外伤好治,心病难医。扈三娘叹了口气,不由得心酸,更生出无限怜爱,心道,听人言,梳头正美睡相催,理尽霜丝梦恰回,头为诸阳所会,百脉相通,发为血之余、肾之华,我与他栉发,得些舒爽不也是好些。
便搬了兀子坐于林冲身后,取了木梳,轻轻撩起几缕,慢慢梳顺,使棉帛一一擦拭,待得七八成干,又替他绾了发髻。不想这一梳,竟勾起那日与林冲成婚,怀袖为自家梳头时唱的贺谣,一梳梳到头,郎君拜将又封侯,二梳梳到头,举案齐眉两情稠,三梳梳到头,开枝散叶乐无忧,点点滴滴,如在目前,转着忆他恋他的苦楚,情浓不能自已,吞声饮泣,不敢放声。
少间,扈三娘拭泪回魂,屋中水气渐散,暗道不好,若此冷水浸身,寒热交攻,虚火上延,岂不是个痨瘵之症。急要将他唤醒,却又念林冲是矜重之人,终不然高声莽撞,坏了礼法,不如退至门外,以吃饭为由,得个两便。
林冲睡的惝恍迷离,忽听门外扈三娘高喊,一发惊醒,赶忙应了。初时觉有些许不妥,只因周身酸痛入骨,不假细量。怀袖热了饭菜,皆是林冲素日合口的,林冲骨节烦疼,口中无味,不欲饮食,又不忍拂了怀袖一片盛情,略吃了几口,着实难耐,只好告假将息。
林冲回房,顷刻恹恹睡去,须臾竟发起热来,任扈三娘耳边呼唤,兀自不醒。扈三娘大惊,急走奔出,喊怀袖来瞧,怀袖将手来探,自额上至胸腹间滚烫如灼。与林冲诊脉,道,寸口脉阴阳俱紧,阳中于邪,必发热,全身疼痛。
扈三娘道,我去寻安道全来。怀袖道,众头领与安道全此刻必在晁盖左右,不宜惊动,妹妹若不疑我,我与大哥开个方子。扈三娘问道,姐姐何时习得此道。怀袖道,家父原是医士,自小耳濡目染,略识得几味药,林大哥乃伤寒之症,血弱气亏,与正气相搏,结于胁下,将汗发出,即能痊可。
怀袖取了柴胡、黄岑、人参、甘草、半夏等几味药,使提梁瓷锅来煎,扈三娘没做过此项活计,立在一旁拙手笨脚,竟不如怀袖一人做的轻便。怀袖笑道,此间我一人便可,妹妹不如去房中照顾。扈三娘道,且允我做个小徒,学些个皮毛,日后不至裹乱。怀袖道,煎药之法,大有玄妙,药之效不效,全在乎此,凡煮汤,欲微火,令小沸,药味出,用纱滤去渣,取清汁服之,乃是基本。扈三娘件件记下,怀袖又与讲了些取水、火候学问,按下不提。
扈三娘扶起林冲,怀袖将药一口一口喂下,不多时,林冲手心出汗,两个大喜,过了一个时辰,林冲汗如雨下,脖颈涔涔,衣衫浸透,直至当日夜中,林冲徐徐睁眼,坐起,只说口渴要讨茶吃,怀袖深望了他一眼,悬悬在念,这刻少觉宽解,转身与林冲端茶。
扈三娘却是个直脾性,守了这一日,坐立不安,犹如走马灯一般,来回踱步,顷刻几个盘旋,心中又爱又怨,又愁又怕,更添出几分委屈,泪珠在眼眶里打晃,只是在怀袖跟前,逞些强出来,见林冲醒来,一颗心早飞过去,便任情驱使,抱住林冲肩膀大恸。林冲轻推一下,扈三娘抱得愈紧,林冲索性不管,怀袖奉茶进来,见两人这般,知有话说,心中到底泛了些情儿,怅怅而去。
林冲抚了扈三娘后背,大有宽慰之意,扈三娘按定了性子,才说的几句囫囵话。林冲笑道,我原无事,你这一哭,别个反倒以为我生了甚大病。扈三娘嗔道,又来胡诌,起身端了热茶与林冲,林冲连喝了两杯,扈三娘问道,身上可舒坦些了,林冲略动了动腰,答道,比晡时大好了。扈三娘道,既如此,你自歇了,我向姐姐问明日药方去。
林冲笑道,就无话与我说么,躺了一天,此时也无睡意了,正有话来问你。扈三娘搬了褥子垫到林冲腰后,扶他半倚着,自家坐在床边。林冲问道,如何不下山去,恁般好时机,错过岂不可惜。前日之约,不知何时能践了。
扈三娘道,你怎知我不曾下山去,父母棺柩厝顿停当,已奠过了。林冲惊愕,扈三娘将一路所见所闻与林冲一一告罄。言罢,俯首而思,业已星收人静,两人缄默对坐,林冲看去,缠绵之态,桃花红透,如初蕊含露,意不能消。
良久,扈三娘低低道,我有一语,匿于心中多时,今说与君知。
年灾月厄,无以为家,你我逢于沙场,识于鸳帷,妾虽顽劣,蒙君不弃,又一力庇护,百凡体恤,虽不得结发,胜夫妻情义何多。今我一人苟活,不敢仰扳,有辱俯就,唯愿常伴君侧,终奉箕箒。不奢朝连暮以同欢,一饭饱,寒衣暖,几载雍雍,亦无憾矣。
林冲泪如泉涌,半晌方道,良辰易逝,造物天妒,经年妄祸,始信恩爱夫妻不白头,时移事往,尘世情愫,不敢轻诺而寡言,再染分毫,唯恐重蹈覆辙。彼时得贤相契,不嫌微贱,永结葭莩,致再生而续断弦,使孤室而携缱绻,承卿垂爱,实如寒谷逢春,愿上悯此缘艰,怜其情至,赐百年之约,生死不负。
扈三娘闻言又惊又喜,紧紧握了林冲手,权把两颗赤诚之心,相与为泪下。林冲又道,我还有一言,妹子务必答应。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我若早亡,中道相离,卿为少艾,禄日且长,愿择德才兼备者为婿,莫以情笃自居,我本时乖运舛之人,如此不致连累,便是九泉之下,可瞑目矣。
扈三娘心如刀割,惨然大恸,却是未言生先言死,终无所虑,恩深难舍,竟至如此。两人丸澜涕泣,不知多久,扈三娘恍然觉悟道,今日是你我定情之日,何故生生死死的,说这些不吉利话。
林冲道,话虽不中听,却是我肺腑之言,妹子莫当笑谈。又道,那日和离书还与我罢。扈三娘转悲为喜,笑道,那书我已好生收了,我看可当传家之宝。林冲讥道,既已和离,如何同处一室,同坐一床,人伦纲常,妹子如何全然不顾。扈三娘笑道,混沌之初,天为媒,地为妁,若秉人伦,何有你我。
林冲笑道,好个天为媒,地为妁,那日不曾全礼,今日补上,遂下床与扈三娘重新见礼,跪天敬地,行夫妻对拜,无亲贺,无友祝,唯星月相照,微光鉴礼,林冲道,目下无酒,以茶相代,暗牵三娘衣袖至桌前,斟满两杯,一饮而尽。后各剪一绺头发绾结缠绕,以红绳系之,一寸同心缕,两意正相孚。扈三娘笑道,新人皆许来世,我与你只期今生,林冲解她之意,点头泣涕。
此时屋外,月中之象,团圆无缺,正映一对璧人,再遇佳期。
正是
月老终许胶投漆
韩凭不甘鸳鸯啼
新人重续旧人礼
连理同栽各相宜
红烛犹残嫌夜短
鸡鸣晚唱压声低
休言人间难白首
玉心何时曾相离
又改了几笔,仍觉歉然,笔力不济,徒之奈何,唯付几行清泪在文中,聊表寸心。写扈三娘为林冲梳发的时候,实是想到红拂女与虬髯客,女子垂发,如此嫣然动人,男子虽无柔媚,亦有怦然心动之感。本想将林扈定情往后推一个章节,不料情动不能持,顺笔而下,成此文稿,惭愧,惭愧。